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士儋从内阁离开,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而是慢慢走回礼部。

  作为一名清流官员,殷士儋并不擅长权术。

  或者说并不是殷士儋不擅长权术,而是他本身也不屑于使用权术压人。

  但是殷士儋的声望却很高。

  原因也很简单,殷士儋是儒学宗师,曾经参与过《大明会典》和诸多大明重要文件的修订,在礼部这样的“学术机构”自然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等回到礼部的时候,殷士儋已经有了定计。

  他首先在礼部大堂召集所有的堂上官。

  礼部堂上官,就是主事以上的礼部官员。

  礼部四司,仪制清吏司,负责皇家祭祀事务和学政,还拥有礼法事务的释经权,同时掌握宗藩事务,是礼部最重要的一个司。

  祠祭清吏司,负责山川祭祀和宗教事务。

  主客清吏司,主司沈一贯,负责朝贡事务和外交仪礼。

  最后是精膳清吏司,负责宫廷宴会、祭祀供品及使团接待膳食,也就是所谓礼部司,是礼部最没有存在感的司。

  殷士儋突然召集堂上官,在场的官员也都有了预感,知道这件事大概和礼部近日来的上书有关。

  特别是今日内阁召唤殷士儋过去,礼部内也有了议论,大概是内阁要通过殷士儋来压迫礼部了。

  这也是内阁常用的手段,利用六部尚书侍郎来压制部内的反对声。

  所以在殷士儋还没到的时间,众人已经完成了串联,如果殷士儋向着内阁说话,那也要坚决坚持礼部的声音。

  这时候,一名花白胡子的员外郎先发制人道:

  “少宗伯!苏子霖此疏,割我礼部臂膀,断我朝堂祖制!”

  “朝贡外交,乃‘五礼’之中‘宾礼’所系,关乎国体尊严,岂可轻离礼部,交予鸿胪寺那等迎来送往之司?此乃动摇国本之举!我等已联署具奏,恳请堂官领衔,再叩左顺门,必使此疏作罢!”

  众堂官纷纷喝彩。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就是“部堂,领我们冲一次左顺门吧!”

  这时候又有一名主司站出来,从另外一个角度说道:

  “王鸿胪功勋卓著,确当厚赏,然岂能以篡改衙署职掌为代价?若开此先河,各部各寺皆效仿索权,岂非朝纲大乱?”

  众口铄金,群情激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殷士儋脸上,等待这位实际主理礼部事务多年的代理者表态。

  但礼部官员如此群情激奋,倒是让殷士儋更轻松。

  如果是其他部或者九卿衙门,殷士儋也未必有把握,但这里是礼部。

  礼部官员素来就是这样,他们喜欢用辩经来解决问题。

  而殷士儋恰恰就是辩经的高手。

  只不过他如今地位已经高了,没有人再和他辩经了。

  殷士儋说道:

  “《会典》‘宾礼’条目,所执者何?‘大朝仪’、‘常朝仪’、‘外蕃来朝仪’耳。此等皆礼仪之范畴,属礼部执掌,确然无疑。”

  殷士儋语气一转说道:“然则,今日之争,所涉者何?”

  “王鸿胪所做的,乃在与北虏据理力争,勘定盟约疆界,挫其觊觎野心!”

  “此等事,是‘仪’乎?抑或是‘务’乎?”

  这句话说完,刚刚还义愤填膺的礼部堂官们,气势上泄了半分。

  正如殷士儋所说的那样,王世贞在草原做的事情,到底是礼仪还是实务呢?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的不是礼法问题。

  殷士儋不给众人喘息之机,以儒学宗师的辩才继续说道:

  “‘礼’者,理也。制礼者,体天地之情,顺万事万物之理。”

  “古之圣王设官分职,皆因时而变,应势而革。《周礼》六官,今何在?汉设三公,唐有三省,宋增参知政事,国朝承相今内阁,不亦皆循时而变之理?”

  “今四海风起,外夷朝觐、盟约议定、边务交涉日益频繁繁复。”

  “其势已非昔日‘执圭帛、通姓名、行跪拜’之仪可尽纳!”

