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瞥见徐三郎攥着玉佩的手指在发抖,那孩子虎口结着层叠茧子,像极了当年朱标在国子监抄书换米赈灾时磨出的痕迹。

  老皇帝喉头突然发涩,他分明看见二十年前的朱标蜷缩在东宫藏书阁,就着月光把《孟子集注》一页页誊给买不起书的寒门举子。

  "殿下仁厚,可《皇明祖训》里......"夫子捧着戒尺欲言又止。

  朱标染血的袖口已贴上永嘉侯世子肩头,暗龙纹掠过织金蟒袍时恍若云中龙影:"孤记得太祖平定张士诚时,曾让诸将子弟每日抄写'仁义未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奉天殿方向的晨钟撞碎最后一缕血腥气。

  当徐三郎捧着雪蛤膏狂奔回来时,朱标腕间螭纹钏渗出的血痕,已在《孟子》竹简上印出条蜿蜒赤蛇。

  永嘉侯世子盯着那血迹突然踉跄后退,他脚下金丝履正踩中自己撕碎的《勾股测地术》残页——那是徐三郎熬夜替他补全的课业。

  朱元璋的乌骓马突然喷出团白雾。

  老皇帝握着缰绳的右手青筋暴起,他分明看见朱标转身时,左腕月牙疤正对着勋贵子弟们案头的错金博山炉。

  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八岁的太子就是用这道伤疤挡下砸向民夫之子的砚台,而今那旧痕之上又覆新伤,暗红血色浸透广袖,竟与徐三郎冻疮渗出的血珠同时滴落在《孟子》书页。

  铜铃声歇时,朱标染血的指尖正按在永嘉侯世子誊抄的"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上。

  太子温润嗓音裹着血腥气飘向殿外老槐:"明日测地术考核,孤亲自为诸生扶尺。"朱元璋捻着花白胡须的手悬在半空,老松皮似的指节还沾着朱标袖口甩出的血珠。

  檐角残存的铜铃碎片在风中轻颤,恍若二十年前鄱阳湖水战时折断的箭镞。

  老皇帝突然想起洪武三年春,自己杖毙户部贪墨侍郎时,朱标曾攥着《尚书》跪在奉天殿前谏言:"刑措之道,当如春雨润物。"

  "陛下请用茶。"徐三郎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老皇帝。

  少年拖着条瘸腿板凳踉跄走来,开裂的杉木板上竟垫着件浆洗发白的襕衫。

  朱元璋注意到他右膝处磨出的破洞补丁,针脚细密如国子监藏书阁的窗棂格——那分明是朱标年少时常在东宫缝补旧衣的手法。

  午时初刻的青铜钟声突然撞碎满室光影。

  勋贵子弟们腰间玉佩的叮咚声里,徐三郎已用袖口将瘸腿板凳擦得泛起油光。

  老皇帝俯身时瞥见少年后颈处结着层青紫淤痕,像是被鎏金马鞭抽打过的旧伤,偏生那伤痕边缘还染着星点墨渍,恍若朱标当年替抄书举子挡下廷杖时溅落的松烟。

  "谢陛下赐座。"徐三郎的叩拜礼行得比勋贵子弟们更标准,粗布衣摆扫过青砖时,朱元璋突然嗅到淡淡当归药香——正是朱标方才命他取药时沾染的苦味。

  老皇帝枯枝般的手指抚过板凳上的襕衫补丁,触感竟与当年马皇后缝制的衮服内衬如出一辙。

  日影西斜三分,雕花窗棂将阳光裁成《九章算术》的算筹形状。

  朱元璋浑浊的瞳孔突然收缩如鹰隼:徐三郎的松木书案上,线装《九章》批注满得快要溢出纸页,残破书脊处还夹着根染血的雉羽笔;而永嘉侯世子鎏金案头,洒金笺誊抄的《青楼韵语》正压着半块吃剩的茯苓饼,砚台中宿墨已凝成龟裂的河床。

  老皇帝喉头突然涌起当年亲征漠北时的血腥气。

  他分明看见徐三郎冻裂的手指在《勾股测地术》残页上画出道道血痕,而那永嘉侯世子竟用错金匕首将书页裁作投壶用的箭矢。

  恍惚间,奉天殿朝会时李善长奏报"勋贵膏粱子弟多不通术数"的谏言,与眼前碎金般的阳光重叠成刺目的光斑。

  "陛下......"徐三郎突然轻声提醒,原来瘸腿板凳已随着老皇帝猛然站起的动作倾斜。

  少年眼疾手快扶住将倾的《大明混一图》木架,布满冻疮的手背蹭过朱元璋的龙纹箭袖时,老皇帝突然发现他掌心纹路里嵌着洗不净的墨痕——像极了朱标当年彻夜批阅奏折时染上的朱砂。

  檐角铜铃突然发出裂帛般的颤音。

  朱元璋的乌皮靴碾过满地碎瓷,靴底金线绣的云龙纹正踏在永嘉侯世子撕毁的《测圆海镜》残页上。

  老皇帝弯腰拾起半张染血的算题纸,泛黄纸页间竟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开方作法本源",那字迹工整得仿佛朱标十三岁代批奏折时的笔触。

  "叮——"夫子举起缺角的青铜日晷轻敲案几,晷针投影正落在"平地方程"四个篆字上。

  永嘉侯世子案头的错金博山炉突然倾翻,香灰洒在《青楼韵语》的艳词间,恍若给满纸荒唐蒙上层阴霾。

  徐三郎却已磨好新墨,冻疮渗血的指尖紧攥着半截雉羽笔,眼睛亮得像是应天府冬夜里的寒星。

  朱元璋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触到某处细微裂痕时突然顿住——那是朱标六岁时为他挡下刺客暗箭留下的痕迹。

  老皇帝浑浊的眼眸扫过满室泾渭分明的光影:寒门子弟的粗布衣袖在算筹间翻飞如白鹭,而勋贵们的织金蟒纹却始终徘徊在香炉与艳词之上。

  奉天门早朝时蓝玉奏报"北元遗患未除"的浑厚嗓音,此刻竟与仁心堂的铜铃声纠缠成解不开的死结。

  夫子枯瘦的手指划过日晷表面的裂痕,青铜与骨节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徐三郎突然挺直脊背,粗布衣料下的肩胛骨如将振翅的幼鹰,而永嘉侯世子的鎏金马镫却碰倒了盛满香灰的博山炉。

  老皇帝喉头滚动着洪武七年治水时咽下的浊浪,恍惚看见二十年前朱标在国子监藏书阁堆起的算学典籍,此刻正在仁心堂的穿堂风里哗哗翻动书页。

  青铜日晷缺角处渗进的阳光在夫子额前刻下道道阴影,老学究屈指叩击晷面三下,裂帛般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梳理羽毛的灰雀。

  徐三郎的雉羽笔尖悬在算草纸上方三寸,墨汁坠落时恰好与晷针投影重合,在"平地方程"篆字上溅出个浑圆的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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