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晚餐。

  罗兰原本打算好好体验一把吊床。却不成想再次受到了达尔文的邀请——他委水手通知,要罗兰睡前到他的船舱去一趟。

  房间比上午更乱了。

  悬挂油灯的桌台前摞满了文件。

  他夹着单片镜,背朝罗兰说了句‘请坐’,沾了沾唾沫,随手翻过一页。

  矮柜上放着半盘鱼骨头。

  “看来今天过得不错?”

  “不好不坏。海上的先生们实在没什么幽默感。”

  “他们看起来豪迈,真正的乐天派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柯林斯先生…我必须得说了。”

  他向后仰了仰,老骨头磨着伸了个懒腰,又屈指轻敲桌面。

  “我已经将研究资料分门别类,重新修改了目录…更简洁。包括海洋气候,有关机械的研究,生物…最重要的生物,地域风貌…不,这一本是游记。我帮你分的清清楚楚…”

  罗兰没明白。

  “先生?我只有识字的程度?”

  达尔文没回答,握着钢笔,又埋头沙沙沙地写了起来。

  房间里的气氛不似太阳还在时那般轻松。

  罗兰想,或许这才是‘学者’的本色才对——他们也不该是轻松的,轻松到和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否则,又有什么时间来专注自己追求的‘艺术’…

  海浪轻轻摇晃着。

  油灯也是。

  约莫五分钟。

  达尔文才停下笔,结束了又一份资料。

  “柯林斯先生,你说,我要怎么表达感谢?”

  学者轻声问道。

  “你们令我避过了死亡,免于腐烂在那栋旅馆里——虽然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任务。可对于被拯救者来说,对于一个有教养、受过教育、拥有良好品德的人来说,很难用‘任务’来赦免自己那颗负罪的心…”

  罗兰知道他指的是费南德斯。

  “执行官受伤太常见,这并非因为您。”

  “如果不是我,恐怕你们也不会和维斯特维克产生冲突,”达尔文背朝罗兰,声音像是从生锈齿轮里挤出来的字句,很快在潮湿的房间里生出霉斑:“德温森先生也不会因此受伤。”

  他顿了顿笔尖,草草在纸上留下一枚扩散的墨点。

  玻璃上映出的脸落满灰烬。

  “我只能说,那是职责所在,达尔文先生。如果您不满意,我想——伦敦可有不少好的餐馆…但您总该先回家瞧瞧,好好和妻子谈上几次。”

  达尔文回了下头,表情怪异。

  “和妻子…好好谈谈?柯林斯先生,那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您讲过,您有了公主。”

  “没错,问题是什么?”

  “问题是,”罗兰抿了抿嘴,不知道该从哪开始劝这老先生,“您说过,她是前年出生的…”

  “时间有什么问题?”

  “您好像旅行五六年了,对吗?”

  达尔文下意识点头:“当——”旋即瞪大了眼,不敢置信:“柯林斯先生!”

  他又生气又觉得好笑。

  自己写出了进化论,难道连孕育一个孩子的时间都分不清吗?

  “我期间回过家!柯林斯先生,况且,我的妻子也不住在伦敦!”

  他见那金眼年轻人大大松了口气,不知怎么。

  更生气了。

  “难道你认为我是个…我是个…连这些都分不清的人?柯林斯先生,你到底在侮辱我的妻子,还是侮辱我的智慧?”

  罗兰一脸失望:“我刚刚还和仙德尔讨论,要称赞您的胸怀比海洋广阔…”

  “感谢你。但我并不喜欢那么广阔的——等等,你和谁讨论?”达尔文错愕:“克拉托弗小姐?”

  “只是朋友间的闲谈…”

  “你,您,不会告诉我,是在公共船舱里‘讨论’的吧?”达尔文终于放下笔,彻底转了过来——因为他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可控的事情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

  “啊,讨论,您是学者,应该明白‘讨论’这个词不会只用在一个人身上…”罗兰借着干咳侧了侧脸,避开那道快要吃人的视线:“更何况…”

  “大家都很热情…”

  很热情?

  “这就是你和水手们谈论我有个并非亲生女儿却还沾沾自喜的理由?”

  “我倒没说您沾沾自喜。”

  达尔文:……

  “那么你比我想象的要严谨——我是不是该这样称赞一句?”

  达尔文要气笑了。

  “…我向您道歉,达尔文先生。明天一早,一早我就敲开每一扇舱门,告诉他们,那孩子是您亲生的姑娘——行吗?”

  达尔文揉了揉脸,好像有许多苍蝇围着他飞来飞去。

  “…不,柯林斯先生,就,让这话题这么过去吧…别再提了…”

  他都能想到这位柯林斯敲开门后,强迫那些水手相信这件事的画面——说不准还会用烟卷贿赂他们。

  到了那个时候,孩子就真不是他亲生的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德温森先生说的,带队不容易的意思了…”

  这并不是原话。

  费南德斯的原话是:总有王八蛋惹麻烦。

  现在看来,应该是个雄性王八蛋。

  “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达尔文长舒一口气,抬了抬屁股,挪开椅子。

  将背后的书桌露了出来。

  那些手稿与资料仿佛高低起伏的海浪,在条桌上被按照类目依次规整好。

  更大的一叠是图纸,有关机械的。

  “我希望我所收获的,能启发更多渴望知识的人——柯林斯先生,我得请求您一件事。”

  “私人的。”

  他面朝罗兰,指节无意识地抠着袖口有些脱线的毛边,垂落的目光盯着地板上映出的灯火。

  他说。

  “我认为您是个正直的,真诚的,守诺言的——至少在我接触来,用我个人庸俗肤浅、并不锐利的眼睛看来,不着调可能是您唯一的‘小瑕疵’…无关紧要的、性格中的特质了。”

  “您在那些刺杀者的手中拯救了我的性命…”

  “我无以回报,甚至得寸进尺的要您再帮我个忙。”

  达尔文深深吸了口气。

  “我知晓我的无耻,可又必须这样干——您能谅解我,您能帮助我吗?”

  他像个被踩碎的蜗牛,破损的壳不再能保护内里的柔体。

  他流淌出黏液,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在一个年轻人面前。

  这已经够让人羞耻。

  罗兰垂睫:“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达尔文先生。”

  房间里的灰尘闭上嘴,停下不停拍打的翅膀,在寂静中悄悄降落。

  达尔文看着他。

  仿佛暴雨前翻滚积蓄的闷雷。

  “您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

  他笑了:“我的意思是:在您,或您的同事枪决我后——我恳请您,恳请您保存好的我的知识,不要让它们像我的性命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沉默在皮肤上结出生满毛刺的冰棱。

  时间的流逝,让一些说出口的再也不能逆转。

  罗兰轻吐出一口朗姆酒气味的浊气:“…也不是非要用枪。”

  达尔文:……

  雄性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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