  “礼部职掌何等繁多?天地神祇祭祀,宗庙祖宗祧享,国朝科举抡才,天下学政教化,藩属册封承袭,乃至冠婚丧纪之制,咸在范围。外务若仅为‘仪’,我礼部自当胜任。”

  “然今之外务已蜕化为常设之‘政’,专司精研夷情之‘务’,我礼部诸公扪心自问,各司郎中可有‘精务’之专才?可有‘深研’之暇余?”

  这句话说完,在场众人也有些无言以对。

  正如殷士儋所说,外交已经从礼仪性质的事务,变成了专业化的政务。

  王世贞两访草原,安定北疆,这是实打实的功劳,也是实打实的政务。

  这绝对不是礼部官员能够做到的。

  实际上,礼部大部分官员其实也和外交事务没什么关系。

  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不过是官僚机构的自我防御机制。

  这也是在这个变革时代,对于自身定位的迷茫。

  时代在变化,礼部的工作却在逐渐边缘化。

  虽然还位列上三部,但是权能已经从国初的六部第一,到现在名列户部之后了。

  工部、刑部、兵部的职能都在增加,但是礼部还要被削去职能。

  殷士儋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

  “本官之意,非是礼部失权,乃是为礼部减‘冗务’,增‘精要’。将非我所长、非我所急之‘外务’,交予特设专司,使其专一精研,应对迅捷。”

  “而我礼部,则可专心于‘根本’——祀典大礼益求其诚敬,科举学政益求其清明,宗藩仪制益求其肃正!此所谓‘返本清源’!”

  这句话说完,众堂上官也缄默了。

  殷士儋所言确实在理论上没有任何问题。

  当然,殷士儋也知道,仅仅靠着辩经,是无法打消礼部上下的疑虑的。

  他继续说道:

  “正本清源,也要正本。”

  殷士儋掏出一份奏疏说道:

  “贡举教化,本就是我礼部之职能。”

  “如今京畿山西开吏科试,理应由我们礼部来负责,新吏分派,也应该比观政进士分派,由我礼部负责。”

  这下子众人眼睛一亮。

  有识之士,都能看到吏科试的重要性。

  新吏在京畿地区的作用,京师官员都能看到眼里。

  吏科试的主导权,以及通过吏科试新吏的分派权,这可是相当重要的权力!

  殷士儋说道:

  “内阁也赞同本官的意见,吏科试虽然选拔的都是吏员,但也是国家取材的要务,由礼部主导更加公允。”

  这下子仪制清吏司的官员欢呼起来。

  紧接着殷士儋又说道:

  “近些年来,世风日糜,常有僧道不尊戒律,有伤风化者,民间也淫祀并起,还有煽动叛乱的白莲斗教作祟。”

  “沿海地区,还有西洋妖教以布施之名,招徕信众。”

  “内阁也有心整顿,祠祭清吏司也要多多用心才是。”

  这下子祠祭清吏司也面露喜色。

  这些都是他们的职权范围,这也是能树立礼部威信的工作。

  最后殷士儋又说道:

  “正如本官所说的,将朝贡事务交给鸿胪寺,并非就要放弃礼部的事务。”

  “主客清吏司还要继续存在,而且要继续为朝廷效力。”

  这下子主客清吏司的官员看向殷士儋,自己的职能都划出去了,还怎么给朝廷效力?

  殷士儋说道:

  “鸿胪寺掌外‘务’,我礼部主客司则掌贡‘礼’。”

  “主客司职在严中外名分,正贡期仪注,维‘天朝—属藩’礼序。”

  一部分聪明的官员已经明白了殷士儋的意思。

  也就是说,鸿胪寺作为外交事务的执行部门,但是礼部依然作为外交政策的制定部门。

  按照这个说法,日后各藩属国在大明朝廷体系内的地位,各朝贡国能够享受的待遇,以及大明整体的对外政策,依然是礼部的职权范围,因为这不是“务”而是“礼”。

  这恰恰是礼部最擅长的部分。

  经过这样一番话,众人对殷士儋再没有疑问。

  不愧是儒学宗师啊!几句话给礼部指明了方向。

  最关键的是,殷士儋的这些提议有理有据,也都得到了内阁的赞同。

  礼部在“大争之世”中,也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最终在场的礼部堂上官赞同殷士儋的意见,尽力说服其他礼部官员放弃上书,将外交宗藩的事务移交给鸿胪寺。

