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川 恋子

小说:恋川 作者:渡边淳一 更新时间:2024-08-18 07:23:19 源网站:顶点小说
  <h2>一</h2>

  地点是赤坂三筋大街上的“星期三的早晨”,时间是晚上八点。

  傍晚来这儿的大部分客人走了,只剩下吧台边上的两个客人和一对情侣。老板娘先前曾与客人嘻嘻哈哈地吵闹,此刻正和女孩儿一起收拾吧台上的酒具和碟盘。

  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推开三分之一的门隙,伸进头来看有无空位置。

  “哎呀,是阿圭啊!”

  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道。这个被称作阿圭的男人伸出略长的下颌,小声问道。

  “有空座位吗?”

  “现在正好空着很多。”

  客人进店来的姿态,可谓千差万别。

  有的人一进店门,就勇敢地问一声“你好”,然后精神抖擞地走进来;有的则像罪人一样,不言不语,畏缩着肩膀走进来;还有的愁眉苦脸,似乎自己背负着世上若干的不幸。勇敢走进来的人,那天未必就有什么好事儿;表情严肃的人,也并非就有什么伤心事。只不过是各自沿袭着自己进入公共场所的习惯,勇敢的人总是带有勇敢的气概,畏缩的人总是显露出畏首畏尾的模样。说起来,一个人进酒吧时的动作,也能表现出其人的性格。

  圭司的习惯就是像今天这样推开门,先悄悄地伸进头来。看看有没有空座,如果有,才会闪现出全身。如果没有,就溜之大吉。他总是做两手准备。如果喝多了再来,动作会麻利些。

  今天他探头窥测后,听老板娘说有空座,就有些腼腆地走了进来。看来,他没有喝多。

  “你好久没来啦!”

  老板娘把碗筷和小菜放在圭司面前。

  “出差啦。”

  “去哪儿啦?”

  “大阪。”

  阿圭的全名叫田中圭司,现年三十二岁,在新桥地名,位于东京都港区东北部,著名的繁华街。的一家广告代理店工作。

  他在两年前经历过一场热恋,和一个在电视台传达室工作的美女发生了性关系。圭司很擅长做广告,据说他曾做过非常强势的自我宣传。

  譬如,他把月度总收入的十二分之一作为月薪告诉女朋友。结婚之后,他每月拿到手的薪酬却出乎预料地少,于是夫人就追问他咋回事儿。他说以前讲的是包括奖金、津贴、年末分红等全都在内的金额。他的朋友曾担心他说大话求爱,导致他结婚前景不甚光明。然而,人各有命,也许太太看到他常喝闷酒,会从心里原谅他。

  总体来看,他只是在追求女人上大胆泼辣,其他方面不算很有勇气。

  “只要兑水威士忌就行吗?”

  “行……”

  圭司答应着,用送来的湿手巾擦了把脸,反问道: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老板娘看了看身后墙上挂着的日历,满腹狐疑地回答:

  “一月二十二日,星期四啊。”

  “我曾经说过一次。”

  “是发薪日?”

  “哪是那种煞风景的事儿,是我的……”

  “啊,是生日啊!”

  “想起来了?”

  “好像以前听你说过。咱开一瓶香槟酒庆贺一下!”

  “不用大张旗鼓地庆贺。”

  “这酒我请客。”

  老板娘很慷慨。她经常备下两三瓶香槟酒,用以为客人庆贺生日。

  “洋子,赶紧拿香槟来!今天是阿圭的生日。”

  老板娘喊完店里的女孩儿,把八个酒杯一溜摆在吧台上。好像准备让女孩儿和其他客人共同举杯,庆贺阿圭生日。

  老板娘使劲儿地启开软木塞,把酒一一斟到酒杯里。

  “阿圭三十三岁生日快乐!”

  “是三十二。”阿圭纠正道。

  “那就三十二。来,干杯!”

  听到老板娘呼唤,在座的客人和情侣都举起香槟酒杯,齐声喊:“祝贺!”

