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正是贫僧。”

  “数日前在影梅小阁打伤护院的人是不是你?”

  “用不上。”楚平生拒绝了浮香递过来的禅杖:“你那义父魏渊也太不爽利了,为平阳郡主失踪案来找我就直说,偏要用影梅小阁那点破事遮掩,真没意思。”

  杨砚的脸色十分难看,李玉春与另一位银锣,以及对面三名铜锣面面相觑,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与一年前失踪的誉王之女平阳郡主有关,怪不得杨砚一路沉默,身为姐夫的李玉春也问不出个丁卯来,只说是魏公下令拿人,对手实力不弱,起码有佛门四品修为。

  “住口。”

  杨砚毫无征兆地突然出手,一直放在身前摇啊摇的折扇展开,带着极为强横的力道重压而下,不远处的葡萄架轰然倒塌,屋檐下一排花盆禁受不住自行炸裂。

  三名铜锣大惊失色,没有料到这与魏渊义女南宫倩柔性格截然相反,以冷静与急智著称的杨金锣竟会如此急躁,话没说两句便下重手。

  李玉春和另一名耳朵尖长的银锣对望一眼,脸色愈凝重,他们自然知道杨砚为何急躁出手,很简单,为了保护他们。

  平阳郡主乃皇族宗亲,哪怕是打更人这种权力极大的组织,若是牵扯其中,处理态度也要慎之又慎,金锣也就罢了,像银锣和铜锣这个级别的角色,在案情没有查清和定论前,若是知道太多,搞不好是要受到牵连的。

  楚平生面对从天而降的劲气与风压,轻抬左臂,自下而上轰出一拳。

  在场之人模糊看到一只白象虚影浮现,压顶的劲气被破得干干净净,铁骨折扇刺啦一声,遭反冲之力撕裂,杨砚一惊,大喝一声,劲气外放,在身周形成一道气墙,堪堪挡下敌人的拳击。

  “拳意?法相?还是火环?”

  被逼回屋顶的杨砚一脸活见鬼。

  刚才那一拳,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一股非常干净,非常纯粹,无任何花哨变化,只有浩大、堂皇之力的拳意,但问题是,拳意这玩意儿是锤炼拳法的武夫才能领悟的东西,佛门武僧晋升三品获得的是至阳至刚,永不熄灭的脑后火环,只有晋级一品菩萨境,才会凝练出法相,但是菩萨法相乃是各种明王,从未见过动物法相。

  所以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杨砚得知恒慧和尚起码有四品境界后,认为自己身为战力强大的武夫,一个人便可以应付,魏渊叮嘱他小心无大错,多带几个人过去,他这才带了李玉春和庞叙及十名铜锣来到许府。

  朱广孝与宋庭风去抓许七安,剩下的人都来偏院了,然而事实证明,还是低估了恒慧和尚的实力。

  咻……

  一束金光由包围许府的铜锣手里飞入他的掌心。

  身为魏渊义子,打更人里以年轻有为著称的金锣,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如今和尚一拳撕裂折扇,将他逼回屋顶,等于在下属面前削了他的面子,一下打出真火,自然是要出绝招的。

  和尚有拳意,他有枪意!

  杨砚二话不说,手提银枪再次压下。

  这一回与刚才用扇不同,恐怖的气劲极度凝实,竟化做耀眼的金光,杀意笼罩整个院落,花木禁受不住,片片破碎,屋檐下的瓶瓶罐罐又毁了一茬,“吓得”浮香缩回门后。

  面对使出全力的金锣,楚平生依然不用武器,还跟刚才一样,举拳向天,不同的是,刚才身后闪现白象虚影,这次不仅有白象,还有白龙,一左一右,形如护法。

  轰!

  恐怖的拳劲与枪劲碰撞,狂风席卷,屋檐上的瓦片瞬间爆裂,相继飞天,墙头三名铜锣被震飞,李玉春和庞叙运功抵抗的同时连连后退,方才没有被卷入四品高手的战斗余波。

  便在这时,一道人影腾空。

  二人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比之前用扇时还惨,头发乱了,左边脸颊似有淤青,哪怕四品高手已经初步获得御空飞行的能力,仍是飞出数丈,方才稳住身形,气息紊乱看着下方一片狼藉的院落。

  杨砚已经拿出四品武夫的真正实力,仍遭对手压制?

