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兄可真是想煞我也!”

  苦守多时的朱怀安双目通红,也不知是熬了一夜未曾入睡,还是看到他太过激动的原因。

  朱怀安伸手抓住徐青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紧握着他的手掌,生怕他再跑没影了。

  “撒手!”

  徐青嫌弃的推开小胖子,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你不在津门府城,跑来找我做甚,我这里可没什么好玩的”

  仵工铺里,朱怀安正在那儿长吁短叹:“不瞒徐兄,我心里愁闷啊!”

  “你一个金贵世子,还愁闷上了?有多少人想过你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还过不上哩!”徐青没好气看着自来熟的朱世子。

  眼下朱怀安口中饥渴,看到铺子里有水缸,便拿着水瓢想要舀那缸里的红梁细水喝。

  吧咂一口,这小胖子立时便眼前一亮。

  “好酒!”

  徐青心想那可不,水缸里面可浸泡着他丢进去的酒虫,一缸的假酒不掺任何佐料,可不比外面卖的真酒健康多了。

  朱怀安满饮一口,只觉心里的苦闷一下就有了宣泄的地方。

  “穷有穷愁,富有富愁,徐兄何必明知故问。”

  徐青心中微动。

  “父有父仇?你莫不是想要为父报仇?”

  朱怀安眼皮一抖,默默放下水瓢。

  徐青见他沉默不语,便知道自个猜对了。

  “如此也好。只是日后山高路远,还望世子殿下多多保重。”

  徐青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朝朱怀安拱了拱手。

  长亭王的仇不是一般的家仇,那必然是和国朝气运绑在一起的大仇。

  他一个小小的赶尸匠,一个仵工铺子里的小僵尸,可不想掺和到这片深潭泥泞里。

  王朝之争向来是有进无退,就像是滚滚车轮碾过蚁窝,莫说人力,就是武道宗师也不一定能在车轮下全身而退。

  朱怀安看到徐青的反应,只觉心中愈发苦闷。

  “我真羡慕徐兄,能一心一意过着闲云野鹤的安稳日子。”

  徐青闻言摇头否认。

  “称不上闲云野鹤,顶多算是一个苟且偷生的草民罢了。”

  朱怀安见对方油盐不进,心知必须得换个方法打开对方的心扉才行。

  既然友情不够,那就悲情来凑。

  朱怀安眼眶一红,眼泪可就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

  徐青看的眼皮直跳,心说咱唠嗑归唠嗑,怎么还一言不合就掉起小珍珠了呢。

  “从我记事起,父亲便在北境征战,那时他三五年也不见得回来一次.”

  徐青还当朱怀安要讲他身上背负的深仇大恨,却不曾想这小胖子反倒是讲起来自己小时候的事。

  “那时母亲常说,正是因为有父亲这样护佑山河的人在,百姓才能过上家殷人足的日子。”

  “若没有挺身而出抵御外敌的将士,那些蛮夷一旦开始侵吞山河,不定会有多少人会妻离子散。”

  徐青越听越不对劲,这小胖子明显是话里有话,拐着弯的在点他。

  “当今圣上不思民生国事,反倒是只想着将我朱家赶尽杀绝.这事但凡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圣上让我朱家迁府是假,想要根除隐患才是真。”

  朱怀安讲起永兴皇赵冗下达口谕,让他前往北境的事情。

  徐青默然,长亭王在北境诸军里颇有威望,朱怀安是长亭王的唯一子嗣,若是他去到北境,必有军镇附和庇护。

  永兴皇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徐青稍微思忖,便明白了这里面蕴藏的玄机。

  长亭王劳苦功高,纵使有人在背地里再怎么造谣污蔑,也无法抹去朱家对大雍朝的贡献。

  永兴皇若是想铲除朱家,也断然不敢明面施为。

  这对重视声名的赵冗来说,代价太大。

  徐青看着朱怀安,不动声色道:“既然事态如此紧急,你便该及早思索对策,怎还有闲心跑到我这里串门?”

  “徐兄何必明知故问?旁人或许不知,但我知道,徐兄绝不是平庸之人。”

  “.”

