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川 恋舍

小说:恋川 作者:渡边淳一 更新时间:2024-08-18 07:23:19 源网站:顶点小说
  <h2>一</h2>

  星期天的过午时分,老板娘在自家房间里喝咖啡,电话铃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外甥女宫原亚子。

  “怎么啦?亚子!你不是周末到志贺高原滑雪去了吗?”

  亚子带着哭腔回答说:

  “因为脚受了伤,提前回来啦。”

  “真是的……”老板娘为外甥女感叹。

  亚子是老板娘大姐的女儿,今年十九岁,也是青山附近一所大学英文专业的二年级学生。大姐考虑到妹妹工作于此的便利,才让自己的独生女亚子到东京上学。

  “伤得怎么样?”

  “只是崴了脚脖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右膝盖里面有点疼,腿不能自然弯曲。”

  “去医院看过吗?”

  “曾在滑雪场让日本红十字会救护班的大夫给湿敷过。明天想去附近的医院就诊。”

  “能走路吧?”

  “能。我是自己从志贺高原回来的。”

  外甥女腿受了伤,好像没什么大不了。老板娘松了一口气。

  “滑雪挺危险啊。所以我不愿意让你去滑雪嘛。”

  “但滑雪挺有意思。”

  亚子从小就在温暖的静冈生活,对她来说,滑雪是一种很有吸引力的消遣方式。

  “你和谁撞到一起啦?”

  “没和谁冲撞。是自己从高处滑下来,突然发现前面有隆起的东西,来不及躲避摔倒了。”

  “本来不会滑,还要上那么高的地方。”

  “不能在上山索道的中途下来呀。”

  老板娘年轻时也去滑过雪,她也是乘缆车上山的,因为不会滑,就扛着滑雪板下来了。

  “自己一定要注意!你要是出了事儿,大家都会责怪我照顾不周的。”

  亚子的妈妈与老板娘不同,她的丈夫是银行的业务尖子。她本人脑筋很死板。从生活方式到思维方式,都不同于做生意的单身妹妹。亚子受妈妈影响,也曾很认真,自从来到东京后,变化很大。

  妈妈说上大学是为了让亚子镀镀金,日后嫁个好人家。亚子却反对妈妈的意见,欲于大学毕业后,在东京自立。

  对此,妈妈略带挖苦地对老板娘说:“亚子欣赏你这样的独身生活啊!”其实老板娘并非出于喜好,才一个人生活。如果有可能,她很愿意像大姐一样组建家庭,过上悠闲自在的生活。然而,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

  老板娘希望唯一的外甥女能够顺利地毕业,幸福地结婚。她目前读大学,想法较天真。强行地压制她,既没意义,也没必要。反正到了二十多岁,就自然想出嫁。在此以前,应当让她得到某种程度的自由。

  她想去志贺高原滑雪,就让她去了,想不到受了伤。

  “你给妈妈打过电话吗?”

  “没有啊,她唠叨起来就没完。姨妈也别跟她说!”

  “好的。你的腿真的没事儿吗?”

  “问题不大。希望您借给我点儿钱!明天去医院,现在是周末,是危急关头。”

  “你需要多少?”

  “医院收多少呢?”

  老板娘也不知道,但觉得做x光检查、取药等,需要很多钱。

  “这样,不能太少,你就拿两万日元去,好吗?”

  “哎呀,真高兴!”

  “这是借给你的医疗费。”

  “明白。要是用不了,就让同学们去姨妈的店里花!”

  “别开玩笑!你要是那样做,我姐姐马上就会从静冈赶过来。”

  “没事儿。”

  “你说什么?钱怎么到你手?你脚疼,我给你送过去吧!”

  “那就太好啦。”

  “我这就走。”

  “还有,姨妈!你顺便带点儿水果来吧!”

  “你是见缝就钻啊。”

  老板娘心无旁骛地挂断了电话。

  不管怎么说,亚子是老板娘唯一的外甥女。她虽然有些任性、随意,却能把不对妈妈说的事情,如实地告诉老板娘。老板娘自己没有孩子,对她说来,和亚子相处,既觉得可亲可爱,也感到心情愉悦。

  老板娘带着两万日元,奔向亚子的公寓。

  亚子所住的公寓在涩谷前面的池之上,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仅有一个小小的洗碗池。她去年秋天搬离学生宿舍,住进公寓的这个房间时,她和妈妈之间发生过一次激烈地争吵。

  妈妈反对说:“一个女孩儿,单独租房住,不知要搞什么名堂。”亚子坚持说:“图清闲,就想一个人住,方便、自在。”谁也说服不了谁。

  “要让她体验一次,她心里才会安定。”

  老板娘认为人间的万事万物,经验是极为重要的。

  老板娘带着钱到了池之上的那家公寓,看到亚子正坐在床座两用的沙发上阅读周刊杂志。

  亚子租住的房间不大,安有一张不大的桌子和四角形的时装箱,还有个很小的书架,就显得满满当当。墙上吊挂着布制的吉祥物和唱片封套,极具年轻女性的风格。

  “哪儿受伤啦?”

