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隆平帝崩薨后,大雍年号便从乾元变更成了景治。

  如今赵冗登临大宝,其自觉为中兴之主,隆平帝在世时朝野内外均一片兴盛景象,众大臣也是报喜不报忧,就算哪里有灾祸匪患,那也只是癣疥之疾,不足为虑。

  隆平帝喜欢听这些,景兴皇更甚之。

  在赵冗眼里,他那年过八十眼老昏花的父皇都能把江山治理成一副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他才不过六十来岁,比父皇足足年轻了近二十岁,可不就属于正当年?

  如此年轻有为的他,难道还能把国朝治理的比先帝差?

  “朕是明君,朕的天下一片蒸蒸日上,谁敢说朕治国无方?”

  赵冗活在自个的世界里,拼搏到六十岁才爬到这个位置的他,还不能好好享受享受了?

  除了享乐,赵冗也不是没事干,上位这些日子里,他可还忙着清除那些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隐患。

  当初造谣说他不择手段,同室操戈的人,那都是包藏祸心,目的不纯的国之奸贼,必须铲除。

  还有一些旧太子党,甚至还有那些想要扶植傻子四皇子的四爷党,这些都不能放过。

  这日,景兴皇赵冗正在御书房大发雷霆。

  “都是干什么吃的!竟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孺子都处置不了,朕要你们有何用?”

  蔡士春拱手上前:“陛下放心,臣已让人在北上之路沿途设卡,神机营的将士亦听从调遣,他纵逃得了一时,也断然走不到北境。”

  赵冗强压怒火,复又问向旧太子府之事。

  蔡士春身旁的内侍总管上前一步道:“寿亲王府的小王爷前日里突发恶疾,眼下虽还活着,但已经成了痴儿。老奴昨日特意去看过,小王爷口角流涎,下肢瘫痪,就连饮食都要有人喂服,奴才与之对话,小王爷亦是一问三不知。”

  “可怜我之长兄遭遇天心教反贼毒手,如今我兄独子又落得如此境遇,属实令朕痛心!传朕口谕,让太医院最好的御医前去诊治,务必要让皇侄早日摆脱疾苦。”

  赵冗走到总管太监跟前,抓起对方的手腕,用力的朝对方胳膊上拍了拍。

  老太监看向嘴角噙笑的赵冗,只觉后背一阵发寒。

  “老奴遵旨。”

  老太监退下不久,潘松、石瑾钟两位阁老携奏表晋见。

  御案前,赵冗翻看奏折,里面多是歌颂盛世太平,君王治国有方的文章,例如哪里哪里天降祥瑞,六月份的天气,天降大雪,而雪自古就是祥瑞。

  又比如哪里双日同天,有凤凰鸣于天际,此预示着国君贤明,皇后贤德,有如两轮煌煌悬日,照耀山河,使天下海晏河清,实乃佳兆。

  赵冗欣然批阅。

  “如此祥瑞,岂不正验证了朕登临大宝,实乃天地所钟,民心所向吗?”

  两位阁老对视一眼,默契十足的开口应和。

  “陛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潘松和石瑾钟是年迈昏聩的隆平帝经过严格把关,筛选出的优质‘干臣’。

  如今的景兴皇虽然与先帝不大相同,但好功恶过的性格却是一模一样。

  眼下既然陛下认为江山社稷一片向好,那就是一片向好,谁也不会闲着没事出来唱反调。

  毕竟这些年大家也都习惯了,要是真上来一个大刀阔斧搞变革的君王,不安生的就该换成他们了。

  这边赵冗载歌载舞享受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距离千里之外,有三个落魄和尚正在经历盛世拷打。

  “你们是哪里的和尚,可有路引度牒?”

  年过半百的公孙晋取出度牒,解释道:“我等是云山寺的僧人,如今游方而归,正欲返还庙宇。”

  城门处,一众兵丁把守要道,挨个盘问审查。

  兵丁持有画像,说是南边来的一位贵人遭遇歹人袭击,下落不明,他们拿的便是那贵人和其随从的画像,为的是找到失踪的贵人,予以保护。

  公孙晋带着俩灰尘扑扑的小和尚,朱怀安跟在身后,在路过门吏身边时,他朝那画像上瞥了一眼,上面画着的正是他朱世子的富态容颜。

  可惜如今的他饥一顿饱一顿,身形早已瘦了一圈,莫说按图索骥来寻他,就是他亲娘来了,恐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出了城,三人沿着官道一路前行,期间朱怀安看到了一队身穿京卫甲胄的骑兵车队,在对方押解的牢车上,有数名头罩黑布的犯人被锁链拘在铁笼里。

  朱怀安目露惊震之色,却被公孙晋一把扯到路旁。

  那牢车里关押的不是旁人,正是和他分道而行的娘舅一家。

  等骑兵队离去,朱怀安挣开公孙晋的手,眼睛通红道:“我得去救他们!”

