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并州那一线,战火烧得正紧。

  烽烟遮天,杀声盖地,白日黑夜搅在一块儿,连马蹄都踏得碎风而来。

  好在这边山连着山,岭迭着岭,那火星子再跳,也跳不过重峦;

  刀枪纵凶,眼下也拐不进这片山窝子里来。

  两界村还是那副老模样,风平草稳,时辰照走,鸡犬相闻,炊烟袅豁。

  村头新搭了几座岗哨,初时看着还有点模样。

  汉子们腰里挂刀,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轮流守着。

  可不过月余,那股子紧劲儿便熬散了。

  多是倚着哨塔的木栏杆,晒着太阳打着盹儿,任凭山风吹动衣角。

  这般安稳,在旁人眼里,自是福气。

  可落在柳秀莲心头,却像是灶膛里的老炭,火不见了,热却一直烫着,昼夜不歇。

  她每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自家门前,手里捧着本翻得起毛的旧经书。

  唇瓣翕动,念着字,眼神却飘得远远的,飘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上头。

  每当远处传来马蹄声、车轱辘响,或是谁脚步急了些,她手上便慢慢垂下来,指头松了,书页也歪了,耳朵却跟着动了动。

  等那动静过去了,或是拐了弯,进了旁人家院子,她这才又慢吞吞把经书翻回原页,低下头。

  只是那旧书上的字,早已瞧不进心里去。

  如今的两界村,也非当年那个关起门来过日子的穷山坳。

  地界宽了,路也拓了,贩夫走卒多了些,消息的腿脚自然也快了不少。

  前脚还在陇山县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战报,后脚便能跟着货郎的担子,一路飘到这儿的田埂上。

  有时,是南来的脚夫嚼着干豆子,压着嗓子说,渭水那边官军打了场大胜仗,斩首上千,阵前封了个姓姜的小校尉。

  柳秀莲听着,手里的筷子便轻了三分,碗也能多添半口,连墙角啄食的麻雀,瞅着都顺眼许多。

  可也有时候,风声就换了调门,说匈奴骑兵抄了后路,哪位将军折了半支人马,尸骨无存。

  她一听,筷子就轻轻搁在碗沿上,再没动过。

  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院墙,看谁都像个来报丧的信使。

  这般半真半假的风闻,也不知从哪个嘴里吹出来,偏生就有本事,一缕缕钻进她耳朵里。

  听得久了,一颗心便教那没影儿的风声牵着,半天里起落个三五回,比庙里暮鼓还忙。

  沙场上的事,姜义插不上手。

  他能做的,无非是把院里那两个小的筋骨,再拧紧一分。

  天刚蒙蒙亮,人就得从被窝里起来。

  拳脚要沉,步子要稳。

  一来,是盼着两个孩子早些练出点模样,待姜亮哪日回来,也好看得顺眼些;

  二来嘛……若真练得起,身子骨里头有了气,也好上那趟洛阳的路,去陪陪他们爹娘。

  至于到了那儿,是提刀饮马搏个前程,还是拿起那本济世的医书,便由着他们自己去了。

  他这个做祖父的,能把路铺到这里,也就算尽了人事。

  好在,这两个小的也争气。

  根骨清正,气脉自通,好似两株旱地里忽逢甘霖的禾苗,得了水土,便铆着劲儿地往上长。

  如今才六岁出头,丹田里那点真气已然流转成溪,离那“圆满”的门槛,也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仿佛一捅就破。