  “等等,马上就脱给你看。”

  亚子个子不太高,但身材苗条且匀称。面容算不上姣好,鼻子有点向上冲,但让人觉得很可爱。她从小学开始,一直练芭蕾舞,所以腿部舒展修长。亚子卷起半长裙,将右腿架在沙发上,让姨妈查看。

  膝盖周围泛着红色,好像有点肿。

  “疼吗?”

  “不怎么疼……”

  姨妈让转动一下,亚子一边弯曲膝盖,一边把腿向右扭。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哎呀!疼死了!”

  “扭动要比弯曲疼啊。”

  “那儿不湿敷没事儿吗?”姨妈指着膝盖说。

  “湿敷过,但皮肤发炎红肿,再说膝盖上缠着绷带,不好看吧。”

  “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明天马上去医院。”

  “附近就有外科医院,那儿行吗?”

  “大医院不好吗?广尾地名,位于东京涩谷区东南端。有都立医院呢。”

  “大医院人多,候诊时间长,说不定会碰上新上任的大夫。”

  “去哪儿都行,诊查完了,马上告诉我结果!”

  老板娘说完,把买来的橘子和菠萝放到桌子角上。

  <h2>二</h2>

  “喂,姨妈,请听着!”

  第二天过午,亚子打来电话。

  “他个子高高的,穿着白大褂,很帅。”

  “你突然说什么呢?你去过医院了吧?”

  “是啊,刚诊查完。”

  “伤怎么样?”

  “哎呀……”

  亚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没有兴致。

  “说没什么大不了。”

  “你再说得详细点儿!”

  “大夫说骨头没问题,腿在扭动时损伤了膝关节。不用做手术或湿敷,只要缠上带松紧的绷带,不乱扭动,安静地待着很快就好啦。”

  “开药了吗?”

  “先给了一些,让三天后再去拿。”

  “在这疗伤期间可以走路吗?”

  “大夫说别去太远的地方就行。还说不能上下坡。以后走下坡路的时候,就要像螃蟹一样横行啦。”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

  “是的,很无聊。”

  “什么无聊?”

  “我在星期四以前见不到那个大夫。”

  “你去医院干什么?”

  “因为那个大夫很帅啊。既年轻,又有风度,眼睛深深的,看上去有点沉静。你知道法国男演员雷诺·贝尔烈吗?他很像。”

  “……”

  “喂,姨妈,我下次去的时候,你也一起去吧。姨妈见到他,肯定会感兴趣的。”

  “别开玩笑啊。月底啦,我要忙着写付账通知单、跑银行。”

  老板娘着急地说。

  “他穿着上下分开的白大褂,人很和蔼。弹性绷带是他特意给我缠上的。”

  “那就尽量别解开!”

  “他说睡觉时要解开。就这么缠着睡吧!”

  “喂喂,你是病人啊。得按大夫说的做!”

  “那个大夫讲得很好懂。他说人在跌倒时,固定膝盖的韧带没有弹力了,很容易造成挫拉伤,还给画画讲解。把那画要来就好啦。”

  “那就好。”

  “还有,姨妈,只花了三千日元。拍了两张片,还给了药,很便宜吧。”

  “钱要好好拿着!”

  “果然像姨妈说的那样,广尾的那家医院很好。下次要是有亲友受伤,可以去那家医院。”

  “谢谢你这么热心!”

  “星期四再去医院,再向你报告。”

  “不用报告大夫的情况,只报告伤势好转情况就行!”

  交谈到最后,老板娘叮嘱亚子:“晚上一定把弹性绷带摘掉!”尔后放下了听筒。

  两天后的傍晚,亚子来到老板娘的公寓。她可能出于遮盖裹在腿上的弹性绷带之目的,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

  “膝盖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好点儿啦。”

  亚子恶作剧般地耸肩笑了笑,继而一本正经地说:

  “姨妈,我想求您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莫非又要借钱?”

  “钱还有,是想借你一条围巾!姨妈不是有条三色旗带小点儿的围巾吗。反正您用不着。”

  “可以借给你,你要干吗?”