  公孙晋一把将朱怀安拉到跟前,低喝道:“你自身尚且难保,如何去救他们!”

  “为今之计,只有北上一条路可走,殿下若是回去,反而会让他们失望!”

  “此行艰难,我等早有预料,只要殿下能活着,我等生死不足为惜。”

  闻听此言,朱怀安如遭雷殛,整个仿佛失了魂一样,久久不能言语。

  王梁默默跟在身后,走了不多时,又有一队兵马赶来。

  为首之人身负双刀双剑,面色黝黑,神情严正肃然。

  当看到扮作和尚的三人时,他抬手止住身后兵马,扯起缰绳来到近前。

  “几位师傅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公孙晋按旧有说辞一一答对,等对方拿出画像,对着三人一阵打量后。

  那马上的将领忽然说道:“北地已然不是昔日长亭王镇守地界,如今此地危机四伏,多有匪患恶徒游荡,尔等既是北边来的和尚,就该早早回去,往后切莫再要远行。”

  说罢,那将领勒马回归队列,引着兵马重新踏上行程。

  朱怀安有些后怕道:“此人是谁?我还以为他认出了我等底细。”

  公孙晋双股战战,抹了把冷汗,声音有些暗哑道:“此人是神机营的将领,名为左子雄,我和王爷在京时曾与他有过照面。”

  “莫非他认出了你?”

  公孙晋稍有迟疑,摇头道:“应该没有,我和他仅有一面之缘,且已经相隔数年之久。再者,如今我这副打扮,他又如何能认得出?”

  “若真认出来,恐怕你我已经是他的阶下囚了。”

  三人走走停停,待到傍晚时,远处忽有蒙面响马冲出山林,将几人团团围住。

  王梁伸手摸向怀间,里面藏有一把短刀。

  公孙晋见状立刻摇头示意。

  那些响马来势汹汹,即使是和尚也不放过。

  领头人听到公孙晋上前说话,立时眯眼打断:“老子都他娘当响马了,你觉得我会信佛?”

  响马头子冷笑一声,仿佛已经看破了一切。

  “老子阅人无数,一看你们就不像是正经和尚,八成就是些招摇撞骗的飘子!”

  “你们仨一路飘过来,许是骗了不少人,诓了不少钱吧?把身上的值钱物件都交出来,我可以放你们一条活路。”

  有响马上前,将三人衣服悉数扒落,除了一些古怪符纸外,其他藏纳的零零碎碎的银钱,还有一些金豆子,以及短刀匕首,都被对方搜刮一空。

  “还说你们是和尚?这一路看来骗的还不少”

  领头的往公孙晋脑壳上啐了一口浓痰,随后哈哈一笑,领着众人便纵马而去。

  公孙晋恶心的不行,一旁王梁憋屈道:“一些响马罢了,我有把握对付他们,师父又何必如此窝囊。”

  朱怀安替公孙晋解释道:“小不忍乱大谋,师父这么做自有道理,若是你与这些响马争斗途中,有追击的官兵恰好路过,岂不就坏了大事?”

  公孙晋擦去头顶污垢,笑道:“如今我们身无分文,可就真成了乞丐了。”

  朱怀安闻言和公孙晋对视一眼,随即开怀大笑。

  只有经历过苦日子的王梁纳闷的看着两人,如今没有银子干粮,下一顿他们就得饿肚子,他实在不能理解两人在笑什么。

  直到第二日晌午,起先还发笑的两人彻底笑不出声了。

  这年头,没钱寸步难行。

  等到第三天,只讨得几口糙米粥的几人却是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

  此时三人的衣服比之街边的乞丐也好不到哪里去。

  等进了城,那些路边摊贩也把他们当成了讨饭的流民,一个个驱逐轰赶,生怕他们靠近一步,就玷污了自家的摊子。

  “师弟,我们得谋些餐食了”朱怀安扯了扯王梁的袖子,后者心领神会,在路过一家包子铺时,王梁眼疾手快,趁人不注意,取了两屉包子后,就隐进了人群。

  街道拐角处,三人围着笼屉,闻着那喷香的白面味,鼻头莫名发酸。

  不过未等几人啃上几口,对面巷道里便又涌出来了十几个流民恶乞.

  王梁眼睛微眯,街道上有行人侧目注视,不过这些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并未有人上前阻止。

  朱怀安拉住王梁,后者只能憋屈的看着那些流民将笼屉打翻,跟饿狗似的上前争食。

  公孙晋见到这一幕,立刻提醒道:“快吃!”