  圭司非常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向周围的客人鞠躬,连声说:“谢谢!谢谢!”

  在四十三岁的老板娘看来,三十二岁的男人还不够完美。

  “你今天过生日,怎么老在这儿转来转去呢?快点儿回家吧,与你钟爱的妻子一起庆贺你的生日!呀!对了,你该不是被撵出来了吧?”

  “不是啊。其实……”

  圭司放下香槟酒杯,脸上显露出略带严肃的表情。

  “我妻子……”

  圭司皱起眉头,撇撇嘴,这是他害羞时的习惯动作。

  “生小宝宝……”

  “生了吗?”

  “还没生,好像今天就要生。”

  老板娘重新审视了一下圭司。

  “你要当爸爸了吗?”

  “别那么盯着看我!”

  “要是今天出生,生日和你相同。”

  “是啊。”

  “你太太现在哪儿?”

  “她两天前就住进了公会堂旁边的赤坂医院。”

  “那离这儿不远啊。今晚你的孩子就要降临到这个世界啦。”

  “是呀……”

  “别净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你去过医院吗?”

  “刚才去过。妻子腹部已经开始阵痛了。”

  “那你别在这儿喝啦,快去医院吧!”

  “我在那儿没用嘛。护士说快生的时候就联系我。”

  “那你是到这儿来等着。”

  “直截了当地说,是这样。”

  老板娘“唉”的一声叹了口气。

  “你终于要当父亲啦。”

  “还不确定啊。”

  “没问题了。”

  老板娘说完,把剩下的香槟全部倒进圭司的酒杯。

  “为一个崭新的爸爸干杯!”

  老板娘的声音很大,圭司羞得满脸通红。

  “你的孩子如果在今天生下来,那就是上天赐给你最大的生日礼物。”

  “是呀……”

  圭司较为冷淡地回答。事实并非如此巧合。

  “你的第一个孩子,恰好在你生日的当天出生,也太巧了。是偶然的吗?”

  “也不是偶然的,以前说预产期是这个月的二十七八号。”

  “那就是提前了。”

  “我一直按二十七八号做准备,昨天她突然打来电话,说要让孩子赶在我的生日出生,要让宫缩和分娩提前一点儿时间。”

  “能这样吗?”

  “和预产期相差太多不行,只相差一周左右时间,大夫可以想办法催产。”

  “你太太起初就想赶在你生日当天生产吗?”

  “哎呀!说不清……”

  “妻子倾心地爱着丈夫,为了送丈夫一个硕大的生日礼物,宁愿早些接受痛苦和磨难,让婴儿准时降临。这才是真正的夫妻之爱。”

  “别再说啦。”

  圭司有点难为情地喝了口威士忌。

  “你妻子今天准能生吧。”

  “我想大概没问题。”

  “现在是八点半,再有三个多小时就到第二天啦。”

  圭司听老板娘这么一说,伸出手腕看了看表。

  “与护士说好临盆就打电话吗?”

  “是啊。我把电话号码告诉护士了。”

  “那没事儿。从这儿去赤坂医院很近,乘车只需两三分钟。”

  老板娘乐于助人,对这种事也感兴趣。

  “你离开医院时什么情况?”

  “时不时地呻吟。”

  “就是说阵痛得比较厉害。不好意思,我没生过孩子。”

  老板娘露出落寞的表情。

  “给自己所喜欢的人生个孩子,作为他的生日礼物,挺浪漫啊。”

  那几个打工的女孩儿听到这话,在后面哧哧地笑起来。

  “笑什么呀!”

  老板娘回头看了看,那个身材短小、常去剧团演出的女孩儿说:

  “刚才洋子说,爸爸和孩子生日在同一天,以后过生日就省钱啦。”

  “是吗?这也是你妻子的本意吗?”

  圭司点点头。老板娘马上纠正说:

  “傻帽儿!女人会以那种小人之心生孩子吗?”