  李玉春和庞叙互望一眼,又退半丈,落到后方街道。

  此时外面围住偏院的铜锣们也察觉出事情不妙,犹豫要不要向衙门求援。

  杨砚连续吃瘪,七情上面,一按枪柄,暴起数丈,使一招飞龙在天,银枪带着足以摧毁偏院的气压刺落。

  便在这时,只见残影抹过,金光一闪,杨砚暴退至二人身边,连续踏破三块石板方才站住,眼睛往银枪一瞟,发现枪头没了。

  这可是他拜魏渊为义父时,魏渊送给他的礼物,来自司天监的精品银枪!

  三人看向屋顶站的和尚,跟刚才不同,不再是赤手空拳,手里握着一根金色禅杖。

  他就是用这玩意儿砸断了杨砚的枪头?

  “你们打更人如果不给我把院子恢复原状,我就把你们衙门砸了。”

  这话狂不狂先不谈,话里话外的意思叫人很抓狂——若不是心疼院子,担心被战斗余波推倒,他不会动用禅杖。

  刷……

  衣袂声入耳。

  李玉春心中悸动,扭头看向侧后方,刚刚还在屋顶的和尚就站在距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是怎么移动的?

  “走啊。”

  “走?”

  “不是你们让我同你们走一遭打更人衙门的吗?”

  风吹过,扬起一地尘埃,被杨砚踏碎的石砾打着滚远去。

  李玉春结结巴巴说道:“那……那你们……刚才……”

  楚平生反问道:“贫僧有说不配合吗?”

  庞叙打了个愣,仔细一想,这话说得一点没错,他确实没说不配合,他是太配合了。

  周围把和尚团团围住的八名铜锣面面相觑。

  感情这仗白打了?金锣大人的瘪白吃了?

  杨砚攥得那杆破枪咯咯响。

  “所以你们瞧,和尚我心怀坦荡,知无不言,倒是你们打更人……龌龊的很呐。”楚平生讥讽一笑:“其实你们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魏渊谈笔生意的,何苦来哉。”

  他无视身边的铜锣们,拄着禅杖一步一步朝打更人衙门所在方位走去。

  杨砚的脸扭曲得不能看,自打加入打更人,还没人能让他吃这么大一个哑巴亏。

  李玉春表示理解,打更人兴师动众来到许府抓和尚,打架输了不算,连公正廉明的原则都被和尚的脚踩在地上蹂躏。

  “回去听听魏公怎么说吧。”

  他拍拍小舅子的肩膀,带人跟上。

  ……

  楚平生与杨砚对打的时候,朱广孝与宋庭风押着许七安进了打更人衙门,落到排行第十二的金锣南宫倩柔手里,虽然没有被这个喜欢开发酷刑,擅长审讯的家伙折磨,却还是被吓得差点尿裤子。

  开光和尚知道他与许平志的所作所为也就罢了,毕竟隔墙有人,好色二叔可以听墙根,和尚也能顺风耳,没想到打更人方面竟然派了两名铜锣从头到尾盯梢,除去一些细节,比如玉石小镜可以装人,整个栽赃流程说得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不过他也没吃亏,给南宫倩柔抛出一套反向逻辑,他绑架张云鹰嫁祸周立是有罪,但是打更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却不出手阻止,坐视事态失控,一定程度上讲,也算是此案帮凶。

  这么说的结果是南宫倩柔很满意,告诉他这次把他请来打更人衙门,实际上是一次考验,而不是拷问,因为大奉长公主给魏公写了一封信,举荐他到打更人衙门任职,现在只要他愿意,便可以办理入职,正式成为一名打更人了。

  许七安就感觉一个天大的馅饼砸到自己头上,本以为这次进打更人衙门,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没想到因祸得福,反而高升了——长乐县衙门的捕手,自然没有打更人铜锣香。

  有打更人统领魏渊和长公主怀庆庇护,这下就算绑架张云鹰,构陷周立的事情曝光,他也不怕了。

  许七安顿觉扬眉吐气,跟着南宫倩柔离开审讯室,才到外面的院子里,一眼便看到老熟人开光大师拿着禅杖走进衙门,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金锣两名银锣八名铜锣,表情都不怎么好。

  “开光大师,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找魏渊谈笔买卖。”

  许七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伸出大拇指:“跟魏公谈生意,开光大师果然不走寻常路。”

  这拍马屁的一句话招来杨砚等人仇视的目光,唬得他一个激灵。

  南宫倩柔则是目光一寒,由许七安身后走出,冷然道:“魏公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你该去的地方是审讯室。”

  楚平生正眼看她的兴趣都没有,继续往前走。

  眼前的南宫倩柔是电视剧里那个南宫倩柔的形象,看着很像女人,名字也很女人范儿,一眼过去还真看不出是男是女,反正原著中是男人女相,电视剧里改没改,那得把铠甲脱了,衣服撕了,仔细确认一下才知长短深浅。

  “我跟你说话呢。”

  南宫倩柔去抓他,被杨砚举臂拦住。

  “杨砚,你干什么?”