  再加上这几年家中攒下的底子,药膳灵米日日不缺,院中灵气也充裕。

  论起筋骨进境,比起他们那两位兄长当年,可是快了不止一筹。

  而在这般教人心神浮沉的日子里,李家偶尔递来的一纸信笺,便如浓雾里透进一星灯火。

  李家的消息,总归要比市井流言实在些,字里行间,少了几分添油加醋的江湖气。

  信上说,凉州战局依旧胶着,沙场风声未歇。

  但姜亮在军中,倒是愈战愈起。

  或在戈壁寻着了羌人老巢,或在人堆里挑下个悍将头颅,都是实打实的章程,换得军中一个个往上写。

  于是乎,每逢李家的马车踏入村口,姜家院里头便像是早早过了个年。

  日子便这么被一封封信牵着,时紧时松。

  一会儿想着人建功立业去了,一会儿又怕他风头太盛、撞上刀口。

  春去秋来,院里那棵老槐树,叶子绿了又黄,风一吹,便是一阵沙沙的响动,像是在数着光阴。

  数着数着,便又是一年有余。

  西北的风,到了这节令,脾气也跟着松了几分。

  不再一味地裹沙带尘,反倒带了点事了拢头的凉意,收收拢拢,教人心里也跟着静了些。

  李家递来的信,也越发喜人。

  说是官军节节推进,羌人匈奴被撵得满地跑。

  那曾遮天蔽日的狼烟,如今只敢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山谷里,偷偷冒上两缕,

  战势渐明,“陇西一棍”的名头也响得发亮,随着一封封捷报,从边关传回洛阳,又从洛阳传遍四野。

  如今可不止长安洛阳在说。

  便是两山集那卖大碗茶的棚子底下,也有胡子花白的老汉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讲着“陇西一棍”的英勇。

  看这光景,一切都在往好里走。

  院里那两个小家伙,姜钦、姜锦,也快满八岁了。

  水磨功夫下,骨架拔起来了些,已然精满气足,只差心境上那点火候。

  这事急不得,但也难不倒。

  有刘家丹药温养着,有老屋后那片幻草静着心,再磨上些时日,心火自能熄个干净。

  便在这当口,姜家盼了许久的信,终于落在了门口的青石阶上。

  这一回,是姜亮从凉州城里发来的。

  纸张干净,字迹也沉稳了许多,再无旧时仓促,墨迹里都透着一股沙场上磨出来的静气。

  信上说,发羌诸部已尽数拔去,边境算是暂得清宁。

  只那烧当部,前脚称臣叩首,后脚就翻脸不认人。

  这回朝廷动了真格,怕是要趁着战势未冷,一鼓作气把那瘤子挖净,省得来年又长出苗来。

  只要这仗能顺,凉州该有几年的太平光景。

  这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但最教柳秀莲上心的,却是信末提的一桩闲事。

  姜亮说,他前些日子与一位随军的天师道高功叙旧,竟听到了大儿姜锋的风声。

  说那小子在鹤鸣山修道,倒也不只埋头炼气,这些年在山上,竟有了心仪之人。

  两情相悦,山中人尽皆知,连守丹房的老道都晓得了。

  算算年纪,姜锋也快十六了,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

  姜亮在信中写得稳妥,说待战事彻底了结,便亲自去鹤鸣山走一趟,问清那女子的底细。

  若家世清白,性情也端,便把这门亲事定下,也算为姜家添一喜。

  这封信,便是为此特意写的,说是“先给爹娘透个气儿”。

  柳秀莲看罢,信纸还未放下,眼已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嘴里颠来倒去,就剩一个“好”字。

  念着念着,眼光便望向院门,仿佛那个还未谋面的孙媳妇,已笑盈盈地立在了那儿。

  儿孙渐次安稳,个个有了出息、有了着落,比什么都叫她欢喜。

  姜义端着茶盏,看她那副模样,嘴角也噙着笑,神色却淡。

  这小子,人家的根底还没摸清,就想着把亲事定下,还是那股少年气。

  西海龙宫……

  他心头掠过这四个字,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这门亲,怕是没信里写的那么好结。

  不过,他偏头看了看身旁的婆娘,还在拿帕子偷偷抹着眼角笑,嘴里念叨着“孙媳妇”“好日子”。

  再望向院里,那俩小的正追着一只花蝴蝶满地打滚,笑声跟黄豆撒了一地似的。

  话滚到嘴边,又让他自个儿咽了回去。

  人生在世,痛快日子能有几回?

  何必非要此刻,当头浇一盆冷水。

  他便放下茶盏,只笑着说,晚上加两个硬菜,权当提前贺喜。

  待到饭菜上桌,姜义亲手给俩小的碗里各夹了块油亮的红烧肉,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又透着一股郑重:

  “你们的爹爹呀,快要回来看你们了。”

  话音未落,两个小家伙便“哇”地欢叫起来,嘴角还沾着酱汁,笑声和着院外的蝉鸣,热热闹闹地在小院里炸开。

  旧年的阴霾,仿佛也被这清脆的笑声,吹散了大半。

  那之后的些时日,反攻羌地的风声,隔三岔五便飘回来些,比春风还暖人心。

  信使的马蹄声,成了村里最动听的曲儿。

  今日说官军拔了哪处寨子,明日又传“陇西一棍”如何在阵前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棍法,把个羌人悍将生生打得滚下马来,头破血流,死不瞑目。