  朱怀安见徐青不说话,便压低声音继续往下说:“数月前王府宴席之上,我心知是徐兄出手相救,此事我一直记在心里。”

  “徐兄文武双全,是世间难得的璞玉之才,若是肯出山入世,小弟便是为徐兄牵马坠蹬,也心甘情愿。”

  你这哪是为我牵马坠蹬,你这分明是恩将仇报来了!

  徐青听得直摇头。

  他在仵工铺逗猫养鬼,日子过得好好的,失心疯了才会跑去北境闯荡。

  朱怀安仍在那里口若悬河。

  他对徐青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还是朱世子头一回这么求贤若渴。

  可以说,徐青就是他招兵买马路上的第一个实验田,若是这回不能把对方勾搭到他的战船上,他感觉以后都不会再有自信了。

  若连个旧相识都拐不走,那他这点人格魅力又怎么能拿得出去招纳其他贤士?

  “怀安,我志不在此,你说再多也无用。”

  “倘若只是央请徐兄一路随行,等到了北境,便任由徐兄去留,这样可好?”

  徐青依旧摇头拒绝。

  “街头棺材铺的胡老头,我将其当做长辈孝敬,他已年迈,身子骨也不好,我已答应要给他养老送终,实在脱不开身。”

  “竟有此事?那倒是我唐突了。”

  见朱怀安面露赧然之色,徐青缓和气氛道:

  “这些都是小事,主要是我那表妹还要靠我赚钱养活,你是不知道她一顿吃多少,这么大的一条鱼,还不够她一口吃的.”

  “啪嗒!”正当徐青说起表妹如何贪嘴时,一个毛毽子忽然从远处飞来。

  徐青随手拍落。

  朱怀安侧目看去,却没看到孙二娘的身影,只瞧见一只黑猫从柜台上一跃而下,随后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店铺。

  徐青弯腰捡起玄玉丢给自己的毽子,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事不提也罢。”

  拍了拍毽子上莫须有的灰尘,徐青将之放在身边的桌案上,微笑道:“我知你此去路途多舛,我身为朋友也没什么相送的,这里有几张符箓,你权且拿去,就当是图个心安。”

  说着,徐青取出几张符箓,里面有他画的平安符,也有当初超度尸体时获得的驱邪、安魂类的符箓。

  朱怀安正了正神色,颇为珍视的接过符箓。

  “多谢徐兄。”

  徐青微微一笑。

  说实在的,他对这位世子殿下一直都有一些好感在。

  对方从未因为自己的世子身份,就眼光高人一等。

  像吴家兄弟和他,说到底出身都属于底层,但小胖子却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们的出身,一直都愿意真心结交。

  这样的心性,放眼整个权贵子弟的圈子,怕也难找到第二个。

  只是才高遭嫉,人贤遭难,若不是朱怀安的父亲太过耀眼,对方说不得还能过上一辈子无忧无虑的二代生活。

  朱怀安没有再提让徐青出山的事,而是笑呵呵的谈论起了过往和吴家兄弟一块胡闹的事。

  “若不是我这回过来,还不知志远兄已经结亲成家,你们怎的也不送张请柬给我”

  徐青摇头道:“不是没想到给你送,文才最先想到的就是你,只是志远想到王府还在居丧期,他却要操办喜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朱怀安顿时哑然。

  “等下次遇见他,一定要让他自罚三杯。”

  朱怀安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似乎还和往常一样没心没肺。

  “徐兄,我得走了。”

  徐青闻言点点头。

  “穷家难舍,热土难离。你这生在富家的,想必会更加难舍,这一瓢浊酒,就当为你践行了。”

  朱怀安接过酒瓢,只啜饮一口,剩下的则尽数倾倒在门口的地面上。

  “我只饮一口,剩下的就敬给这片热土,将来若有一天,我一定会再来这里。”

  徐青望着朱怀安登上马车的身影,他忽然开口道:“朱兄且慢,我这里有样东西对你或许有用。”

  临河埠口,此时一处鱼栏围了好大一圈人。

  众人翘首企足,个个抻长脖颈,只为看一眼传说中的‘灵鱼’。

  “这新来的王家小子可真有能耐,竟然能捕得到灵鱼。”

  “那哪是灵鱼啊,那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么大的灵鱼不得有七八斤重,按一斤二十两银算,也该有一二百两了。”

  “我等就是捕上一辈子鱼,也不一定能赚这许多钱。”

  鱼栏前,有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正守着自己的鱼篓,等待鱼栏管事算价。

  “鱼首有七星,鱼身有斜月纹,确实是天星鱼无疑。”

  “你小子倒是好运道,这鱼只在夜晚出现,且牙口锋利无比,就是铁网也能咬穿,你是怎么捕得的?”

