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青奴的指尖在药棉上顿住了。

  她正替萧承钧更换背上的敷药,新换的药膏才揭开半寸,那股甜腻的异香便窜进鼻腔——分明是续骨丹的药香,却多了丝铁锈般的腥气,像被人掺了血。

  "公子。"她声音发颤,指甲掐进掌心,"这药不对。"

  萧承钧倚在床头,望着她将原封未动的丹瓶与新拆的药包并排放在案上。

  月光白的续骨丹泛着温润光泽,而新碾成的药粉却透着浑浊的褐,凑近细闻,那丝腥气更重了,像极了...

  "蚀心散。"萧承钧低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案几,"三年前嫡母罚我跪祠堂,给的参汤里也是这股子味。"

  青奴的手猛地抖了抖,药瓶险些摔在地上。

  她想起昨夜影卫回报的消息——外院药库三更时分有黑影潜入,原以为是偷药材的小贼,却不想是冲着萧承钧的药来的。

  "他们等不及了。"萧承钧垂眸望着自己的掌心,指腹摩挲着床沿的暗纹,"昨日演武场,我接下罗猛三拳没吐血,又当众说要收徒...有些人的椅子,该坐不稳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闷哼一声,后背的伤处像被火钳烫过,灼烧感顺着脊椎往上窜。

  蚀心散的毒性比他预想的更快,刚渗进血肉,便开始啃噬筋骨。

  青奴立刻扶住他,见他额角瞬间沁出冷汗,连青衫都洇湿了一片。"我去请医正!"她转身要跑,却被萧承钧攥住手腕。

  "不用。"他咬着牙,指节泛白,"去把门窗关好。"

  青奴愣了愣,依言闩上雕花窗,转身时正看见萧承钧闭目端坐,喉结滚动着咽下呻吟。

  他的指尖抵住后腰的命门穴,呼吸忽快忽慢,像是在与什么较劲。

  《九劫锻骨诀》的口诀在他脑海里翻涌。

  这门禁术他偷练三年,本是为了重塑被废的丹田,此刻却意外察觉——蚀心散的毒火虽灼人,竟与骨脉里残余的元气产生了共鸣。

  那些被废丹时震碎的经脉碎片,此刻正随着毒素的游走,发出细微的震颤,像久旱的土地遇见了雨。

  "引毒入髓..."萧承钧咬破舌尖,血腥味刺激得神智更清,"以毒为锤,以骨为砧..."

  他能清晰感觉到,毒素正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钻,每过一处骨节,便带起一串刺痛。

  可奇怪的是,疼痛中竟渗出一丝清凉,像是毒素在被什么力量分解,转化成细若游丝的元气,顺着他刻意引导的路径,缓缓汇入丹田。

  "公子?"青奴见他额头的汗越滚越多,却又不像寻常中毒的萎靡,反而眼底有光在跃动,"您...您这是?"

  "他们想让我碎。"萧承钧睁开眼,眸中映着晨雾里的微光,"那我便借着这把刀,把骨头再铸一遍。"

  外院晨练场的铜锣响了第三遍时,萧承钧到了。

  他着一身月白短打,腰间系着镇北王府特有的玄铁腰牌,脚步沉稳得像是从未受伤。

  演武场边的弟子们窃窃私语,昨日还被罗猛揍得爬不起来的萧三公子,今日竟能自己走过来,连腰都没弯。

  "萧公子。"

  粗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承钧转身,正见罗猛抱着双臂站在五步外,浓眉拧成疙瘩,眼里带着审视。

  这外院弟子生得虎背熊腰,腕上的铁环随着动作哐当作响——那是镇北军老兵才有的配饰,刻着"破胡"二字。

  "昨日你挨我三拳,吐的血是掺了蜜饯汁的。"罗猛直截了当,铁环撞出脆响,"我娘是医婆,血的味道我闻得出来。"

  萧承钧笑了,从怀中摸出帕子擦了擦手——那帕子上还留着昨夜运功时的冷汗,"罗兄弟好本事,连血的真假都能尝出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罗猛往前跨了一步,震得地面都晃了晃,"外院这些嫡子,哪个不是盼着你死?