  “早晚都要生啊。”

  “顺其自然就可以嘛,何必出于喜好提前遭罪呢?还不是为了让你高兴吗?”

  “可能是吧……”

  “想让你过生日时与孩子见面:瞧,这孩子多好!多让人喜爱!这种心情你理解吗?”

  “能理解啊。”

  “你可以再去医院看看啦。”

  “刚才去过。”

  “如果生了,你妻子肯定想立刻见到你。跑一趟吧!”

  “好的。”

  圭司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要是还没生,你就再回来!这个座位今天是你的专座,给你占着,到你太太生下孩子来为止。”

  “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圭司立起身子,披上外套,弓着腰,从“星期三的早晨”溜出去了。

  <h2>二</h2>

  说实话,圭司没想到妻子要在他的生日当天生孩子。

  他觉得预产期要二十七八号,还有一周时间,就悠闲自在地去大阪了。

  他想在此期间给孩子起个名字,但没有确定下来。昨天他在大阪突然接到妻子电话说要临盆,别提有多狼狈了。他搭乘最早一班飞机赶了回来,直接奔向医院。妻子直子躺在床上,对他说:

  “看样子明天你过生日,孩子能生下来。”

  直子说完,微微一笑。

  其实,在听妻子说这话以前,圭司已经忘记了自己明天过生日。

  “真的能碰到一起吗?”

  “是啊,大夫说会想办法来实现的。”

  原来是妻子意图赶在圭司生日当天生产,向医师提出了要求。

  “硬要那样做,对身体不好吧。”

  “你不用担心。你问问大夫就知道了!”

  赤坂医院最拿手的是妇产科和全面体检,妇产科水平之高,是公认的。

  该医院现代化设施很完备,病房也很整洁,伙食也不错。赤坂虽是都会的中心地带,医院从礼堂旁边左拐进入,里面竟意想不到地宁静。

  病房一般是双人间,费用有点高,但考虑到可以放心地生产,觉得也值了。

  圭司的公寓在上北泽地名,位于东京世田谷区。,离赤坂有点远。但他的工作单位在新桥,妻子住院可以每天上班顺路探望。

  圭司所在公司的一个前辈,其太太在那里生过孩子,是她给圭司推介,妻子才住进去的。

  医院的院长是个五十岁上下、留着一撮小胡子且身材魁梧的人。

  “我妻子的分娩可以提前到我生日当天吗?”圭司充满疑虑地问。

  院长点点头。

  “哎呀,并不是谁都可以提前的,你太太起先有要求,且只比预产期提前五六天,没有多大影响。”

  “会不会生出早产儿……”

  “这不用担心。因为胎儿已经在腹中待了十个月啦。就是九个月,也可以先在保温箱里抚养。待这么长时间已足够。怎么说呢?多少早点儿要比晚点儿要好。”

  圭司放下心来。话虽如此,他对妻子能否恰好在自己生日那天顺利地生下孩子,还是将信将疑。

  “我对医学完全是外行,请问怎样才能早点生产呢?”

  “最简单的办法是剖腹产,切开腹部把孩子取出来,当然,那样会留下伤口。所以要想办法打开子宫口,使其自然分娩。”

  圭司觉得院长讲话有点粗野。

  “可能用嘴说不明白,就是预先把昆布插入子宫口,让昆布在里面待两三天。”

  圭司想象将那样的东西插入妻子的阴道,觉得很害怕。

  “这样,昆布就逐渐地吸收水分,膨胀起来,一点一点地把子宫口扩开。你太太昨天就做过,她的子宫口已经开得很大了。”

  “这样不疼吗?”

