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清冷决绝,仿佛一瓢冰水兜头浇下,李鸾嵩觉得整个人好似浸入井底,黑暗无光,冰冷刺骨。

  月色照在小院儿里,撒下一片清晖。

  沈确虽未看他却也知道他此刻必定面色不会好看了。

  按理说,他刚打了胜仗且又是冰天雪地中千里跋涉而来,她本不该如此决绝,可是,她不想再给他和自己留半点转圜的余地。

  就这样让一切都过去吧,肚子里的小留紫,你有阿娘疼你爱你,还有外公和泽兰干娘,还有姨母和那么多的亲友,已足够。

  至于那巅峰之上的父爱,还有那处于刀剑环伺中的地位,咱们不要也罢。

  阿娘只盼你一生平安顺遂,无风无浪地悠闲长大。

  如此想着,沈确的脸上竟漾起柔和的笑。

  李鸾嵩看着她,那是他从未看到过的表情,决绝中透着一种温柔,就像那冰天雪地里的红梅,总有一抹触动心弦的光芒。

  “媆媆,我们好好谈谈好吗?我错了我都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也改,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见我好吗?”

  李鸾嵩近乎哀求的声音让沈确心里有些不忍。

  转头看向他,面前的男子依旧五官俊美,身形也越发挺拔了,仍旧是那个刚直不弯的李鸾嵩,可是声音却极尽温柔悲切。

  若是没有留紫,那些错或许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眼下不一样了,孩子是活生生存在的,沈确咬了咬牙,还是不愿原谅。

  “殿下,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有想清楚也无法想清楚。过去或许走错了路,现如今不想再错下去了,殿下不用如此自责,我不怪你。”

  “你不怪我就不会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

  “殿下……”

  “李鸾嵩。”

  木塔姆的声音拦下了沈确的话,马儿停在院门口,他三两步跑进来挡在沈确身前:

  “离我师父远一点儿,若是再扰她清静,我今日不饶你。”

  他气势汹汹喘着粗气,方才李鸾嵩割断了他马的缰绳,不得已另换了一匹马,这才赶到。

  “木塔姆。”李鸾嵩正是火气旺的时候,“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今日晚宴你故意拖延时间,本该两个时辰结束的晚宴生生拖到了将近四个时辰,还频频找人向我敬酒,你一直在阻止我来找沈确。”

  “是又如何。我就是不想你打扰我师父,她是我请来的贵客,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她。”

  木塔姆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垂眸的沈确,确认她尚且安好之后又道:“况且我师父并不想见你。”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师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管定了。”

  李鸾嵩向前一步,木塔姆也向前一步,二人近在咫尺怒视对方,眼珠子里仿佛能喷出火来。

  “李鸾嵩,别以为你今日帮了我帮了索托就可以为所欲为,一码归一码。”

  “木塔姆,我今日帮索托全是因为昔日你帮大邺的情分。这笔人情我还给你了,两不相欠,从此刻起,任何事我都不会再让你半步。”

  “简直就是笑话,我需要你相让吗?”

  “好,那就试试看。”

  “试试就试试。”

  ……

  一言不合二人竟打起来了,泽兰赶忙跨步出门去将沈确护着进到屋内。

  “这两个人怎么一见面就打,白天还没打够吗,不嫌累吗。”

  泽兰抱怨着,给沈确递上茶水。

  沈确也不说话,就一直盯着她看。

  泽兰看到了她那眼神,自己心里有鬼忙跪下认错:

  “娘子别这么看我,我知道做错了,娘子罚我吧,可千万别生气。”

  “那就自己招吧。”沈确捧着杯子喝茶,这才驱散周身的寒气。

  “我,我说什么。”泽兰还试图装傻。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方才你在我身后跟他打什么哑谜。”

  “娘子。”泽兰泄了气一般,“之前娘子有孕却一直想落胎,奴婢也是一时情急便给殿下写了一封信,想让殿下想办法劝劝娘子。”

  沈确一愣,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泽兰说:“大约在隋城的时候寄出去的。”

  如此算来,也就半个多月,那时候李鸾嵩应当已经在亲征的路上。

  “然后呢?”沈确虎着脸继续问。

  “然后,奴婢方才就想试探一下殿下是不是看了信,可是,奴婢觉得殿下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

  方才她极力向李鸾嵩暗示,若是他知道沈确有孕在身必定不会只字不提,也不会根本看不懂泽兰的暗示。

  沈确长出一口气:“好在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就此作罢,孩子的事不要让他知道。”

  泽兰诧异:“娘子打算瞒一辈子吗?”