  你装病弱装了三年,突然要收徒,图什么?"

  "图个能扛刀的。"萧承钧指了指他腕上的铁环,"你爹是镇北军前营的百夫长罗铁山吧?

  五年前漠北之战,他替老王爷挡过一箭。"

  罗猛的瞳孔猛地收缩,铁环攥得咔咔响,"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要收的徒弟,得是骨头硬的。"萧承钧走近他,声音放轻,"昨日你打我时,拳头收了三分力——不是可怜我,是见不得镇北王的儿子被人当软蛋踩。

  对么?"

  罗猛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别过脸去。

  晨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耳后一道刀疤——那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伤。

  "林婉儿今日在琴亭抚琴。"他低声道,转身时铁环撞得更响,"她弹《阳关曲》时,琴弦会震落檐角的瓦。"

  萧承钧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演武场尽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琴音。

  清越的琴声穿过晨雾,像流水漫过青石。

  他抬眼望去,西角的梧桐树下,一抹月白裙裾闪过——林婉儿抱着焦尾琴,正往琴亭走去。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琴弦,一声清响惊起数只雀儿,连檐角的铜铃都跟着颤了颤。

  萧承钧摸了摸腰间的玄铁令,转身往演武场中央走去。

  晨雾渐散,他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比昨日更挺拔了些。

  真正的曲子,才刚开始弹。

  琴音漫过演武场时,林婉儿正将焦尾琴搁在石桌上。

  她素白的指尖划过第七根琴弦,目光却穿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场中那道月白身影上。

  清越的《阳关曲》第一声扬起时,萧承钧正弯腰捡地上的木剑。

  他的动作比寻常人慢了半拍——像是腰脊还在疼,指节压在青石上时泛着青白。

  林婉儿垂眸轻笑,腕间银铃随抬臂动作轻响,指尖骤然加力。

  第七弦应声绷直。

  这一次的琴音不再是单纯的宫商角徵羽。

  无形的音波裹着内劲从琴弦上窜出,如细针般扎向萧承钧的后心。

  那是她跟藏剑山庄客卿学的"听风术",能借琴音探人经脉虚实——若萧承钧真如表面这般虚弱,此刻该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瘫软在地。

  萧承钧的脚步顿住了。

  他扶着木剑的手微微发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像是被人当胸捶了一拳。

  林婉儿的睫毛颤了颤,目光凝在他后颈——那里的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连耳尖都渗着薄汗,分明是内力紊乱的征兆。

  "三公子?"她抱着琴起身,月白裙裾扫过石桌,"可是旧伤发作?"

  萧承钧转身时扶了扶额,指缝间漏出半张苍白的脸:"林姑娘琴艺高超,倒是让我想起...想起幼时生母抚琴的模样。"他的声音发虚,尾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只是这琴音...怎么有些刺得人脑仁疼?"

  林婉儿的指尖在琴弦上蜷起。

  她分明探到,萧承钧体内的元气流动虽乱,却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韧劲——像是刻意把经脉拧成了乱麻,专等着她来瞧这团乱。

  "是我调弦错了。"她忽然笑了,眼尾微微上挑,"三公子见谅。"说着便将琴收进锦袋,经过萧承钧身侧时,袖中飘出一缕沉水香,"外院的风大,三公子还是早些回屋歇着吧。"

  萧承钧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

  刚才那波音劲撞上来时,他故意引着《九劫锻骨诀》的元气在肺经打了个转,又散成乱流——林婉儿是嫡母的棋子,若让她看出自己在重塑筋骨,嫡母的手段只会更狠。

  "公子。"

  青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急切。

  她手里攥着块染了茶渍的帕子,发梢沾着晨露:"前院的张公公来了,说老王爷要单独见您。"