  王姓少年似是不善言谈,只是说道:“你打算出多少价?”

  鱼栏管事笑呵呵道:“这不是出多少价的问题,你这鱼来历不明,要是从别家鱼篓里拿来的,到头人家过来问我讨要,你说我是给还是不给?”

  “你总得告诉我这鱼的来路,如此我才敢放心收下。”

  灵鱼不是普通鱼类,整个埠口能收灵鱼的除了偶尔来到这里的武师或是江湖人士外,便只有管理鱼栏的主事会收。

  “以前四爷收鱼的时候,从不问这些。”王姓少年皱眉道。

  “四爷?你是说临河牙行的李四?那不好意思,现在埠口是津门帮在管,他李四以前定下的规矩可不好使。”

  王姓少年没有办法,只得临时编出一个由头,来打消对方疑虑。

  今日他若卖不了这鱼,必然会让有心之人惦记上,只有及早换作银钱,去到坊内置办成房产店面,或是连夜离开埠口,躲避一段时间,才算稳妥。

  “你是说这鱼是被河中野怪追赶,自个搁浅上岸,才让你捡了便宜?”

  “你觉得这理由,大家伙会信吗?”

  王姓少年有些着恼道:“我说的句句属实,你若不要,我便去武馆找人售卖。”

  “慢着慢着,你这后生,性子怎么这么急躁。也罢,我就担些风险,收了你这尾鱼。”

  鱼栏管事也不怕对方去往武馆,就他故意拖延的这会工夫,津门帮的帮众已然围了过来。

  王姓少年察觉到人群忽然安静下来,他回头望去,就看见十几个气势汹汹的生面孔不知何时已经挤进了人群内围。

  鱼栏管事有恃无恐,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他数次压价,最后愣是把价值近二百两的灵鱼,压到了五十两。

  王姓少年自认晦气,拿了银钱后,他又兑换了价值五两的吊钱,随后便当着鱼栏主的面,开始分发钱财,央请一众渔民作为见证,护他离开埠口。

  只要离开了埠口,到了李四爷管制的地段,他就不怕身上的银钱会被津门帮夺去。

  鱼栏管事笑眯眯旁观,任由一众渔民拱卫少年离去。

  旁边有帮众上前询问:“蔡二哥,要不要”

  被称作蔡二哥的鱼栏主摇头道:“做事要留一线,不能把人逼得太狠。”

  “今日这鱼已然赚了不少,姚公子习武多年,最近正要着手内炼事宜,急需灵鱼补充气血,姚公子素来出手大方,这尾天星鱼转手卖去,至少也能卖个二百两银子。”

  鱼栏管事手捻八字胡须,正顾自得意时,有帮众忽然惊呼道:“有野猫!管事当心,别被那猫把鱼偷去了!”

  管事闻言急忙低头,结果就看见一只乌漆麻黑的猫张嘴叼走了他的鱼篓。

  那鱼篓趿拉着地,一路颠簸,洒出水花朵朵。

  众人登时反应过来,一个个想要堵住黑猫去路,却不料这猫身法了得,蛇游鱼跃间,愣是在人群里找了个空隙,钻了出去。

  黑猫一个纵越,跳上鱼栏的棚顶,随后它还特意停下脚步,扭头往人群里看了一眼,似是在等待他们追上来。

  津门帮里不乏武道高手,七八个武夫紧随其后,呈合围之势跳上棚顶。

  玄猫眨了眨眼,随即便当着众人的面,跳下了棚顶。

  在落地的瞬间,一股没来由的狂风卷起漫天沙尘,津门帮的帮众只觉风沙迷眼,等风散去时,众人四处逡巡,却哪还能看到半个猫影。

  鱼栏管事搜寻无果后,嘴里直骂。

  “贼猫属实可恨,若是抓到它,一定要将其扒皮挫骨!”

  此时仵工铺里,徐青看着山河图腾出来的诺大空间,心里一阵乐呵。

  那劳什子帝皇紫气,总算是丢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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