  “子宫口基本上是个感觉迟钝的地方,没什么大不了。”

  医生说得很悠闲,给妻子身体内部插入那样的东西,竟还能安之若素,圭司觉得不可思议。

  “昆布就那么一直插着……”

  “只要腹部发生阵痛就抽出来。然后打催产针让子宫收缩,将腹中的婴儿一点点推出来。我们尽量设法赶在你生日当天生出来。”

  “嗯。要是不行就算啦。”

  “明白。我们也不是违背常规硬去生产,而是采取措施促进自然分娩。因而才请她早点儿住院。”

  既然做医师的这么说,只能相信医师并任其摆布,别无他法。

  总之,就是妻子想在丈夫生日这天生孩子,医师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还请多关照!”

  “你就放心地等着吧!”

  医师拍了拍圭司的肩膀。圭司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圭司回到病房,妻子躺在床上露出笑脸问:

  “大夫说什么啦?”

  “说明天大概能生。”

  “是吧。我绝对要生。”

  “没事儿吗?”

  “你静候佳音吧!”

  “现在不疼吗?”

  圭司瞅向妻子的小腹。

  妻子表情淡然地说:

  “时不时地疼,不过可以忍耐啊。”

  “明天可要坚持一整天。”

  “只要能在你生日当天诞下婴儿,我会坚持到底。”

  话是这么说,女人能耐得住那么长时间的痛苦吗?圭司的心情很复杂,既觉得妻子精神可嘉,又觉得妻子令人可怜。

  “让千叶地名,位于关东地区。的妈妈陪着你好吗?”

  “没事儿,这家医院是全程护理,一按枕边电铃,护士马上就来。跟妈妈联系一下也好,就说看样子明天能生。”

  “马上就联系。”

  妻子突然“哎呀”一声,立即闭上了眼睛。

  “怎么啦?”

  圭司急忙上前探望,只见妻子呼吸有些急促。

  “肚子挺疼啊。”

  “叫护士好吗?”

  “还不用吧。”

  “是不是宫缩开始了?”

  “大夫说明天才能开始。”

  妻子轻轻地咬住嘴唇,慢慢地向圭司伸出一只手。

  “你拽我一下!我想侧一下身子。”

  圭司提心吊胆地拉起妻子的手,同时用另一只手扶住妻子的肩头。

  “动一下没事儿吧。”

  妻子只是翻了个身就觉得累,而且大口喘粗气。

  “据说你的子宫口有个隆起的东西。”

  “是啊,所以肚子也涨得厉害。”

  “没事儿吧?”

  “没事儿。因为我很强壮。”

  直子身高只有一米五六,属短小精悍型。这样的身体,怀有重量近三千克的胎儿,而且子宫口还插着异物,能经受得住吗?圭司为其忧心,妻子却若无其事。

  原先的直子,手指扎上刺或腿碰到桌子角,就会大喊大叫,现在的直子却意想不到地忍痛负重,神色泰然,眼睛也比平时明亮,让人觉得她很快乐。

  “我今晚能住在这儿吗?”

  “医院有规定,没有特殊情况,丈夫不能留宿。”

  “为什么?”

  “据说有的人产前待在丈夫身边,会喊叫,会撒娇,不能坚持。”

  “是吗?”

  “我一个人待在这儿,没事的。”

  圭司认为妻子变得这么要强很难得。

  “可是,阿圭,你可别趁机乱搞女人!要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

  “当然,这种时候就是让我乱搞,也搞不起来。”

  “那你明天就一直待在公司吧。”

  “本应去一趟横滨,那就让别人去吧,我自己待在公司里。”

  “白天一般不会生,有生到傍晚或夜里的可能。你晚上干什么?”

  “明天得加班到七点左右,若回家就离得远了,我干脆直接来医院吧。”

  “倒是可以。不过,产妇的丈夫一直待在医院的走廊上,不太好看吧。”

  “那我就到‘星期三的早晨’等着,那儿离得近。我接到生了的电话,马上就能跑过来。”

  “可不能喝醉了!”