  “我明天要去医院。我觉得那条围巾配这件t恤衫很好看。您觉得呢?”

  “是啊。”

  老板娘赶紧拉开橱柜的抽屉。

  “在这儿,拿吧!”

  “哎呀,有好多条呢。”

  亚子取出围巾,一条条依次围在脖子上试戴。老板娘从洗碗池旁拿来玻璃壶,为亚子冲咖啡。

  “可以借给我这条吗?”

  “可以,就送给你吧。”

  “真的?那我太高兴啦。”

  亚子把选定的白、蓝、红三色围巾再次围在脖子上,又照了照镜子。

  “戴着很协调。膝盖没事儿吗?”

  “我想,从明天起,每天都去医院。”

  “为了见到贝尔烈先生吗?”

  “他真的很帅,姨妈肯定会迷恋的。”

  “我不会迷恋男人的容貌和外形。男人要经历过人生的波折,还要有点深度。”

  “哎呀,那位大夫也很有深度啊。睫毛很长,一看他的眼睛就会被吸引住。”

  “是一见钟情吧!”

  “人嘛,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有好的开端,就会有好的结果。就是一见钟情,也没什么不好。”

  “什么都好。你对男人没有免疫力,要当心!”

  “别小看人!我上女校一直到高中,上了大学接触男同学,交了很多男朋友。”

  “那只是普通的朋友。喜欢你或迷恋你的男性与你幽会,是不会暴露本性的。”

  “姨妈的意思是让我更加深入地跟他交往吗?”

  “你要是那样,你妈会责骂你的。”

  “没办法嘛。”

  老板娘认为:为了增强亚子对男性的抵抗力,可以牛刀小试。但不能弄巧成拙,弄得不可挽回。亚子实际上并不了解男人,仅凭她平常说的话和做的事就能知道。她交际圈中的同性朋友大多很顽固、很天真。属于现代城市女性中的不成熟那一群。

  “男人有的是,不必急着找!”

  “没着急,喜欢就没办法了。”

  老板娘想:假如亚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己可以加以干预,而姐姐的女儿就难办了。

  “哎呀,仰慕医院的大夫还说得过去啊?”

  “那个大夫真要是求我,我也许就会给他。”

  “别乱说!”

  “昨晚还梦到我和他交谈呢。”

  “送给你条围巾,你就光做梦吧!”

  老板娘口里喝着咖啡,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h2>三</h2>

  第二天下午,老板娘刚从睡梦中醒来,正准备整理昨晚的记账单时,亚子出现了。

  亚子的大衣襟缝显露出那条三色围巾,头发也烫出了漂亮的卷儿,但脸色有点黯淡。

  “我去医院了,冈大夫不在啊。”

  “冈大夫就是雷诺·贝尔烈吗?”

  亚子点点头,

  “他太过分啦。让我过三天再去,结果我去了,他不在,只有个怪模样的大夫像螃蟹一样戴着眼镜呆坐在那里。”

  老板娘放声地笑了。

  “说冈大夫只有星期一才来那家医院。真欺负人!好不容易去趟医院。”

  “那个贝尔烈不是那家医院的专属医生?”

  “说是只有每周星期一,才从庆应医院过来支援诊疗。”

  “他是大学老师吗?”

  “是。”

  “你吃吗?”

  老板娘打开昨晚客人送给她的寿司,问亚子。

  亚子边吃边问:

  “我去庆应医院看看好吗?”

  “那么远,算了吧!”

  “那位大夫太好了。”

  “就是去大学附院,也未必能请到那位大夫看嘛。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让哪个大夫看都一样啊。”

  “有差异。今天,那个螃蟹连膝盖都没摸,就说‘好啦’。”

  “因为这是第二次嘛。”

  “伤情也许会变化。应该再慎重点儿。那样的庸医不行啊。”

  “也是啊。”

  老板娘不愿意跟亚子正面纷争。亚子又说:

  “那个螃蟹也很可恨,他让我两天以后再去。”

  “两天后不就是星期六吗?”

  “他是使坏,不让我见冈大夫。”

  “不会那样吧。”

  “让我星期一去不行吗?”

  “你可以说‘我星期六来不了’嘛。你的膝盖怎么样了?”

