檄文中何言?

  杜正伦代写的,比不上祖君彦讨隋檄文的手笔,因为是在祭奠翟让的大会上,当众念诵的,檄文的长度也不及祖君彦的那篇讨隋檄文那么长,列了隋的十宗罪,但字字诛心。

  前边,重点形容了李密亡命江湖时的落魄之状。

  从大业九年八月,杨玄感兵败身死,到大业十二年,李密再次起兵,李密共逃亡了两年多的时间。这一段时期,现被李玄英等一干人众称之为是“王者不死”,以彰李密是天命垂青之子。却於此段时期内,李密确是经历了些凶险,但同时,他也干出过为保命而不顾收留他的亲友的事。此类事,李密上了瓦岗后,翟让等问过李密,李善道等瓦岗系的人都是很清楚的。

  便在檄文中,将李密这段“为保命而害死了他的亲友”之事,给他提了出来。

  李密等起初已被抓住,他们是在邯郸穿墙而遁的,逃掉后,他先去投奔了平原郡的郝孝德,郝孝德并不礼重他,他只好就离开了。离开以后,他又南下,到了东郡、梁郡南边的淮阳郡。在这里,他隐姓埋名,改名刘智远,装作是个塾师,招生教学,待了几个月。后因异常的表现,被人告发,郡县搜捕,他只好再次逃走。这一次,他北上逃到了与淮阳郡接壤的梁郡。

  梁郡有个县,叫雍丘,——早前与瓦岗有联系,现也已从附了李密的李公逸、李善行兄弟就是雍丘人,时之雍丘令丘君明是李密的妹夫。李密犯的系造反之罪,谁敢隐匿,谁就同死,恐怕就是至亲叔伯、同胞兄弟,有的也不敢匿藏他,但丘君明把他藏下了。

  又在梁郡,李密认识了一个叫王季才的豪侠,两人相见恨晚,丘君明是县令,边上的耳目太多,遂李密干脆就搬到王季才家去住了。王季才还把女儿嫁给了他。结果,事为丘君明之子丘怀义知。丘怀义告发了李密。於是导致丘君明、王季才等俱死,李密倒是再度逃之夭夭。

  这道李善道指点,杜正伦所写的檄文中,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写了出来。

  不仅如实还原了李密做了王季才女婿、丘君明和王季才等因他而死的过程,当然少不了的,在描述的过程中,对李密“不顾翁妇、妹夫,自逃而走”的行为加以了足够的丑化。

  这些也还算了,关键的是,还给了一句评价。

  “鼠窜亡命,稍得苟全,已属万幸,而不候时变,复以匹夫戴罪之身,结区区一轻侠以再谋异,不虑自身之危,致丘君明、王季才之死。其之不识尺蠖之屈,志大才疏,由此知矣。况既已再谋,弃妻亲以自逃。冤哉!丘、王义士屈死;惜哉!王女何辜?快哉!丧家之犬复遁!”

  评价李密不识时务,不讲义气,不讲亲情,为一己之私,害死爱护他、藏匿他的丘君明等。

  檄文的中间部分,仍以李密的“不讲义气”为着重点,则是又详细地描述了他从梁郡再次逃走之后,辗转各处群雄,无人肯收留他,唯翟让收留了他,并极其礼重於他,且在起事后,主动拥李密为主等等的事体,但末了,却换来了甚么?被李密鸿门宴杀了。更令人发指的是,李密杀翟让时,还不是从正面杀的,是从背后刺杀的,“观以古今,小人至此者,斯有之乎”?

  檄文的后边,对李密的“不义”做了个总结。

  把李密当年跟着杨玄感起事时,曾向杨玄感进过的一个建议,给掂了出来。

  杨玄感那个时候打不下洛阳,隋大将宇文述、来护儿率领的援洛兵马已经将到,杨玄感感到了危机,向李密问策。李密以“元弘嗣统强兵於陇右,今可佯言其反,遣使迎公,因此入关,可得诈众西进”来建议他,可以改向关中进兵。但在兵到阌乡县时,杨玄感被追兵追上,於是兵败。不过李密那时趁乱逃走了,间行入关,进了潼关,再之后,就是李密被抓到的事情。