  “你没生之前,我是不会喝醉的。不过,在妻子受罪之时,丈夫待在酒吧里,似乎有点不严肃。”

  “待在那种地方,你可以不急躁,还能解闷啊。”

  “也许在这之前,你就会生的。不管怎样,我一下班马上就来医院。”

  昨天,圭司是和妻子这样约定后才分手的。

  <h2>三</h2>

  从“星期三的早晨”到赤坂医院,步行要十分钟左右,小跑更快些,乘车只需两三分钟。

  老板娘让圭司再去看一看。圭司招手拦住一辆驶过来的出租车。时间刚到八点半,车还不是很多,赤坂方向的路很窄,单行道也多,费了五分钟的时间,圭司赶到医院,从夜间专用入口进入病房区域,到护士值班室打听情况。

  “我是田中直子的丈夫。”

  “田中女士刚才进产房了。”

  圆脸的护士告诉他。

  “那马上就生吗?”

  “好像还需要一些时间,我给您问一下!”

  护士用对讲机问了产房。

  “还不到时候。你们现在可以见面。”

  “我可以进产房吗?”

  “请!”

  护士走在前面给圭司引路。

  圭司从没进过产房。

  直子到底怎么样了呢……

  圭司略有些紧张地跟着护士走过廊道,再从走廊的尽头右拐,约在五十米处看到有个写着“产房”的荧光板。产房的门上镶嵌的是毛玻璃,黑暗的走廊上只有产房亮着灯。

  给他引路的护士正欲敲门,从里面传来了屏息般的呻吟声。圭司惊讶地停住了脚步,护士却镇静地站在门口。

  呻吟声就像有人伏在地上哀号一般,悠长而低沉,持续一阵再消逝。

  “正在分娩吗?”

  “还没有,好像疼得很厉害啦。”

  圭司觉得他现在听到的动静不是人的声音,而是野兽受到伤害而求救的咆哮声。

  自己可爱的妻子竟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

  当圭司还在发愣时,护士推开了房门。

  一瞬间,灯火通明的产房全部呈现在圭司眼前。房间里铺满白瓷砖,有两张产床,都是黑色铁框,床上面没有垫子,上方垂悬着绿色的皮革。

  妻子仰卧在外边的床上,里头的床位空着。

  墙的右侧放有药品架和器械架,左侧是应急使用的设施和器械,包括类似于麻醉器械的方形器械、整套的注射器具、手术台等等。

  “请进!”

  在护士催促下,圭司提心吊胆地朝妻子所在的床位走去。

  产房里只有一个戴着头巾式女帽和口罩的护士,没有医师。

  好像还没有进入临盆阶段,护士一个人在作动态监视。

  妻子仰卧在床上,两只手轻轻地攥握着床头的铁框。

  身上盖着淡蓝色的被子,好像她在被子里立着膝盖,劈着双腿。

  “您丈夫来啦!”

  护士告诉妻子,妻子好像无暇顾及,又呻吟起来。

  妻子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充盈着整个房间。

  由于用力,她握着铁框的手背上浮起青筋,盖着腹部的被子在轻轻地晃动。

  “慢慢地使劲儿,往小腹用力!”

  戴着头巾式女帽的护士,像驯兽员一般地给她指导和鼓励。

  “不行不行,再使点儿劲儿!”

  妻子白净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大口地用嘴喘气!”

  过了片刻,呻吟声减弱了,与此同时,妻子睁开了眼睛。

  “是我啊……”

  圭司在一旁表白,妻子微微地点点头。

  “你来啦!”

  刚才还发出死一般的呻吟声,此刻脸上却洋溢着微笑。

  “你难受吗?”

  “没事儿。”

  圭司轻轻地为她擦去额头的汗滴。

  “现在几点了?”

  “快九点啦。”

  “最多再坚持三个小时!”

  “不必那么勉强。”

  “不,没事儿。”

  妻子接着问道:

  “我刚才在想,你是晚上九点出生的吧?”

  “妈妈好像这么说过。”

  “是不是还要晚一会儿?”

  “真的不用思考这些啊。”

  “我会努力按时生下宝宝的,你祈祷我顺产吧!”