  “没事儿。”

  一提到腿伤,亚子立刻变得冷淡和无兴致。

  亚子从那天起,没再与老板娘联系。

  她没有主动联系姨妈,就意味着平安无事。老板娘暂时忘记了亚子。

  第四天,也就是星期一的下午,亚子来到了老板娘的公寓。这次她穿着裙子和t恤衫,系着老板娘送给她的围巾。

  “喂,我见到他啦。”

  亚子刚进门就兴奋地报告。接着掀起裙子来,指着腿上说:

  “这个,他又给缠上啦。”

  亚子指的是那个美男子医生给她缠的绷带。

  “他说这种伤,开头一个月很重要,要是马马虎虎地不管不顾,会慢慢引起关节炎。”

  “你应该没事儿吧?”

  “大夫说好多了。他翻看我的病历,说你大老远跑来,辛苦啦。”

  “嘿!这么说,那个贝尔烈对你还很关心呢。”

  “没有啊。他对大家都一样热情。所以星期一患者特别多,要花很长时间排队。”

  “大概都是女性吧。”

  “喂,姨妈,没有办法让那个大夫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喜欢他。否则,他会被别人抢走的。”

  “这不是开玩笑吧?”

  “我要是能跟那个大夫幽会,死了也值得啊。”

  “别乱说!”

  “您给想个办法吧!”

  亚子冲着老板娘合掌祈求。老板娘想:要不就给她助助威。

  “那个大夫知道你的名字吗?”

  “应当知道……”

  “你往医院打一次电话试试看!”

  “我怎么说呢?”

  “就说一下你的名字,想单独见他一下!”

  “不合适。那样,他会认为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从而讨厌我。”

  “那就说‘我想问问治伤的事儿’行吧?”

  “可是,这事儿可以在医院问吧。”

  老板娘沏了一杯茶,说:

  “要不就这么说:‘我有件事儿想跟您说一下,在医院里不方便,找个地方说可以吗?’”

  “我没有自信啊。”

  “没事的。”

  “他要是拒绝了,那就完了。”

  对老板娘来说,什么结果都无所谓。而亚子交叉着双臂,一脸认真的模样,又激起了她的疼爱之心。

  “我带着花去看伤怎么样?诊疗完了交给他。”

  “那样人家会觉得荒唐,也会被护士盯上。”

  “对啦,还有护士呢。”

  “冈大夫诊察时,总有一个护士在助理。她眼睛很小,心眼儿很坏。”

  “冈大夫能跟她有特殊关系吗?”

  “不能,他不是那样的大夫啊。”

  “可是男人弄不懂啊。医生靠不住啊。”

  “绝对不能。那个大夫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你对他那么有好感,他自然知道一二吧。”

  “我是一边受诊,一边念咒。”

  “念咒?”

  “说‘请喜欢我吧!’这样的话……”

  “你觉得这样能感动上帝吗?”

  “是啊。”

  亚子兴高采烈地谈论她和对方的一些别人看来很无聊的事情。出于无奈,老板娘只能随声附和,别无他法。

  <h2>四</h2>

  次周的星期一下午,老板娘正在看电视,门铃响了。

  老板娘打开房门,看到亚子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满面愁容地站在门外。

  “怎么啦?”

  亚子没回答,一进房间,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我被训斥了一顿……”

  亚子说完,闭上眼睛,咬住嘴唇。

  “你好好说!是大夫训斥你吗?”

  “不是,是护士训斥我的。”

  “护士说什么啦?”

  “她说,‘你定好的日子不来’。可是我……”

  亚子的脸颊上,有一道不太清晰的泪痕。

  “那个护士不是知道你喜欢那个大夫吗?”

  “星期一不能去啦。”

  “那个大夫没说什么吗?”

  亚子默默地点点头。

  “那没事儿的。病人有权利选择医生。没关系,咱们光明正大地去。”

  听到姨妈这么说,亚子来了精神,擦去脸上的泪水,信心满满地说:

  “我还是星期一去。”

  “这么做才是个女人。”

  老板娘似乎有点得意,又有点忧虑:

  “那个大夫怎么还没注意到你呢?他是个很好的男人,但多少有点迟钝。”

  “不是。那个大夫在专心致志地工作。”

  “不过,要他知道才行。”

  “他说:伤很快就会好的,再去两三次就行。”

  “是吗……那样的话,表白机会就少了。”

  “要不我再扭伤一次吧?”

  “别说傻话!”

  老板娘虽然这样训斥,却想不出好的主意,两人陷入了沉默。

  “我写了封信。”亚子突然发话。

  “情书?”

  “很想今天寄走,但是寄不走。”

  “让我看看!”

  “你不会笑话我吧?”

  “不会的。”

  亚子从手提包里取出个白色的、横写格式的信封,里面装着几张带花卉图案的信笺。

  信笺上的字写得很工整。

  “您的信我拜读了。绝对没想到大夫能给自己回信,感到很惊讶……”

  老板娘读到这里,不禁疑窦丛生:

  “你收到过大夫的信吗?”