  问完这句话,她注意到一个细节,杨砚手中银枪的枪头没了,这不仅令她呆了两息,视线扫过不敢与她对视的李玉春与庞叙,又回头看看和尚的背影,冷笑道:“杨砚,你退步了,放手。”

  说罢腕部加力,要震开杨砚的手。

  “小柔,你不是他的对手。”

  “那要试过才知。”南宫倩柔不爽和尚对待她和义父的态度,什么时候一个青龙寺的和尚,也配和她的义父谈生意了。

  “杨砚,你是担心我打得他满地找牙,让你脸上无光对吗?”

  “小柔,我是为你好。”

  “都说了,别叫我小柔!”

  南宫倩柔大怒,身为金锣,她最讨厌别人用“小柔”这个弱质女流味儿很冲的词称呼自己。

  啪。

  她总算是挣脱束缚,提着鞭子向前追去。

  杨砚刚要去追,被李玉春按住肩膀:“我觉得让她吃点苦头挺好。”

  当姐夫的发话了,小舅子哪敢不听,瞧瞧手里的无头银枪,没有上前阻拦。

  许七安一瞧有乐子看,带着看戏的心情跟上观战,杨砚治不了南宫倩柔,还治不了他?朝朱广孝与宋庭风二人使个眼色:“带他去测资质。”

  “哎,哎,这就没意思了,先看完……看完热闹再测好不好……”

  那二人不容分说,架起他便朝斜对面的问心楼走去。

  “我说哥们儿,你们就不想看金锣和元婴高手的战斗吗?”

  朱广孝刚要说话,唰,三人面前多了一个人,正是吩咐俩人带许七安测资质的杨砚。

  “你说什么?元婴高人?他不是和尚吗?”

  “是啊。”

  许七安一个现代人,还是看了些修仙的人,对于双修、三修、全系精通什么的接受能力自然远在这个世界的修行者之上。

  “有元婴就不能做和尚吗?”说完小声嘀咕一句:“挂逼穿越者了解一下。”

  杨砚皱了皱眉,没有理他,听见前方传来噗噗的气爆,如箭般射出,来到魏渊所在的浩气楼前方广场。

  噗噗的气爆声源自南宫倩柔手里的金鞭,好像灵蛇一样奇巧的兵器在她手里各种抽打翻飞,上抡下挑,只是鞭头扩散的劲气便能将普通人的骨头抽碎,然而和尚头都不回,仍旧一步一步往前走,便有嗤嗤劲气在身后展开,将南宫倩柔的攻击挡下,每一次撞击都令鞭梢多一道划痕,细丝在他脚后越落越多。

  这不是偏院对战中用的龙象神拳,这分明是……护体剑气!?

  于武夫一道而言,八品炼气境者,便可以凭借手中刀剑催发刀气或者剑气,但这里的刀气或者剑气是死的,只有晋升四品,领悟了剑意,才可以像他一样远距离召唤配枪,将死物活化,如制造拐弯剑气,剑气成丝等,但是即便领悟了剑意,也不可能像和尚这般不用武器,单纯依靠体内灵气演化破坏力惊人的剑气,更不要说应激而动,反攻敌人了。

  只有将剑意上升至剑道,或者接近剑道的程度,才能够做到不需要武器做媒介,举手投足剑气弥漫,收发由心。

  换句话说,和尚起码也是三品武夫境界,并且是已经初步领悟剑道的巅峰三品。

  在许府偏院时他领教的龙象神拳确是佛门路数,这点没错,白象和白龙都属佛门神圣,许七安刚才说和尚是元婴高人,如今又有剑气自生,应激护体的武夫战技……三品金刚?三品武夫?还是四品道门真人?

  这……这啥啊这是?

  杨砚已经开始怀疑人生。

  李玉春、庞叙,包括拼着受罚也要到浩气楼前广场观战的朱广孝与宋庭风,无不瞠目结舌,几人境界不高,更深层次的东西或许想不到,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打更人金锣南宫倩柔不是和尚的对手,瞧那一张憋得通红,跟被人调戏似的脸,说明她已经使出全力,却连对手的外部防御都攻不破。

  许七安跟越聚越多的打更人臭显摆道:“瞧见没有,跟南宫金锣打得难分难解的开光大师,我朋友,就在许府挂单。”

  特么的傻子都能看出双方不是难分难解,是南宫倩柔踢铁板上,自己把自己坑了,如今骑虎难下。

  朱广孝非常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膀:“你这样拍南宫金锣的马屁,结果只能是拍到马腿上。”

  “为什么?”