  说罢老头就捧着自个手里还健在的包子啃了下去。

  三人刚吃完手里的包子,最后一口还未来得及咽下,那些将笼屉抢食干净的流民就围了过来。

  无数脏手一阵扒摸,见摸不着其他吃食,有饿极了的流民便伸手去往公孙晋嘴里扣索。

  这老头牙口不好,嘴里鼓鼓囊囊的还没咀嚼干净,眼下倒成了众人的攻伐对象。

  哄闹过后,衣衫凌乱的三人彻底沉寂下来。

  “我去寻些水来。”王梁穷苦出身,见惯了这些事情,他最先平复过来。

  只有朱世子和公孙晋久久未能平复。

  “我爹曾说,他经历过夜不闭户,户不拾遗的太平时候,如今才过去多少年,这天下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公孙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北上的路还有很远,往后世世明和老衲还会遇见很多的事,这也算一种修行,正所谓坐天下不如走天下,只有一步步丈量出江山长短,才能坐好江山,治好江山。”

  “当初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为何没有后人超越?就是因为他们走过江山,见过之前的天下是何种模样。”

  朱怀安伸手摸向袖子,他的僧袖明显比普通袖子厚上一些,触摸之余,里面似乎有些什么东西。

  自打从津门一路走来,他每每遇到事情,就会下意识摸向袖子。

  北境之路,注定不会太平。

  井下街,徐青正在仵工铺里调教公鸡。

  自从能听懂鸟兽之音后,他就总能听到金鸾在那儿口吐芬芳。

  为了调教好金鸾,他就定下来一个规矩,只要是在仵工铺里,谁要是说一句脏话,就拔一根毛,谁也不例外。

  玄玉对此没有任何异议,身为猫仙,它从不说脏话,除非是特别生气的情况下。

  “这是第几回了?愿赌服输,你自个来!”

  金鸾啄下一根羽毛,放到一旁,嘴里忍不住骂了句:“你大爷的,你给金爷等着,我就不信你不说脏话。”

  “徐仙家,它又说脏话了!”

  “.”

  金鸾瞪着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黑猫,憋了半晌,最后只得再次拔下一根羽毛。

  就这么,短短一个时辰的功夫,徐青手里就多了一把金鸡翎羽。

  晚些时候,仵工铺来了两人,是巡房衙门的赵中河叔侄。

  刚进铺门,赵中河当即就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嚯,这鸡养的可真他娘肥,少说也得有五六十斤吧?”

  下一刻,金鸡飞扑。

  赵中河抬起带鞘长刀抵挡,却不想一股堪比凝罡武师的大力袭来,直接就将他踹翻在地。

  金鸾眼疾嘴快,待对方回过神时,头顶已然少了一撮头发。

  “这鸡?”赵中河惊疑不定。

  徐青走上前,解释道:“这是街头棺材铺养的公鸡,不是我养的,这鸡有些凶,只要有人口吐污秽之言,就会被它啄取毛发,赵捕头还需注意则个”

  “棺材铺的公鸡?”

  赵中河颇有些讶异:“只要骂人就会啄人?这畜牲会有这么通人性?”

  话音刚落,秃毛鸡再次飞扑过来。

  旁边赵元瞪大眼睛,他看着自家叔父被啄,有些猎奇道:“这鸡果真能听懂人话?”

  “我和这鸡不熟,它兴许只是听得懂脏话。”徐青果断和金鸾划清界限。

  “我试试!”赵元二十来岁,多少还有些少年心性,他小心翼翼的来到金鸾跟前,试探着说道:“嘿,小王八!”

  金鸾听得直冒火,“你大爷的,你全家都是小王八!你是大王八!”

  一连几撮头发落地,赵元捂着头直呲牙。

  徐青面无表情的看向金鸾。

  下一刻,刚啄完人的秃毛鸡,便又开始拔自已的毛。

  “行了,别再招惹它了!”

  赵中河有些拘谨的来到徐青跟前,他这人本来就是粗人,衙门里狗屁倒灶的事又多,平时可以说是满嘴屎尿屁,眼下要他克制着不说脏话,还真有点别扭。

  “徐掌柜,我此来是因为石兄弟的事”

  衙门里的石泉当初为了救赵中河叔侄,跳入水中溺亡,对方的尸体如今还在仵工铺里停放。

  徐青记得此事,他拍了拍铺子里的一口薄皮棺材,说道:“寿衣已经穿好,遗容也已修好,赵捕头若是得空,随时可以为其下葬。”

  “那就定在今日吧,有劳徐掌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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