  “不然呢,让他知道他还有一个孩子流落民间吗?”沈确点着泽兰的额头,道:“今日起你记好了,沈留紫只有阿娘和外祖,还有你这个干娘和姨母,她没有父亲,她也不是皇家的孩子,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娘子,过普普通通的日子就最好。”

  泽兰点点头:“其实,奴婢也是觉得如果娘子能够和殿下和好,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岂不是对留紫也好。”

  “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盘算,也不要再自作主张。这话我说过许多次了,我跟他本就有着不同的人生境遇,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我不愿委屈自己,也不愿委屈他,不如相忘于江湖罢。”

  泽兰明白,这样的决定是何等的痛苦,但是既然如此,那便听娘子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主仆二人一个坐一个跪,各自想着心事。

  然,院子里却刀剑破空之声和长鞭挥斥的脆响浑在一起,打得那叫一个如火如荼。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二人一边打还一边碎嘴互相咒骂:

  “木塔姆,你是个小人,乘人之危。”

  “李鸾嵩,你欺负女子,算什么好汉。”

  “谁欺负女子了,你贼喊捉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敢公平竞争吗?”

  “谁要跟你公平竞争,你现在根本就没有竞争资格,我师父根本就不理你。”

  “木塔姆,你这个浑蛋、胆小鬼、小人得志。”

  “李鸾嵩,你这个无赖、恶霸、自以为是。”

  ……

  沈确:……

  泽兰:……

  实在听不下去了,太幼稚了,太丢脸了,简直比骂大街还不如。

  “娘子,他们这么骂下去会不会不太好。”泽兰有些担忧。

  “有什么可担忧的,丢的是他们自己的脸,与我何干。”沈确扶额,“熄灯,睡觉。”

  外面仍旧打得热火朝天,屋子里骤然灭了灯烛,一片漆黑。

  伴随着打斗声,沈确这一觉睡得极好,连做梦都是甜甜的美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里好像又下了雪,狂风阵阵,仔细听打斗声减弱。

  倏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沈确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在做梦,就听来人报说有紧急军情,瓦剌重新杀回来了……

  后面的话她就听不太真切了,朦朦胧胧又进入梦乡。

  其实沈确并没有听错,的确是紧急军情,瓦剌真的趁夜反扑。

  李鸾嵩和木塔姆都停下手,李鸾嵩道:“这像是瓦剌能干得出来的事,向来如此,鸡鸣狗盗。”

  “他们以为我们今晚一定得设宴,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这才趁火打劫。”木塔姆啐了一口吩咐道:“去,让大家集合,准备应战。”

  李鸾嵩道:“朔方军今晚我下了命令,将士们一口酒都没喝,防的就是他这一手。”

  说罢便要上马,却被木塔姆的皮鞭拦住。

  “你做甚?”

  李鸾嵩朝他瞪眼。

  木塔姆道:“方才你也说了,之前欠我的人情你已经还完了,这次我自己去,不劳费心。”

  说完翻身上马,又看了一眼沈确已经灭灯的房间,嘱咐李鸾嵩:“我劝你也回去吧,我师父最近太累了,让她好好歇着吧。”

  说完不等李鸾嵩回话,策马扬鞭扬长而去。

  李鸾嵩望着他的背影嗤笑:“就你,应付瓦剌,好,我看看你究竟如何应付。”

  不去就不去,回去睡觉。

  李鸾嵩也上马,看了一眼沈确的房间,怏怏地走了。

  夜空中飘落雪花,重新归于宁静。

  这一夜的雪下得极大,北地本就寒冷,才几个时辰,天蒙蒙亮的时候沈确起身就看到了被皑皑白雪覆盖住的苍茫的天地。

  “好大的雪啊。”泽兰端着水盆进来,“娘子醒啦,咱们那里虽也下雪却是极难看到这么大的,奴婢给娘子穿暖些,咱们出去走走?”

  沈确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心里头高兴,洗漱后加了厚厚的氅衣又拿上手炉,她今日还要去看那些伤病的将士。

  “昨晚他们几时走的?”沈确登车。

  积雪很厚,马车行进得很慢,车轮轧过的地面上留下两道痕迹。

  “奴婢也不知。”泽兰摇头。

  沈确又想起了昨晚上的梦,太真实了,倒像是真的。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沈确到了营地,这才知道昨晚她听到的紧急军情不是做梦,就是真的。

  “木塔姆自己去迎战了吗?”沈确有些吃惊,“现在情况如何了?”

  “王子殿下不愿大邺太子的帮忙,非要一个带兵去。”受伤的小兵一脸颓丧,“咱们中了瓦剌的埋伏,这伙儿人实在太可恶了,大军被冲散了,王子殿下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什么叫下落不明。”沈确紧张起来。

  小兵摇了摇头,他知道的也很有限。

  兵营外一片萧瑟,城门处一匹快马而来,是李鸾嵩。

  “不能再等了,我带人去营救。”

  他没下马,急匆匆来跟她说一声便冲了出去。

  那一日,李鸾嵩带了二千人将木塔姆从尸海中拖了回来,索托打赢了,可是木塔姆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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