  实事求是地说,李密献给杨玄感的这个计策,“佯言”也好、“诈众”也好,不能说有毛病;他趁乱逃走,也不能就说是他“不忠”,可凡事就怕细究、比较。

  兵不厌诈,是没毛病;危时保命,也不是错,但李密的此策,说到底是“哄骗部曲”的计策;西进关中是他的建议,杨玄感兵败临难之际,他自己逃走,说到底也可称“不忠”。

  由乃将他此事掂出,佐以檄文前、中部分所指出之李密之“不义”的种种行径,在这种已经塑造出来的气氛和语境中,李密的这个“没毛病”的“对策”、可以理解的“逃走”,也就“有毛病”,也就令人不齿,成了他一贯“奸诈”、“不义”的证明了。

  总结过后,檄文的末尾写道:“善道本布衣,田足以食,居足以安,所以慨然从翟公举义者,盖讨暴隋,解民苦之故也。亡隋,以安万民,此翟公素志。今公惨遭奸密杀害,壮志尚且未酬。顾及公之遗志,洛阳破前,善道兵不渡河;候尔贼破洛阳,与尔贼决生死,以报翟公恩!”

  大冷的深冬夜晚,李密世家贵公子,志气雄远,以英雄自居,有知耻之心,羞惭得满头大汗。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这几年的过往所为,居然这么不堪么?

  但在看到檄文的末尾之语后,知道了李善道最起码现在没有渡河来攻他的计划,自从闻报河内没能打下来、李善道又已回到河内之后,一直提着的心,李密算是能放下点了。

  他过往几年的所为,李玄英等都为他宣扬是“王者不死”,但在李善道的檄文中,他竟一副不堪的小人嘴脸,他没有想到;明明河阳三城在刘德威的控制下,柴孝和也是个智谋之士,可怎么河阳反被高曦抢先夺走,柴孝和亦未能杀掉李善道,这,也是李密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放下檄文,他喝了口参汤,稳稳心神。

  房彦藻、郑颋、王伯当、祖君彦等都已在帐中。

  檄文,是房彦藻送来的,他们皆已经看过。

  见李密已将檄文亦看过,祖君彦说道:“明公,檄文也者,往往大言以惑人耳听者。李善道此檄,言辞粗陋,漏洞百出,实不值一提。书此檄之徒,弄笔小生而已。明公请勿以为意。仆这几天,为明公起草檄文一道,必可将此檄所云尽皆驳斥,以正世人视听!”

  他文采横溢,是写檄文的高手,李善道的这道檄文,他确是没看在眼里。

  ——此檄的文笔,比之祖君彦为李密写的《檄洛州文》,也就是他那篇鼎鼎大名於后世的讨隋檄文,也确实是不能比。但话到此处,不妨可多说一句。不能比,不是因杜正伦的文采比祖君彦差之太多,实际上这正是李善道的要求。檄文,是写给天下人看的,不仅仅是写给士人看的。搞得文绉绉的,一般的兵士、百姓看不懂、听不懂,起到的宣传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驳斥李善道此檄,是以后的事了。

  祖君彦的安慰,并不能使李密的心情现就改观。

  房彦藻说道:“明公,此檄固不值一提,然观李善道檄末所言,他虽拒明公封拜,已自称汉公,但似并无近期渡河南下之意。其此意若真,对我军集中力量,赶紧攻克洛阳倒略有益。”

  李密毕竟是枭雄。

  读檄的羞赧已被他压下,房彦藻说得对,目前的重点不是李善道对他的“人身侮辱”,是究竟李善道檄末所言,“等着李密打下洛阳,再与之一决生死”云云,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李善道自称汉公、与他决裂,就都是暂时可以接受的,只要洛阳打下,再收拾他不晚。

  李密抚摸胡须,沉吟了会儿,问王伯当、郑颋等,说道:“伯当,长史,卿等以为李善道檄末之此所言,是真是假?有几分可信度?他是真不渡河,抑仅是诓我,而实已与洛阳暗通?”

