昆明。

  滇缅公路情报站。

  从周煜口中获取到这些让人瞠目结舌的内幕消息后,摆在滇缅站面前的路就只有两条:

  上报或者不上报。

  “报!必须报!”

  苏默生强硬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不管其他人怎么做、怎么看或者怎么明哲保身,但我决不允许自己无视这些吸血鬼!”

  沈源却提出反对意见:

  “我觉得缓一缓。”

  “老师现在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我们作为学生,不能为老师分忧也就罢了,总不能再给老师添麻烦吧?”

  沈源的话很有道理,因为周煜曝出的幕后黑手中,提到了四个姓——哪怕这四个姓都是他们的旁支,可说到底,他们终究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他们都不是傻白甜,知道如果要查,必须要有人强硬的背书,而纵观整个军统,只有他们的老师张安平。

  可现在张安平的情况如何,他们都很清楚。

  戴老板削权,张安平失去了手上绝大多数的力量,这种时候,这么做不就是给张安平找麻烦吗?

  沈源的意见得到了陈秋棠和何明远的附和,但周远帆却站队苏默生:

  “老师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各位还记得淞沪会战时候老师的【刺杀名单】吗?”

  周远帆用一种近乎狂热的口吻道:“老师的身上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他不会在乎自己的权利得失,他在乎的只有国家之利益!”

  “作为老师的学生,我们却在这里算计得失,各位,对得起老师的培养和看重吗?”

  在徐静薇不参与会议的情况下,本是三比二的情况,但周远帆的这句话却让局势扭转。

  “远帆说的对,老师做事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有国家之利益,我们在这里蝇营狗苟,愧对老师。”

  最先提出了反对意见的沈源,转换了自己的立场。

  但他还是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我们……直接向局本部汇报。”

  向局本部汇报?

  苏默生想了想:

  “可以——各位要是没有别的意见的话,我现在就去找郑副官谈谈。”

  于是,苏默生带着滇缅站核心的意志,找到了郑翊。

  “郑副官,周煜交待的内容……”苏默生深呼吸后沉声道:“我想上报局本部。”

  郑翊皱眉:“为什么不直接上报区座?”

  她看着苏默生:“你是认为如此就能撇清区座的干系?苏站长,滇缅站的行为,不管有没有区座的授意,在别人眼中,这就是区座的意志!”

  郑翊很聪明,否则张安平也不可能让其做自己的副官。

  苏默生提到上报局本部,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苏默生的担心——他是好心,但在郑翊看来这根本没必要。

  在他们看来现在的区座是麻烦缠身,但郑翊从不认为这些所谓的麻烦能缠到张安平。

  而且以郑翊对张安平的了解,她不认为张长官会忌惮这些为了私利而弃国家利益而不顾的蛀虫。

  不管他们是什么人!

  苏默生没想到郑翊比他们还激进,他还以为说服郑翊要费很大劲呢。

  “郑副官,还是走正常渠道吧,不过我们可以给老师另外发送一份电报,您觉得呢?”

  郑翊笑了笑:“这是滇缅站内部的事,苏站长你自己决定吧——你们啊,终究是小看了区座的担当。”

  她对张安平是【迷信】的。

  面对重庆防空司令部那么大的烂摊子,张安平退缩了吗?

  没有!

  就如滇缅站众人谈话时候所说的那样:

  老师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面对在前方吃紧的情况下后方紧吃的蛀虫,老师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苏默生也认为这样做会小看老师的担当,可作为学生,作为依附在张安平体系中的一份子,替张安平减轻一些麻烦,那也是必须的。

  所以,他终究是按照滇缅站的决意,向局本部发去了电报。

  ……

  原以为局本部那边要经过起码几天时间的商议才能做出决定,可没想到第二天就收到了来自局本部的电报。

  但电报的署名却是……张世豪!

  【周煜此人罪大恶极,当就地处决以正国法军纪!】

  看着电报上仅有的一句话,滇缅站众人无不惊疑。

  处决周煜?

  处决周煜!

  苏默生不敢相信自己会等到这样的一份回电。

  周煜是这张网唯一的漏洞,且已经交代了这么多的内容,以周煜为突破口进行深挖,相信用不了几天时间,这张网就会被彻底的掀开。

  可一旦处决了周煜,那怎么查?