  “哎呀,不是这封,是这封。”

  亚子急忙拿出另一封信。

  “我写过好几封信,总觉得收到过大夫的信,那封信就权当大夫的回信。”

  这说明病情很严重:现实与梦想已混为一谈。

  老板娘叹了口气后,接着读亚子的另一封信。

  “前略,突然给您写信,恕我失礼!我叫宫原亚子,从一月中旬起因膝盖扭伤而去找你治疗……”

  老板娘还没看完,信被亚子一把夺去了。

  “怎么这样?”老板娘有点发愣。

  亚子把信撕得粉碎。

  “怎么啦?”

  “我已经讨厌啦……”

  亚子说完,突然趴到了桌子上。

  好像亚子因无法让对方了解到自己的心情,而感到懊恼,情绪不能自控了。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亚子!”

  老板娘把手搭在亚子微微颤动的肩头上,忆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

  老板娘在十八岁时有过类似经历。她喜欢高中的生物老师,故而拼命地学生物,想以特别优异的成绩引起对方注意,结果得不到对方理解,故破罐子破摔,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或者交白卷,结果换来的是更加严厉的训斥。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实在幼稚,当时的态度却很认真。

  现在的亚子,也与之相似,既感到无助,又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换作今天的自己,她会厚下脸皮来,耍耍恋爱手腕,也不会对此操之过急。当然,这会失去女人的纯真,与青春时代的纯粹而执着不相符合。

  老板娘觉得亚子很可怜,又无其他办法劝阻,只能让她尽情地哭泣。

  女人只要哭一下,嚷一下,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就会涌现出新的力量。这也是老板娘的过往经验。

  “没事儿。那个大夫早晚会知道的。”

  老板娘看准时机,在亚子耳畔低声细语。

  “来,擦擦眼泪!只要你念念咒,说无论何时何地都喜欢他,就一定能感动上帝。”

  也许老板娘有点老道。也许亚子适合这种年轻而纯真的恋爱方式。

  <h2>五</h2>

  从那时起有半个多月,亚子没有任何音信。

  如果和那个大夫进展顺利,亚子会来这儿的。如果进展不顺利,她没来这儿,兴许是她想开了。只是觉得她有点可怜。只要事情能够平平顺顺地过去就好。正当老板娘想这件事时,广尾医院突然打来了电话。

  “您认识宫原亚子小姐吗?”

  “我是她姨妈。”

  “宫原小姐在医院突然倒下了。”

  “啊……”老板娘大吃一惊。

  “我觉得不要紧,先给她打了一针,她正在这儿休息。您能来外科门诊接她吗?”

  “我马上就去,不要紧吧?”

  “大夫说可能是贫血。”

  “对不起!我马上就去,请多关照!”

  老板娘昨晚熬到很晚,此时还在被窝里。她接完电话,一个鱼跃翻身下床,急急忙忙做准备。不小心被小橱柜的门夹了一下手。

  “哎哟……”

  老板娘感到钻心地疼,不由得甩了甩手指头,又用嘴吮吸了一下。定睛一看,指甲根儿变得有点青紫。她得赶紧去医院,不能让这点手伤纠缠住。

  老板娘忍着剧疼把头发梳理好,穿上裙子和毛衣,戴上墨镜,出门拦了辆出租车。

  老板娘赶到医院,医护人员好像在午休。看不到病人的身影。正巧传达室有个年轻女性正在无聊地阅读周刊杂志。

  “请问宫原亚子在哪儿?”

  女性点点头,示意跟她走,把老板娘领到了门诊旁边的治疗室。

  “她在里边床上休息。”

  老板娘道谢后,推开了房门。

  消毒液的气味儿扑鼻而来。屋子的正面放着药品架和器械架。右边拉着白色的帘子,隐约能看见里面有床。

  老板娘慢慢地掀起帘子,见亚子双目微闭,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胸口上搭着白毛巾。

  “亚子!”

  老板娘多少有点惊慌,不由得在亚子枕边俯下身子。

  “你怎么啦?”

  亚子睁开眼睛,环视一下四周,将食指压在唇上,发出“嘘……”的长音。然后小声说:“没事的,请姨妈放心!”

  看上去,亚子的气色不错,声音也很清楚。

  “听说你倒下了,感到很惊讶,我来接你呢。”

  “你叫一下大夫!”

  “要干什么?”

  “你不用管,叫一下就行!”