  圭司点头默许。好像阵痛又一次袭来,妻子皱起了眉头,手脚微微地颤抖,低沉的呻吟声像从地底下涌出来一般,再次充满整个房间。

  “呜……”

  这既像是呻吟,又像是哭泣。妻子略显稀疏的眉毛皱成八字,眼睛里滴下一颗泪珠。

  “坚持住!”

  戴头巾式女帽的护士又鼓励她。

  “啊……”

  妻子嘴里发出临终般绝望地尖叫。

  圭司再也待不下去了,自己从产房里跑了出来。

  <h2>四</h2>

  圭司步行回到了“星期三的早晨”。

  店里比他离开时人多,好像按约定行事,圭司的座位依然给留着。

  圭司在那个空位上坐下来,耳畔依然是妻子的呻吟声和哀号声。

  “怎么啦?”

  老板娘新做了一杯兑水威士忌,摆放到圭司面前。

  “临产啦。快生啦。”

  “觉得你好像没精神,脸色有点发青啊。”

  即使坐在柜台之前,想起那地狱般的呻吟声和正在遭受折磨的妻子,圭司还是不能静下心来。

  “分娩可真是不得了啊。”

  “你看见了吗?”

  “只瞧了瞧分娩室。”

  “你知道女人多辛苦、多遭罪了吧。”

  “是啊!是啊!”

  伴随着妻子痛苦的呻吟声,浑身血渍的婴儿将从妻子的私处娩出来。这是多么动物性的行为啊。圭司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女人怀胎十个月,得与痛苦斗争十个月,才能生下孩子。”

  老板娘自己虽没生过孩子,却自以为有体会。其实一旦需要,她还是有能力生产的,毕竟年龄优势尚在。

  “根据你妻子的现状,马上就生下来啦。打起精神来吧!”

  在老板娘的催促下,圭司又喝起了威士忌。

  又来了几位客人,吧台上满员了。一般过了九点钟,店里就会再次热闹起来。

  在吧台中间席上的客人,抓起店里的电话。可能是约朋友,他先说“等着你,快来吧”,然后便喋喋不休地讲话。

  圭司很着急地看着这个人,担心医院有电话打来。老板娘很快察觉到了。

  “椎先生,这儿在待接重要电话,别说得太长啦!”

  “老板娘真讨厌,那我挂啦。”

  被称作椎先生的人很不满意地挂断了电话。

  “你是在喝喜酒,你的孩子会顺利降生的,继续喝酒吧。”

  老板娘劝导说。圭司也有点酒兴大发。

  “妻子在拼命地生,我也在拼命地等,是共同分担痛苦。”

  圭司一边开导自己,一边喝威士忌。

  又过了半小时,在这家店结为好友的插图画家坂上走了进来。

  坂上听说圭司在这里静候妻子分娩,开始大放厥词:

  “什么?悄悄地等候生孩子。真是镇静!镇静极了!”

  他这么说,圭司作为一个友人,也不好怎么样。只得按捺住性子,大口喝威士忌。

  “不管如何,孩子会顺利出生的。”

  坂上好像今天也喝了不少。其话锋一转,又送来祝福。

  “只是我太太够受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生完以后,会马上说再要一个。挣钱可比生孩子辛苦。”

  坂上牛气十足。圭司耳畔又响起了妻子的呻吟声,思忖无论如何,都不能冷淡相对。

  “虽然那么说,我觉得生孩子还是挺辛苦的。”

  “生产对于女人来说,是天经地义的,很正常,因而不能使用保险。毕竟那不是生病嘛。”

  “你说什么!跟你没关系,你就随便说!”