  面对着这份电报,周远帆一脸懵的询问自己的这帮同学: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当然能理解,可这句话背后的内容,跟他们对张安平一贯的认知截然相反。

  他们的老师,用以卵击石的决绝发布了刺杀名单;

  他们的老师,面对贪婪无度的孔家,决然反击;

  他们的老师,以快刀斩乱麻的果断处置了重庆防空司令部的龌龊,即便是面对刘司令也不曾退缩;

  他们老师,甚至在三战区掀起过整肃军纪、正国法的清洗!

  可是现在,面对一张寄生在援华物资上的庞然大物,竟然选择了退却?

  这还是他们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师吗?

  他们从关王庙培训班毕业后便进入了军统,后来奉命跟随余则成等来到了滇缅公路,负责情报工作。

  彼时还畅通无阻的滇缅公路上,无数的车辆来来回回,一车又一车的物资通过这条输血管道运抵昆明,最终分散发放各战区。

  无数的饕餮想要在这条输血管道上上下其手以满足私欲,彼时年轻的他们,遇到了难以想象的腐蚀。

  可是,他们没有人堕落。

  因为他们的老师叫张世豪,因为他们的老师以身作则,最见不得贪污腐败,也最痛恨贪污腐败、痛恨损公肥私。

  他们战胜了欲望,面对各种侵蚀,恪守着原则,没有同流合污,保证了无数物资的安全。

  可现在,轰隆的一声,一座山,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塌掉了。

  陈秋棠茫然的望向苏默生:“苏大哥,怎么做?”

  苏大哥——自从苏默生接替余则成成为了滇缅站的站长以后,众人再没有使用过这个称呼。

  一贯精明且能干的苏默生,这时候的眼中也尽是茫然,他迟疑了许久后,道:

  “我去找郑副官。”

  他带着电文的原件和译件,茫然的离开了小会议室,只留下其余四人呆坐。

  何明远、沈源和陈秋棠,他们真正的身份是地下党——加入关王庙前,他们就是热血的学生,积极参与各种抗日救亡运动。

  后来进入了关王庙,他们有了一个叫张安平的老师后,背着两重身份的他们,面对着他们的老师,负罪感十足。

  尽管张安平是同志们眼中的大特务,可跟随着张安平的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战胜日本的特情机关,在一次次坚决的抗日活动中,他们不止一次的动摇过信仰。

  组织理解他们的情况,并未给他们安排过任何损害老师利益的任务,可他们依然被负罪感折磨。

  不是他们的信仰不坚定,而是他们坚定的认为,他们的老师是一个真正抗日的志士,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就是大家摒弃前嫌、一致对外吗?

  直到张安平开始负责破坏对新四军的援助工作,他们才主动“醒来”。

  那时候的他们,是痛苦的。

  因为他们的老师,容不下他们的信仰。

  但他们想得更多的是:老师这是小节有亏。

  可现在,他们心中的山,崩了。

  ……

  郑翊心中的山,这时候也崩了。

  面对着这份来自重庆的电报,她强忍着心中的震惊,询问:“确定是区座的电报?”

  苏默生轻声回答道:“有识别密文。”

  他知道郑翊的心乱了——滇缅站收到了老师署名的电文,又岂能不做识别?

  不是说落款是谁那就是谁的电报!

  他能承认这是老师的电报,自然是做过识别的。

  郑翊当然知道苏默生必然是验证过的,可这跟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答案,让她打心底里不愿意承认。

  她轻而易举的“抛弃”了自己的老师徐文正,毫不犹豫的投到了张安平的麾下,是因为她厌倦了重庆站的蝇营狗苟。

  查走私、查通敌,每一次都是点到为止,哪怕是她有确凿的证据抓出更大的鱼,但徐文正总是点到为止。

  所以她轻易的投到了张安平的帐下。

  她想做事,也愿意做事的。

  而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在张安平的麾下,没有蝇营狗苟的各种利益瓜葛,不需要面对特权而点到为止,更不需要违心去做不愿意做的各种龌龊事。

  她以为自己对区座是十分了解的。

  可现在,这一份电报,摧毁了她的认知。

  “郑副官,郑副官?”

  苏默生的声音将郑翊从失神中唤醒。

  郑翊故作平静道:

  “这是区座的意思,苏站长难道要抗命?”