  ——

  【首辅李春芳说服了礼部侍郎殷士儋,殷士儋赞同你的奏疏,并舌战礼部获得了礼部的支持,不再反对移交外交朝贡事务给鸿胪寺。】

  【礼部官员的反对声浪减轻,内阁再次上书支持你的奏疏。】

  【隆庆皇帝朱批通过了你的奏疏。】

  【王世贞出任改革后的鸿胪寺卿,他在任期间,通过个人在草原、朝鲜、安南等地区的威望,获得了巨大的外交成果,给大明缔造了安稳的发展局势。】

  【国祚 1。】

  【威望 300。】

  【剩余威望:1090。】

  十月五日,王世贞带领使团返回京师。

  这次妥善处理草原问题,隆庆皇帝派遣阁部重臣出城迎接使团。

  由内阁首辅李春芳,对王世贞宣读了皇帝的圣旨。

  鸿胪寺卿升为从三品,和通政使并列,成为大九卿衙门。

  礼部原本的朝贡外交事务,转由鸿胪寺负责。

  鸿胪寺下,又分设两司,分别为路贡清吏司和海贡清吏司。

  和大明路上接壤的藩属国,朝鲜、草原、乌思藏、安南等地区,相关事务由路贡司负责,沈一贯调任主司,担任正五品的郎中。

  而和大明隔海的藩属国,比如琉球、苦兀等之类的,有海贡司负责。

  不过海贡清吏司目前的事务还不多,所以暂时还没有任命主司。

  此外、翰林院译字官、礼部通译所、主客司下的四方馆迎宾馆,也还如鸿胪寺管理。

  此外鸿胪寺还设有少卿一名,正四品,也暂缺。

  随行使团的其他成员,也纷纷获得朝廷嘉奖,一部分官员也获得了升迁。

  王世贞在阁部重臣的簇拥下进城,京师百姓夹道欢呼。

  众人都欢呼,王世贞带来了今年的和平。

  京师各大报纸纷纷报道了王世贞的功绩,《乐府新报》还全文刊登了王世贞所写的《忽兰朵》。

  大明京师也从不缺乏人才,当日就有伶人在茶馆酒楼用马头琴演唱《忽兰朵》,这带有异域风情的曲调,再配合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情爱题材,迅速在京师风靡开,王世贞的名望再上一层楼。

  京师之中,有关王世贞即将入阁的声音也传开了。

  报馆。

  “王鸿胪暂时还没办法入阁!”

  沈一贯斩钉截铁的说道。

  罗万化看向沈一贯问道:

  “肩吾兄,这是为何?”

  去过草原后的沈一贯又黑了一些,但是气色却要比去之前好了不少。

  王家屏和张位已经得到了吏部的任命,在沈一贯返回京师之前就赴任去了。

  报馆刚刚冷清下来,幸好沈一贯返回京师了。

  一回到京师,沈一贯还没上任鸿胪寺,就来到报馆。

  沈一贯说道:

  “殷大人出任礼部尚书,刑部侍郎李一元也简在帝心,今年就多次被陛下嘉奖。”

  “这三位谁能入阁,已经是京师最大的盘口了。”

  罗万化是老实人,他惊呼道:

  “这帮人竟然用入阁来开盘?”

  沈一贯不以为然的说道:

  “这算什么,什么时候不能开盘?按照京师的盘口,还是殷大人入阁的赔率最低,最有可能入阁。”

  罗万化又傻问道:

  “为什么赔率低反而更容易入阁?”

  苏泽无语说道:

  “买殷大人入阁的人多,赔率自然就低了,盘口又不是做善堂的,当然是概率越大赔率越低。”

  苏泽也没想到,沈一贯竟然搞起了盘口预测。

  不过这套在大明似乎并没有多少参考价值,众所周知,大明入阁主要还是看皇帝心意。

  就连这三人的功劳都要排队等着入阁,由此可见隆庆朝这一届内阁含金量之高。

  苏泽还没在报馆坐稳屁股,东宫太监张宏又匆忙来到报馆。

  想到自己好弟子这些日子都在关注南洋的事情,肯定是南洋那边有了新的进展。

  苏泽只好跟着张宏来到东宫。

  果不其然,一踏入明伦堂,小胖钧就喊道:“苏师傅,大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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