  萧承钧的瞳孔微缩。

  老王爷已有三年没召见过他,上一次还是他被嫡母灌下蚀心散的那日——那时他跪在祠堂外,老王爷的轿辇从面前经过,连轿帘都没掀。

  "去取那件玄色暗纹直裰。"他转身往偏院走,靴底碾过几片梧桐叶,"再把案头那枚铜令找出来。"

  青奴跟着他进了屋,见他对着铜镜理领扣的手稳得惊人:"公子,老王爷...怕是要试探您。"

  "他若不想试探,三年前就不会默许嫡母废我丹田。"萧承钧扣好最后一枚盘扣,从青奴手里接过铜令塞进她掌心,"这是影卫暗桩的信物,若我申时未归,让他们去西市米铺找刘九。"

  青奴的指尖掐进铜令纹路里,眼眶突然发酸:"公子..."

  "别怕。"萧承钧拍了拍她手背,"若老王爷要杀我,三年前就不会留我这条命。"他转身跨出门槛,晨雾里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他只是...想看看,被踩进泥里的草,还能不能长出根来。"

  镇北王府的书房飘着沉水香。

  萧承钧推开门时,老王爷正背着手站在书架前,银白的胡须被烛火映得发亮。

  案上的《孙子兵法》摊开着,墨迹未干的批注里有几个字被重重圈起——"兵者,诡道也"。

  "跪下。"

  老王爷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

  萧承钧应声跪在青砖上,额头抵着地面:"孙儿拜见祖父。"

  "昨日演武场,你接了罗猛三拳。"老王爷转身,靴底碾过满地竹影,"那三拳用了七分力,换作寻常武徒早断三根肋骨。

  你倒好,吐了半帕子假血,倒把罗猛那混小子唬住了。"

  萧承钧的指节抵着青砖:"孙儿想试试,外院弟子的拳头,是软是硬。"

  "试拳头?"老王爷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我听说你要收徒,要重整外院军规。

  萧承钧,你可知外院是镇北军的根?

  你一个被废了丹田的庶子,凭什么?"

  "凭这副骨头。"萧承钧抬头,目光迎上老王爷的审视,"三年前嫡母灌我蚀心散,说要废我丹田;昨夜有人换了我的续骨丹,还是蚀心散。

  可他们不知道——"他扯了扯嘴角,"被打断的骨头,若是重新接上,只会更硬。"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老王爷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抓起案上的虎符。

  青铜虎符在他掌心泛着冷光:"你可知,镇北军里有多少人,把你当笑话看?"

  "孙儿知道。"萧承钧的声音放轻,"所以孙儿要让他们知道,笑话也能变成刀。"

  老王爷的手顿了顿,虎符"当啷"一声落回案上。

  他转身看向窗外的梧桐树,枝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外院的副教习位置空了半年。

  明日卯时,去演武场点卯。"

  萧承钧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伏低身子,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谢祖父。"

  "起来吧。"老王爷挥了挥手,"别让我后悔今天的决定。"

  出了书房时,暮色已经漫上屋檐。

  青奴候在廊下,见他出来便要迎上,却被他用眼神止住。

  直到回了偏院,关紧房门,萧承钧才扶着案几踉跄两步,喉间一甜——一口黑血吐在青砖上,泛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他扯下衣襟,露出精瘦的脊背。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照见他后颈的骨骼泛着温润的玉色,像是被什么力量重新锻造过。

  《九劫锻骨诀》的口诀在脑海里轰鸣,他能清晰感觉到,丹田处有团温热的气团正在成型——那是被蚀心散炼化后,重新凝聚的元气。

  "外院副教习..."他望着窗外渐起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这把椅子,我坐定了。"

  窗外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

  萧承钧闭目调息时,袖中玄铁腰牌突然发烫——那是影卫传回的消息:嫡母房里的暗桩今夜格外忙碌,似有什么动作。

  他睁开眼,眸中闪过一抹金芒。

  明日卯时的演武场,该是个好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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