  如果为了给翟让报仇,李善道竟是放弃了反隋,而与洛阳取得联系,两下夹击,共击李密,这是李密在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能拿下河内,反使柴孝和身死后,最担心的事情。

  郑颋不了解李善道,无从答起。

  王伯当回答说道:“主公,李善道其人,臣颇知之。昔在瓦岗时,他就信然诺,凡其所说之话,所承应之事,即使艰辛不易,他是一定会做到的。此檄,他既已公之於众,他当是就不会违背檄中所言。此其一。以其之望,以其之众,其纵渡河南来,亦非主公敌手,这一点,他心中必然清楚。此其二。而若潜与洛阳勾通,纵其两下合力,主公敌之亦有余也,此其三。

  “假设言之,纵然主公一时为其与洛阳联兵所败,可之后呢?他檄中已称反隋是翟让遗志,他总不能就真的降隋了吧?此其四。而若坐观主公与洛阳鏖斗,或洛阳虽下,我军亦疲,此则正适为其南渡来攻之机,此其五。合此五点,臣以为,李善道檄中所言,应即是他的真意。”

  五点分析,有理有据。

  李密以为然,点头说道:“伯当,卿言甚是。这般看来,李善道确乎是没有与洛阳暗通,南北共击我军之意矣。”

  他想了下,做出了决定,环顾诸人,说道,“翟让诸辈已死,单雄信、徐世绩、邴元真等俱已从附,瓦岗诸部兵马已得安抚,一李善道,独在河北,南有大河为拦,北有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罗艺诸部盘踞,他虽反我,不足多虑!今之大患,在於李渊!

  “近日闻报,长安已为其得,其迎杨侑即皇帝位於天兴殿,遥尊昏主为太上皇,自为唐王。关中四塞,天府之国,据险临之,足以割据,出而向东,可争天下。决不能容李渊将关中安定,合以河东之兵,两路并出,以与我争鹿!诸君,我意已决,速歼王世充,急拔洛阳!”

  就在前些天,李渊攻下了长安,与民约法十二条,悉除隋苛禁,旋立杨侑为帝,自则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以武德殿为丞相府,改教称令,将军国机务、文武设官、宪章赏罚的权力咸归相府,俨然已是在长安重建了朝廷。

  ——朝廷是甚么?朝廷就是法统。杨侑是杨广的孙子,是故隋太子杨昭的儿子,立杨侑为帝,这就等於是继承了隋的法统。又或者准确点说,如前文所述,隋之法统而下可谓是一分为三,西京长安是一、东都洛阳是一、随着杨广本人在江都的是一,李渊此是已得三分法统之一。

  加上关中的地利、对於关陇贵族而言的人和,尽管李渊的声威现比李密可能还差一点,但已可预见得到,随着时日的发展,如果洛阳迟迟不下,李渊的声望早晚超过李密。

  则面对李渊那边的这个变化,底下来,李密已经没有别的选项了,他唯一的选择,即是只能尽快地将洛阳打下,从而像李渊一样,或拥在洛阳的杨侗为帝,或他自称帝亦无不可,以此也得到隋的三分王统之一。只有这样,他才能抗衡李渊,号召群雄,继续争夺隋之已失之鹿。

  如果早知道局面会在短期内,变成这个样子,翟让,李密也许就不会现在杀了。

  一个翟让杀掉,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李善道因此与他决裂了,李渊在关中打下长安了,内部、外部,北边、西边,接连出现大的变局!前些日的风雨是早就停了,然风雨催迫之感,在李密的心中,此际却是满塞!帐中此刻摇影的烛红,摇不走他心头此际的阴云压顶。

  早於杨玄感乱时,就尝谏言,攻洛阳是下策!

  杨玄感因不从自己的谏言而败。

  可怎么事情发展着、发展着,自己现而今好像也快要搞成杨玄感兵败前的窘状了?

  国难思良臣,柴孝和的身影浮现李密面前。

  “孝和!孝和!卿因我而死!今之此局,卿若设在,必有良策以献!”李密痛心地想道。

  他的决定已做,而他的决定也是当前最好的应对北、西两面变局的办法,房彦藻、王伯当等无有异议。只房彦藻建议了一句:“李善道亦不可不妨,宜调兵一部北屯,以备其诈明公。”

  这是当然需做之事,李密接受了他之此议。

  ……

  张仁则又调兵北上,回到了河阳外城驻扎。

  此道军报,很快就传到了河内县城。

  军报到时,李善道正在看望两人。

  此两人见到李善道,一人心情如类李密读檄时,甚为羞赧,一人心情悲痛不已,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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