  老板娘按她的要求,让传达室的女性请大夫来一下。

  “大夫说马上就来。”

  老板娘回到治疗室告诉亚子,亚子点了点头,

  “喂,这个大夫很帅,你注意看一下!”

  “可是你的身体……”

  “没事儿,我是故意倒下的。”

  “你说什么……”

  老板娘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瘫软下来,指头也跟着疼起来了。

  “你让我马上来,慌忙之中夹了手。”

  “那就顺便请冈大夫给看一下!”

  “别开玩笑!”

  “好不容易来医院,就那么忍着不治,指甲也许会脱落的。”

  突然听到开门声。眨眼间,亚子已把毛巾拉了上来,闭上了眼睛。

  “怎么样?”

  问话的医师身高接近一米八,胖瘦适中,双肩结实,可能是穿着白大褂的缘故,猛然看上去,年逾三十岁,仔细端详一下,眉清目秀,二十来岁的样子。

  “我是亚子的姨妈。”老板娘自我介绍。

  “啊,我姓冈。”

  医师轻轻地鞠了一躬,凑到亚子床前问道:“怎么样?”

  亚子慢慢地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唉……”

  “没哪儿不舒服吧?”

  “唉……”

  医师轻轻地挪开毛巾,为亚子诊脉。亚子再次闭上眼睛,将小小的鼻子傲气地冲着上面。过了一会儿,医师放开手,对亚子说:

  “你起身活动活动试试!”

  于是,亚子睁开眼睛,慢慢地挺起上半身。

  “不头晕吧?”

  “唉……”

  医师又看了看老板娘,很自信地说:

  “我认为她是劳累加贫血导致晕倒。不要紧的。可以带她回家啦。”

  “给您添了很多麻烦,对不起!”

  “不……”

  医师困窘的表情中流露出青年的纯真。亚子一边系着衬衫的纽扣,一边说:

  “姨妈,也请大夫给你看看吧!”

  “这……”

  老板娘有些难为情。亚子却满不在乎地说:

  “大夫,姨妈刚才出门时挤着手了,您能给看一下吗?”

  “亚子!”

  老板娘摇头示意不必劳驾。但在医师的注视下,又不由得伸出受伤的手指来。

  “有点慌张,让门夹了一下……”

  “肿着呢。”

  医师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指尖,一边说。

  “我觉得不要紧,也许接下来还会肿胀,给您湿敷一下好吗?”

  “不用,我自己湿敷就行。”

  “好不容易来医院一趟,就请大夫给湿敷一下吧!”亚子趁热打铁。

  冈医师从隔板上取下冷纱布,按住老板娘手指,在外面缠上了绷带。

  “放任不管,就会成为瘭疽,还是冷敷两三天为好。”

  “谢谢!”

  老板娘臊得脸上发烧,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

  “怎么结账呢?”

  “不,不用。”

  医师莞尔一笑,不!是眉开眼笑,显得和蔼极了。

  “那多保重!”

  见医师马上要离开。亚子紧跟着问道:

  “大夫,下次是什么时候来?”

  “可以在三四天后。”

  医师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两个人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扼腕叹息。

  “那就是贝尔烈大夫吧?”

  “对,很帅吧。”

  确实,就是按老板娘的眼光看,他也是个很英俊的男人,怪不得年轻的亚子会一见钟情。

  “你真厉害啊!”

  “因为怎么祷告都没用,不如耍点小花招。”

  “耍花招,让人识破了怎么办?”

  “识破了再说。”

  亚子沉着地昂首挺胸。

  “我故意倒地时,他吓了一跳,马上给我注射药物,让我躺在床上休息,热情得很啊。”

  “你居然是在诊察时倒下的。”

  “当时我虔诚地向神祷告:让我不舒服!结果真的头晕倒下啦。”

  “我也被你利用啦。”

  “因为他问我有没有熟识的人。”

  “你这种人真少有啊。”

  “能见到冈大夫挺好吧。”

  老板娘也让他给湿敷过,不能说不好。

  “这样冈大夫绝对忘不了我啦。”

  亚子像是做梦般地嘟哝道。

  老板娘看着亚子那张写满幸福的脸,觉得自己的手指疼得更厉害了。

  <h2>六</h2>

  半月之后的一个星期一下午,亚子又来到老板娘的公寓。

  她好像又是刚从医院回来,一进门就坐在沙发上叹息。

  “怎么啦?”

  “姨妈,他太过分啦!”

  亚子把挎包扔到一边,悻悻地说:

  “他竟然说:‘你用不着再来啦。’”

  “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已经好啦。”

  “好了也就没理由去啦。”

  “不去我可就见不到他啦。喂,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老板娘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贝尔烈大夫没说别的吗?”