  老板娘在一旁插嘴,剑锋直指坂上。

  “阿圭今天生日,太太正在想方设法,在今天把孩子生下来。”

  “哎呀……厉害啊。”

  坂上大为夸张地高声说,继而深有感触地望着圭司。

  “虽然同在一个酒吧,他也不跟你这醉鬼一样。哎呀,已经十点啦。”

  老板娘看了看手表。圭司也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表。

  “不知你妻子怎么样了。好像进度挺慢啊。”

  “只要十二点以前来电话,爸爸和孩子就是同一天生日。”

  “阿圭正等着喜讯呢。”

  “好羡慕啊。与你老婆相比,我老婆对我什么感激都没有。还说下次要生个高鼻梁、大眼睛、不像我的孩子。”

  “你和阿圭等着孩子出生的心态不一样啊。”

  “你说什么!我们喝酒可都一样。”

  “阿圭是在家里沉不住气,才来喝酒的。你是嗜酒,控制不住才喝的。阿圭的妻子快点儿生出来就好啦。”

  老板娘好像也有点忐忑不安,目光不断地瞅向电话。

  “不管早晚啦。能生个四肢齐全的孩子就行。”

  圭司略有释怀地说。

  坂上听到,似乎感同身受,急不可待地说:

  “对,刚开始都希望长得帅、聪明,将来当学者,拿诺奖。临近出生,就没有什么奢望了,只希望四肢健全。”

  “要做爸爸的人,大都这么想。”

  “你没有梅毒吧。”

  “没有。你怎么问这个?”

  圭司沉下脸来。

  “那就没事儿。四肢肯定是健全的。”

  “最近听说有人因服萨利德迈安眠药而生出了畸形儿……”

  “这种事儿是有的,但不多。哎呀,还是喝酒吧!”

  坂上抓起酒瓶,向自己的酒杯里斟威士忌。

  过了一阵子,吧台边上的三个人唱起歌来,中间的三个人刚走,接着又进来四个。坂上和圭司不得不分别往里挤了挤。

  “祝贺你当爸爸,干杯!”

  坂上接连喊了几次。

  医院的电话依然没有来。

  圭司在吧台的下面,悄悄掀起袖口,看到时针指向十一点。

  “要是我妻子阵痛时间延长了,会怎么样呢?”

  圭司忍不住问坂上。

  “那叫微弱阵痛,是不管用的。”

  “不管用?”

  “很多女性身体纤细又虚弱,怎么使劲儿也生不下来。一会儿就累得血压下降,失去知觉。”

  “那么……”

  “那样就要侧切或剖腹。”

  “那样……”

  圭司脸上呈现出苍白。此时此刻,电话铃响了。

  “嘘……”

  老板娘用手指抵住嘴唇,示意大家别说话。

  “请大家安静点儿!”

  老板娘边说边拿起听筒。

  “喂!对!这里是‘星期三的早晨’。”

  老板娘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拿腔拿调。

  “哎,是的。”

  对方在说着什么,圭司听不见。

  “哎,他在。”

  老板娘眼睛朝着圭司斜乜了一下,圭司迅即站起来准备接电话。

  “啊……是吗……好的。”

  老板娘冲着电话做出鞠躬的动作。

  “他马上就会过去。谢谢!”

  老板娘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抬手向圭司送了个示好的暗号。

  “阿圭,生了,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

  “十分钟前生了个三千五百克的男孩儿。”

  “太好啦!”

  圭司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终于生啦!”

  “你当爸爸啦!”

  坂上高兴地啪啪拍打阿圭的头。

  老板娘又启开一瓶香槟酒。

  店里的所有人起立鼓掌,连声喊:“恭喜!”

  “你妻子已经没事儿了,不用慌!”

  “你当上父亲啦,加油!”

  气氛热烈欢快,香槟酒分发到了每个人手上。

  “为这位爸爸干杯!”

  “为太太送你的生日礼物干杯!”

  大家齐声呼喊,阿圭频频深鞠躬。

  “喂,好啦,快点儿去医院吧!”

  圭司在老板娘催促下,顺从地点头,再次向大家行礼后,出店门向医院跑去。

  “老婆在老公生日这天送他一个儿子,蛮厉害啊!”