  苏默生沉默数秒后:

  “我会亲手处决周煜。”

  说罢,转身离开。

  郑翊目送着苏默生离开后站起,但身形一个跄踉后,竟又无力的坐在了椅子上。

  她目光无神的呆呆望着窗外,许久后,她轻声自语:

  “区座,应该是有别的考量吧。”

  ……

  滇缅站,刑讯室。

  苏默生提着一个饭盒,步入了戒备森严的刑讯室拘押室,来到了周煜面前。

  周煜被守卫打开门锁的声音惊醒,看到苏默生提着的饭盒后,他神经般的大笑了起来。

  守卫开锁后识趣的离开,苏默生则拎着饭盒进入其中,他凝视着神经般大笑的周煜,等对方的笑声渐渐的平息后,他问:

  “在你的预料之中?”

  “我以为大名鼎鼎的张长官能让我走的不那么孤单,没想到……”

  周煜嘲弄的笑道:“张世豪,也不过如此嘛!”

  苏默生过去最无法忍受的是对张安平的嘲笑,他不允许任何人去嘲笑他的老师,但面对周煜的嘲弄,他只是淡淡的盘腿坐下,缓缓的打开了饭盒,将里面精致的饭食一个个轻轻的拿出来。

  可能是被苏默生如此的动作唤醒了过去的坚持,周煜收起神经质的笑,和苏默生对坐后,轻声说:

  “以前,我也跟你一样。”

  苏默生抬头看了眼周煜:“我们不一样。”

  他看不起周煜。

  很看不起。

  周煜不理会苏默生的鄙夷,呵笑着说:“从洪公祠特训班出来后,我跟你一模一样。”

  “后来……”

  他陷入了回忆,顿了顿后,轻笑着说:

  “后来,当我发现抓日谍不如抓共党以后,我就变了。”

  苏默生默默的倒酒,顺便还给自己倒了一杯。

  周煜看到后拿起酒盅一饮而尽,笑着说:“这酒,过去我觉得不错,后来嘛,就看不上了,总觉得洋酒喝起来好喝。”

  “现在……现在发现,还是这酒带劲。”

  说罢,他将酒盅推到苏默生前,在苏默生倒酒的时候,自顾自道:

  “再后来,跟日本人彻底打起来了,我也如愿的运作来到了昆明,我觉得抓共党交差就行了,没想到滇缅公路开通了,这里成了财神殿。”

  “知道吗?我当时其实不想同流合污的,我虽然怕死,虽然只想抓共党交差了事,可我不想染指这些脏钱!”

  “可没办法啊,我不这么干,我这个站长就得换人,好不容易运作到这里当了一方诸侯,你说我能回去吗?”

  苏默生淡淡的道:“所以,你就同流合污了?”

  “是啊,众人皆醉我岂能独醒?”

  周煜哂笑:“我要是醒着,那我就是罪大恶极。”

  “我有选择吗?”

  苏默生盯着周煜:“你有!”

  “有?”

  周煜哈哈大笑起来:“那么,你的老师,他有选择吗?”

  苏默生顿时语塞。

  “张长官一身的正气对不对?可是,他有选择吗?”

  周煜望着答不出话来的苏默生,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都下来了:

  “出淤泥而不染,哈哈,说的轻巧,可国民政府就是一个墨缸,连张世豪都不得不染色,更遑论我这个小人物?”

  “哈哈哈,莲花能出淤泥而不染,你让它出墨缸我看它染不染!”

  周煜癫狂的大笑起来,再一盅酒下肚后,一胳膊扫掉了苏默生带过来的断头饭,大笑道:

  “送我上路吧!”

  苏默生掏枪。

  砰

  一声枪响后,苏默生转过头去,不愿意再看周煜抽搐的尸体。

  周煜,勾连日寇,罪该万死。

  可他……不应该现在就死啊!

  苏默生茫然的离开了拘押室,脑海中却回荡着周煜的那句话:

  你让莲花从墨缸里出来,我看它染不染色!

  ……

  “少爷,周煜死了。”

  看着报纸的青年哦了一声后,示意汇报的管家可以离开了,待管家离开后,少爷脸上才浮现出玩味的笑意:

  “呵,张世豪,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啊!”

  都说张世豪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四个姓露出来,他张世豪还不得乖乖认怂?

  “党国,你以为是你们的党国?”

  少爷哂笑一声,继续看报。

  嗯,报纸上的内容是军统对地下党的声讨,以张世豪名义发布的声讨。

  大概内容是军统指责地下党破坏了张的计划,称地下党此举罪大恶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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