  “他只是说:‘没事儿啦。挺好啊。’”

  “他作为医生,按对待一般病人的方式对待你。是人之常情。你也要想得开,完事就完事啦。”

  “不,我绝对想不开。”

  亚子用力地摇头。

  “姨妈,求求您,帮忙打听一下那个大夫家住何处吧!”

  “你要干吗?”

  “我就想了解一下。他在庆应日本著名私立大学“庆应大学”的简称。的外科工作,打听一下该不难吧。”

  “你可以自己打听嘛。”

  “女人的声音人家会提防的。”

  “我也是女人呀。”

  “我想尽量不让别人知道。喂,您庆应有熟人吗?”

  “倒是有。”

  有个常到老板娘店里来喝酒的医师,毕业于庆应,正在开医院。

  “可是你打听人家住址,要干吗呢?”

  “后面干吗再考虑。总之,我想知道他家在哪儿。”

  “你要尽量想开点儿!姨妈再给你找个更合适的人。”

  “不,姨妈,求求您!”

  亚子又要双手合十地苦苦哀求。

  “如果你不顺从我,我还会受伤。我把自己的手或腿砍伤去住院。”

  “冷静点儿!亚子!”

  亚子很任性,老板娘对此既怜惜又无奈。

  “那我给你打听一下好啦。”

  “太高兴啦。毕竟还是亲姨妈啊。”

  亚子笑靥如花。

  常来“星期三的早晨”喝酒的医师姓森川,毕业于庆应大学,今年四十多岁,是内科医生。

  他在赤坂二丁目的大楼内开医院。基本上一周来店里喝一次酒。老板娘感冒时,曾去找他看过两次病。这个医生很爽快,也比较好说话。但是特意打电话让他打听与治病无关的事,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老板娘决定等他来喝酒时顺便说。第五天,他来了。

  “大夫,我想托您打听一件事儿。”

  老板娘有点难为情地说起亚子让她打听那个大夫的事儿。

  “好。年轻的医生好啊!”

  森川一边笑笑,一边在笔记本上寄下贝尔烈大夫的名字。

  “我学的是内科,大学毕业已很长时间了,不太了解外科的情况。我有个同年级的高中同学,现在庆应当外科副教授,就问问他吧!”

  “拜托!”

  “除了打听住址外,还打听什么?”

  “尽可能打听一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亚子姑娘是想和那个漂亮小伙儿谈恋爱吗?”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猜不出现在的年轻女孩儿都想些什么。”

  “我也想年轻二十岁啊。”

  “大夫现在还想谈恋爱吗?”

  “这么大年纪不行啦。比方说她,我去找过她十多次,今天才好歹跟我一起出来喝酒。”

  “瞎说什么呀……”

  坐在身旁的女性用胳膊肘儿轻轻地捣了森川一下,森川医师赶忙放下了酒杯。

  “总而言之,给医师您添麻烦了,请多关照!”

  老板娘一个劲儿地鞠躬。

  老板娘把亚子要她打听的事儿托付给森川之后,亚子每天都来电话问结果。

  “喂,弄清楚了吗?”

  亚子的第一句话总是这样开宗明义。

  “哎呀,你冷静点儿!人家也有工作,要抽时间去打听。”

  “这件事儿也可以在电话上问一下嘛。他在那里傻愣愣地干什么?”

  “森川大夫大学毕业很久了,不是那么简单呀。”

  “老人就爱摆架子啊。”

  亚子对自己的任性佯装不觉。

  “我每天一想起他,就要发疯啊。”

  大学快放春假了。亚子好像无心复习功课,心中只有贝尔烈大夫。

  “你再稍微等等吧!”

  作为姨妈,她只能这么说,别无办法。

  一周后,森川医师又来到“星期三的早晨”。

  还是和上次一起来的那位女性结伴前来。

  “喂,老板娘,那件事不行啊。”

  森川医师一进来就对老板娘这么说。

  “人家已经结婚了。”

  “真的吗?”

  “他今年二十八岁。是个聪明、优秀的男人,已于一年前结婚,现住在立川的住宅新村。他妻子是三鹰医院院长的女儿,结婚刚满一年,小两口很恩爱。亚子再喜欢也不行啊。”

  老板娘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点失落。那个人看起来帅气、纯真,好像也很沉着,比较受年轻姑娘们欢迎。他却丝毫不关注这些事,一如既往地对病人和蔼、热情。也许是因为他已经结婚成家了,才有了那种满足的从容。

  “哎呀,好好劝劝你侄女,让她想开点儿!”