  坂上酒喝多了,像狗一样两手扶住吧台,口中念念有词。

  <h2>五</h2>

  那天晚上过了深夜一点后,老板娘和小女孩洋子正欲收拾杯盘,店门被圭司推开了。

  “哎呀,怎么回来啦?”

  老板娘有点疑惑地问。圭司显露出害羞的表情,把夹在腋下的食品盒递了过来。

  “你吃这个吧?”

  “哎呀,寿司!”

  洋子高兴地大喊。

  “那婴孩怎么样?”

  “浑身是皱,发红、毛茸茸的。”

  “婴孩都这样。”

  “我觉得新奇:这就是人吗?”

  “人出生都那样。很快就会招人喜爱的。”

  “喂,可以吃吧?”

  “当然。”

  洋子很麻利地打开食品盒,把酱油倒在小碟里。

  客人走光了,店里只剩他们三个人。

  “稍微喝点儿吧?”

  老板娘给圭司倒兑水威士忌。

  “你太太应当很高兴吧。”

  “看不出,她又是哭又是叫,真奇怪啊。”

  “因为是第一个孩子嘛。是‘欣喜若狂’。”

  老板娘边说边往酒杯里斟凉酒。

  “能在你生日当天降生,真好啊。”

  “托你的福……”

  圭司呷了一口威士忌,轻轻地叹了口气。

  “累了吧。你一直不放心地静候着,也不得了啊。”

  “我倒没活动,没出力气。”

  圭司心平气和地笑了笑。

  “当上爸爸的感受怎么样?”

  “还没有真实感。女人嘛,真是神奇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从她身上竟能生出那样的东西,而且还赶在我生日这天。”

  “这可是女人的精诚啊。”

  “女人的身体嘛,我总觉得有点像动物。”

  “和男人不一样啊。女人嘛,决定要做的事,就能做到。”

  圭司点头认可。

  “好像也很可怕……”

  “要是一直那样生产,当然很可怕。”

  “你别吓唬我!”

  圭司缩起脖子。老板娘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凉酒,把酒杯放在吧台上。

  “你要对那个孩子负责一辈子啊。”

  圭司端着酒杯,频频地点头。

  “明白。”

  “他是为你降生的。”

  圭司喝光威士忌,站了起来。

  “老板娘,今天真的承蒙照顾了,谢谢!”

  “一月二十号,要记住啊。”

  “谢谢……”

  圭司向老板娘和洋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今晚就当爸爸啦,要加油!”

  “好的!……”

  “为了和你同一天生日的孩子而奋斗。”

  “明白啦。”

  圭司点点头,围上围巾,挥手说了声“拜拜”,顺手推开店门。

  老板娘一直把圭司送到电梯前,才折返回来,和洋子脸对着脸吃寿司。

  “阿圭好像很累啊。”

  洋子一边吃金枪鱼,一边嘟囔道。

  “因为太过紧张,一放松下来就疲惫。”

  “这样看着,男人也挺可怜啊。”

  老板娘把煎鸡蛋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怎么说?”

  “阿圭从明天开始,就要为了孩子而拼命工作。”

  “这不也是男人人生的意义吗?”

  “也许是。可是让孩子读完大学,直到完全独立,费用可不得了啊。”

  “好在太太很爱他。”

  “因为爱他,才让他健康地工作。”

  “是吗?那阿圭也义不容辞啊。”

  “这才是男人的生存之道……”

  老板娘说着,一手叉起小鰤鱼,一手打着拍子,心情舒畅地唱起了老歌:“行进在男人的生存之道……”
为更好的阅读体验,本站章节内容基于百度转码进行转码展示,如有问题请您到源站阅读, 转码声明
八零电子书邀请您进入最专业的小说搜索网站阅读恋川,恋川最新章节,恋川 顶点小说!
可以使用回车、←→快捷键阅读
本站根据您的指令搜索各大小说站得到的链接列表,与本站立场无关
如果版权人认为在本站放置您的作品有损您的利益,请发邮件至,本站确认后将会立即删除。
Copyright©2018 八零电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