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京城飘落了满城的枯叶。

  秋风瑟瑟,吹落了满城风烟,打着旋掀起涌来,公主府外两侧高挂的灯笼随风向高摆去,风拂过后,又重重落下,方才落下,又有秋风卷土重来,飘高回落,反复不歇。

  恰如此时京城中涌动的暗流,或者已然称不上是暗流,皆赤裸裸摆在了明面上。

  自文庙改选后心学、理学之间便对立起来,在各方面明争暗斗,最极端的一部分人甚至相互诋毁,甚至到了“理念不同、不缔结婚姻”的状态。

  在心学、理学相争之外,还有一件席卷了整座大明的大事,便是为寒门开天路之事,以礼部尚书郑欢、户部尚书李显穆为首,在大力推进这件事。

  很正常的,这件事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党争的一部分,郑欢、李显穆都是心学大佬,于是许多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直接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好在英国公成功约束住了近六成的勋贵,让李显穆压力大减,在朝廷上也并不显得很势单力孤。

  为了团结当前心学的力量,从永乐十八年开始,礼部尚书郑欢和李显穆派人到诸省宣讲此事之重。

  要求心学派系的官员附从上书,并且在省府县中向所有士子说明此事。

  务必要将这件事的舆论控制在他们手中。

  华夏自古以来就有对公平公正的追求。

  为寒门开路,是政治正确,尤其是从宋朝开始,出身贫寒而身居高位,是极其励志的,往往能够获得极高的声望。

  所以即便是反对李显穆政策的,也不敢说阻隔寒门之路,大多用“才不堪用”、“以才选士”、“公平公正”来反对,李显穆则用“真正的公平”来反击。

  经过两年的宣传和对抗,李显穆成功让自己在寒门子弟中收获了大量声望。

  毕竟这世上还是寒门子弟人数更多。

  纷纷扰扰,相互之间的争执,在大朝会上,相互之间分不出胜负,皇帝一直以来都不曾表态。

  在民间也到处都是争吵,几乎所有人的想法都不相同,即便在现代,是否应该给贫困地区倾斜高校资源,尚且会吵翻天,何况古代,倾斜的还是科举这种直接做官的资源。

  到永乐二十年中,六月十五日,在南直隶南京国子监,发生了一件震惊大明十三省的大事。

  ……

  天光熹微,照在繁华的秦淮河上,夜夜笙歌的脂粉之地,印照着这座六朝古都的糜烂和堕落,失去了国都位置的南京,恍然中好似不知该走向何方。

  但没人能够否认,这里依旧是大明南方祖庭,是南方诸省的精神所在,这里有皇宫、六部、国子监以及曾经所有属于京城的一切,这里还有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孝陵,在这里读书的士子远超其余诸省。

  在过去的两三年中,心学和理学在这座城中,爆发了最为激烈的冲突,浙江已然渐渐沦为心学的大本营,理学被步步逼退。

  永乐十七年末、永乐十八年初,王艮担任南京礼部侍郎,实际上主持礼部尚书后,立刻开始运用手中权力继续向南方其他各省推进心学。

  吏部尚书蹇义出于制衡王艮的角度,提拔任命了理学极端保守派为礼部右侍郎,但这位礼部右侍郎明显比不过王艮,是以节节败退,仅仅凭借着理学深厚的底蕴在维持。

  尤其是王艮出身江西,有一部分江西人投靠了他。

  不过在寒门法令后,王艮的推进遭到了巨大打击,江南是世家大族盘踞最多的地方,寒门法令在这里遭遇的阻力远超过北方诸省。

  永乐二十年,六月十五,南京国子监。

  在学生们纷纷起床洗簌后,准备去上课时,却发现在书院当中,有一百多人聚集,脸色肃然,仿佛是易水畔将要出发去刺秦的荆轲,带着一股决然之意。

  这一幕自然吸引了几乎所有人以及书院教习的目光,略微一看,就能认出这些都是些出生寒门无权无势的学子。

  “你们在做什么?”