  “因为……”朱广孝贴近他几分,小声说道:“和尚在把南宫金锣当猴耍。”

  “啊?”

  杨砚看着南宫倩柔的背影摇头叹气:“都说了是为你好,这下脸丢大了吧。”

  嗖,嗖,嗖……

  伴着他的声音出现的,还有一道又一道金色身影。

  姜律中,张开泰,赵锦,朱阳……

  七名打更人金锣在浩气楼前方一字排开,有的手持武器,有的赤手空拳,如临大敌,冷冷注视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和尚。

  加上南宫倩柔和杨砚,打更人共计十二名金锣,一口气到场九人。

  可见和尚给打更人衙门带来了多大的压力。

  九位金锣联手,即便是二品合道高手,也讨不到好吧?

  李玉春、庞叙,及闻讯来此的银锣在心中打鼓。

  而楚平生视如不见,继续向浩气楼步行,就在沉闷的气氛越来越浓,杀机笼罩打更人衙门上空,大战随时可能爆发之际,一道低沉的嗓音由浩气楼顶传来。

  “小柔,住手。”

  别人叫“小柔”,南宫倩柔会暴走,浩气楼那位除外。

  当然,魏渊的话是命令,也是给她台阶下。

  鞭势立止。

  南宫倩柔看着用高等妖兽筋膜制作的金鞭,有些肉疼,虽然还能用,却明显短了一截。

  不幸中的万幸是比杨砚好一点,毕竟杨砚的银枪惨遭剃头,不能用了。

  楚平生依旧没有搭理她,微微仰头,看着浩气楼露台站立的打更人统领魏渊,淡淡一笑,继续往前走。

  “让他上来。”

  魏渊下令放行,姜律中,张开泰等人自然不敢阻拦,队列两分,让出一条通道任他走过,进了浩气楼,步步登阶,杵杖而上。

  直到看不见和尚的僧鞋,姜律中等人才走到杨砚面前:“这和尚什么来历?”

  “这……”

  杨砚十分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和尚的身份。

  “我知道。”想着在诸位金锣面前刷存在感,提供情绪价值的许七安举手道:“那位高僧乃是天域来的开光大师,为了体验七情六欲,勘破七情六欲,来到大奉京城,第一战就去了教坊司,用一句佛门偈语便把影梅小阁的花魁浮香姑娘拿下,收在身边做了私……呸,童女。”

  收教坊司名妓做童女?

  姜律中,张开泰,赵锦等人对望几眼,脸有点黑。

  杨砚不由摇头,心下叹气,感情和尚住进许府快一个月了,许七安这偏院拥有者对和尚身份来历信息的了解还没他多。

  “谁叫你来这里的?给我滚去问心楼。”

  南宫倩柔在和尚手里吃瘪,扭头将气撒到许七安头上。

  杨砚没有说话,一脸同情看着这位向来倨傲,谁都不服的金锣。

  朱广孝与宋庭风对望一眼,一左一右抱住不合时宜卖弄口舌的新晋打更人,一溜烟儿跑进问心阁。

  这件事怎么收场,和尚会和魏渊谈什么,他们当然想知道,但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该知道的。

  ……

  楚平生来到浩气楼第九层,也是顶楼。

  打更人衙门依山建造,由门口到浩气楼需拾阶上行,而浩气楼又是整片区域最高的建筑,视野开阔,登高沐风,一眼望去大半个京城尽收眼底。

  外廊下置一紫檀方几,魏渊面东而坐,手边有卷,身前放置红木茶盘,茶盘那边是红火小炉,陶罐里热气升腾,泉水在里面沸腾,咕嘟咕嘟,拱得盖子直颤。

  这权倾朝野的大太监皮肤白净,五官端正,脸部线条偏柔和,衣着打扮颇有儒雅之风。

  “坐。”

  听到禅杖杵地的声音,魏渊没有起身相迎,只是轻捋长袖,向对面的座位招手。

  楚平生将禅杖放在旁边的横栏上,依言落座。

  魏渊神情恍惚,看着斜对面的金色禅杖眯了眯眼。

  “阿弥陀佛,能够察觉它的异常,说明你已经重回二品合道境了对么?”

  魏渊心头一颤,目光微凝,不再关注那杆在他的感知中散发熊熊热力的禅杖,看向对面坐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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