  这些事迹,经了茶棚酒肆里说书先生的嘴一润色,便活了过来。

  叫人听得血脉贲张,浑身发痒,恨不能立刻扛把锄头就上阵杀敌去。

  姜家那道老门槛,因此便倒了霉,硬是被踩出了包浆,来往的乡邻快要将它踩平了去。

  上门贺喜的,个个眉开眼笑,说话唾沫星子四溅,仿佛那军功章,自家也分了半块。

  也有那脑子活泛的,带着自家刚学了几下拳脚的半大小子,腆着脸来求姜义。

  看能否托个话,让姜亮那孩子在军中提携一二,也好博个出身。

  姜义听了,也不戳破,只笑着倒杯热茶递过去,嘴里打着哈哈,将话头轻轻巧巧地拨到了一边去。

  也就在这般热闹当口,一辆罩着青布幔子的马车,从村口辘辘而来,把满地闲话碾了个干净。

  车辙压得深,轮圈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显是一路风尘,不曾停歇。

  帘子掀起,一只靴尖先探出来,紧接着落地的,竟是李云逸。

  这位李家家主,素来是个面带三分笑意、万事从容的人物。

  可今日,他脸色沉得像是冬日里的井水,连那身簇新的绸袍子,也压不住一身的仆仆风霜。

  满院的喧哗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轻轻一抹,倏地没了声息。

  姜义的眼神只在他脸上一搭,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他站起身,对着满院乡邻拱了拱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家里来了客,诸位的好意,姜某心领。改日,改日再叙。”

  乡邻们都是人精,一听这口气,再看李云逸那张脸,便知是有大事,纷纷找着由头散了。

  方才还热闹得能煮开一锅水的院子,转眼间,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

  姜义引着李云逸入屋。

  柳秀莲刚捧来一盏热茶,盏未落桌,李云逸已抬手拦了。

  他落了座,却未倚靠分毫,腰脊绷得笔挺,像是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屋里静了片刻,只有茶香氤氲。

  李云逸喉咙滚了几下,像是有块烙铁卡在嗓子眼,终于低声道:

  “亲家……出事了。”

  柳秀莲手中茶盘微微一颤,瓷盏与托盘叮地轻响一声。

  姜义神情未变,抬眼望着他,没出声,也没催,只是眼底那道光,沉得让人心里发凉。

  李云逸避开了他的目光,嗓音沙哑,断断续续:

  “……反攻羌地,本是顺风顺水。可半月前,大军……中了埋伏。”

  他顿了顿,眼神垂落,看向脚边那块磨得发亮的旧砖地,似要从那砖缝里挖出话来。

  “是烧当部的人……拿自家嫡支子弟做饵,又不知从何处请了几位匈奴好手,出手狠辣,专程……奔着亮儿去的。”

  “亮儿他……”柳秀莲的声音已带了点哭腔,尾音发颤。

  李云逸闭了闭眼,像是下一句话得从心头剜出来似的,字字艰难:

  “他凭着一腔血勇,还有那根棍子,硬生生杀出条血路,将消息带了出来,破了敌人的算计。”

  柳秀莲刚提着的一口气稍稍松了些,还未喘匀,李云逸的声音又沉了下去,像是坠了块铅。

  “只是……他自己,也伤得不轻。”

  “听说……最后,是被一只黑羽的猎鹰,从死人堆里叼出来的。如今,人事不省,只吊着一口气。”

  咣当一声。

  是茶盘掉地的响动。

  瓷盏碎了,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洇出一片深色的湿痕。

  碎声在屋里炸开,震得人心头发紧。

  姜义还坐在那里,腰脊笔直,纹丝未动。

  只是那双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攥紧,指节根根发白,像是要将那身粗布衣裳,生生捏出水来。

  过了好一会儿,姜义才抬起头。

  他那一双眼,素来平静如古井,此刻却像蒙了尘,半点光也照不进去。

  “亮儿现在……在何处?”

  嗓子像是被风沙磨过,有些哑,但一个字一个字,却还稳得住。

  李云逸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那话语有千斤重,压得他抬不起头。

  “人,昨日才送到凉州府。”

  他语调低得几不可闻:“伤得极重还在其次,身上……还中了一种阴损的怪毒,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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