  有往日便较为严厉的教习心中不安,当即上前呵斥,“速速散去,否则将以违反书院规矩惩罚。”

  “诸位同窗!”

  那一众人中领头的是个约三十岁的中年人,身上的衣裳很是寒酸,甚至带着补丁,面容略黝黑,不像是个读书人,满含风霜凄苦之色。

  “在下林胜双,籍贯江西省九江府德化县孙集镇林家村,家中有老夫老母,有兄弟姐妹四人,数亩薄田,年少时教书先生说我有几分读书的天资,于是父母砸锅卖铁供着我读了书。”

  说到这里,林胜双已然眼中含泪,“十七岁时勉强中了秀才,也曾自以为却有几分天赋,其后四次屡试不中,我曾怀疑难道我真的有读书的天赋吗?

  直到入了书院中,我才知道,原来并非我天资不足,而是我一人摸索,怎比得上名师直指大道的教导呢?

  两次遴考,我皆排在下等,这学费我是缴纳不起,或许今日就要被退学,离开了国子监,没有良师,我知道,我再也中不了举了!”

  这一句让国子监中几乎所有人都心中一颤,再也中不了举,这是何等绝望的言语,如同绳索缠绕在脖颈上,缓缓勒紧喘不过气,唯有一阵阵纯粹的黑暗渊沉,如同波浪道道袭来,好似要将他们拖进水中一样。

  林胜双说到这里,谁还听不出来,他这是在说守正公李显穆的寒门法令,他迫切的希望法令能够通过,能够给他一份希望,可这些话在这里说,没有用处,这里没有人能够决定这件事。

  “你考不上,是你自己不努力!是你自己不够聪明!”教习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晨曦的院中,带着极致的刻薄和蔑视,“只会在这里怨天尤人,你若是有那些天纵之资,怎么会蹉跎在这里,自古以来一跃而起的寒门不知凡几,为什么就不能是你!

  明明是自己的无能,却在蛊惑人心,还妄想做什么春秋大梦,我告诉你,寒门法令不可能通得过,朝廷不可能让你们这些无能的人上去,若是就连你都能中举,那国子监中所有人都能中举!

  这就是现实!”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重锤同时击打在所有人心中,同样出身寒门,亦或那些家境普通的学子心中,而那些出身世家豪门的士子,大多数眼中都带上了一丝傲然,只有少数皱起了眉头,认为这话实在是过于不妥。

  林胜双闻言如遭雷击,他身周的众多士子也面色惨白,他们都是出身寒门,教习的话不仅仅是在骂林胜双一人,同样也是在骂他们。

  良久,林胜双从惨然中,却渐渐狂笑起来,笑声中带着明显的讥讽,“果然啊果然,这世上愿意为我寒门士子着想的,只有守正公,你们理学的这群人,都只是腐儒!”

  哗~~

  林胜双这句话可就极重了,一下子上升到了两个学派的斗争中,这时,从众人缓缓散开的身后,众士子教习才看到竟然有书籍被扔在地上。

  再一看,竟然是四书章句集注,而且一看就是理学大贤朱熹所著的那一套。

  神圣的书籍就这样被扔在地上,明显上面还有脚印和尘土。

  一众教习顿时只觉血涌上头,目眦欲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虽然现在印刷术很发达了,但书籍依旧很珍贵,竟然被这样对待,而且这可不是话本,而是四书,是科举的教材啊!