  “明白了。”

  “我不能代替贝尔烈大夫吗?”

  “很遗憾……”

  周围的客人听到他们调侃的对话,一起哄笑了。

  “原来如此,非常专一。”

  森川医师顽皮地点点头。

  “我没给你帮上忙啊。”

  “哪儿的话!给您添麻烦啦,很对不起!”

  老板娘又鞠了一躬。然后往森川医师的酒杯里斟威士忌,她边倒边说:

  “这样也好。这样她就能静下心来学习啦。”

  “这不算什么,男人有的是。如果她愿意,我可以给她介绍。”

  “拜托!”

  “干杯!”

  不知为什么,森川医师碰了一下身旁那位女性的酒杯,把威士忌一口喝光了。

  <h2>七</h2>

  第二天下午,老板娘把森川医师打听的情况告诉了亚子。

  亚子还是像往常那样急匆匆打来电话,老板娘这次镇静地跟她说明情况。

  亚子听到实情,瞬间惊讶地喊了一声“啊”,然后沉默了一阵子。

  “这是真的吗?”

  “没错儿。是森川大夫通过庆应的外科副教授了解的。”

  “……”

  “这样就弄清楚实情了,不要难受。你还年轻,合适的人有的是。”

  “……”

  “这次就作为一段回忆吧……”

  话未说完,电话就突然挂断了。

  “亚子!亚子!”

  老板娘怎么叫她,都没有回音。

  可能是亚子精神受到了打击,这在年轻人来讲比较正常。总之,先让她那么待着冷静几天吧。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等她过几天冷静下来,就会再来电话,或者直接来找自己。

  老板娘决定暂时不管她。

  然而过去了两天,又过去了三天,亚子仍然没联系老板娘。

  什么情况呢?老板娘渐渐地开始担心起来。

  是她受到失恋打击而卧床不起啦?还是服药寻短见了?

  老板娘净往坏里想。

  第六天的中午,老板娘一起床就联系亚子。

  亚子的房间里没有电话,只能传呼。

  请管理员给传呼,亚子好像不在寓所。

  难道是到哪儿旅行去啦?还是……

  老板娘惴惴不安地去了亚子的寓所,亚子果然不在。

  请管理员打开房间一看,床上胡乱堆放着裙子和毛衣,洗碗池里泡着很脏的咖啡杯,看样子已有两三天没回来了。

  好像是外出了……

  能去哪儿呢?不会出问题吧,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当初跟她说打听的结果时,不应该打电话,应该直接与她见面,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一边说实情。

  老板娘感到很后悔,但为时已晚。她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寓所。

  再等一天吧,如果她还不在,就给静冈的姐姐家打电话。

  老板娘打定主意后,准备去店里。这时候,门铃响了。

  老板娘赶紧开门一看,竟是亚子。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戴着大檐帽,手提一纸袋,活脱脱一副小姐装扮,很是端庄地站在那里。

  “你去哪儿啦?我一直到处找你。”

  “去京都啦。”

  “去京都干吗啦?”

  “瞧!这条裙子大家都没买。我穿着挺合适吧。”

  亚子一只手按着帽子,另一只手轻轻抓着裙子下摆,快速地转了一圈。

  “裙子不错。说得也很悠闲!”

  “这是京都特产。送给姨妈。”

  亚子从纸袋里取出一包咸菜。

  “哎呀,我的肚子饿啦。让我吃点儿东西吧!”

  亚子关上门,走进房间。

  “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去京都了呢?姨妈还在担心你承受不住打击,怕你想不开而喝药呢!我今天中午去过你的房间。”

  “哼,我怎么可能为那样的人喝药呢?”

  亚子说着,拿起桌上的香烟迅速点燃,抽第一口就被呛着了。

  “因为你那么喜欢。”

  “别误会!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真的?”

  “那样的男人哪儿好呢?我还以为他会受捧呢,没有男子气概啊。”

  “……”

  “姨妈幸亏没去找他治手伤。要是去的话,现在指甲就没啦。”

  “你怎么啦,亚子!”

  老板娘瞅着亚子:她是不是发疯了呢?

  亚子却满不在乎地说:“那个庸医其实很差劲儿!再拙劣不过啦!”

  “别说啦!”

  “哎呀,去京都真爽快!钱都花啦。”

  亚子说完,便仰着身子倒在沙发上,“嗐”地大吁了一口气。

  “亚子啊!”

  老板娘不知说什么好。

  “要打起精神来!”

  老板娘极力劝慰亚子,亚子两眼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天花板,眼眶里滚落下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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