  “你们……”一众教习哆哆嗦嗦的说道:“你们在做什么?怎么敢如此对待圣人之言,你们……”

  林胜双脸上嘴角带着深深的讥讽之色,其余众寒门士子也纷纷从怀中抛下书籍,而后又有士子将桐油浇在上面,又有士子从怀中取出火石。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众人都来不及反应,可当火石和桐油出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及将要发生什么。

  震惊的情绪如同风暴般席卷了所有人,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已经愣在了当处。

  终究没来得及阻止,火石随着燃烧的纸张,落在了桐油上,继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好似有文字在火中跃迁而起。

  那熊熊的火焰印照在众士子的脸上,他们带着解脱的神情,带着深深的快意,以及报复的快感。

  “以后再次不读理学了!”

  “理学当亡!心学当兴!”

  “有生之年再看理学一眼,便如同此书,焚于火焰!”

  “自今日起,为心学拥趸!”

  “叩谢李守正公愿为寒门子弟开天路!”

  一道道慷慨激昂的声音自噼里啪啦的火焰前被道出,那些出身理学的教习,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熊熊燃烧的火焰好似将他们席卷而过一般,身体摇摇欲坠。

  其中学生也瞠目结舌,根本没想到这些士子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这分明是不死不休的节奏。

  从心理之争开始后,虽然争斗的很是激烈,但从来都没有一件事,能够和今天这件事相比。

  在南京的国子监,这么一个极其有士林政治意味的场地中,一群寒门出身的士子,一起将理学至高的书籍当众焚毁!

  焚书这件事,在儒门中,有不同的意味!

  今日之事一做,这些士子就决然不可能再回到理学中了,这是断的干干净净。

  而之所以会如此,在场众人都明白,因为在寒门法令这件事中,无论原因如何,理学都站在了寒门的对立面,而李显穆则在寒门中有极其高的威望。

  三年时间,寒门法令一次次被推迟,一次次未竟全功,李显穆在朝堂上数次激辩,都不能定下这件事,传导到民间,渐渐人心就发生了改变。

  如果不曾见到光明,他们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不曾有人展现一个更好的世界,他们本可以随波逐流。

  如果不曾有希望,便不会有失望。

  可寒门法令出现了,无数寒门子弟从中看到了跃龙门的可能,而现在有一群人要关闭龙门,他们辗转反侧、夙夜难眠,在无尽的煎熬中,渐渐绝望,于是在最后,做出了今日之事,做出了这么极端的事情!

  这难道仅仅是一个意外吗?

  不是的!

  这是大明当前形势推进到这里,所必然发生的事情,哪怕没有焚书,也必然有其他寒门子弟对理学、对反对寒门法令的那些人,激烈的反抗!

  天下的时势已然走到了这个地步!

  或许有教习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更多的教习则是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浓浓的恐惧,立刻就想要以国子监院规来镇压这些士子,以免更多的人效仿。

  可来不及了!

  在他们刚刚命人动手,双方正激烈冲突,甚至到了拳脚相向的时候,礼部左侍郎王艮已经得到了消息,飞速赶来了国子监中。

  王艮心中欣喜激动难以掩饰,今日国子监中之事,让他意识到这时一个发作的好机会。

  士子暴动!

  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传回朝廷,纵然是皇帝也要重新考虑自己的站位了。

  “住手!”王艮高声喝道,随着这一身大喝,衙役立刻上前将众人分开,见到王艮来了,众士子立刻躬身行礼。

  那些焚书的寒门士子自然欣喜,那些教习则如丧考妣,脸色难看的很,王艮会站在哪一边,用脚指头猜,都能猜的出来。

  “国子监乃是国朝重地,就是让你们在这里打架斗殴的吗?”王艮训斥道:“斯文扫地!这是斯文扫地!”

  “此地发生了何事?”王艮故意问道,仿佛他什么都不知道。

  林胜双立刻上前躬身,而后将方才所发生的诸事都详细的讲了一遍。

  王艮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听罢后又向众人问道:“他说的可属实吗?若还有要补充的尽快上前来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曾上前,因为林胜双说的并未添油加醋。

  “既然没人上前,那本官就依靠林胜双所说的办了,你们就是国子监的教习?本官问尔等,林胜双有何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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