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长久的沉默。

  昏暗的正堂上,李世民攥紧剑柄,再松开,再攥紧,再松开;

  柴绍神色哀痛,怔怔地望着内堂飘动的帷幔,双唇抿得发白。看一会儿,闭一闭双眼,胸口沉重地起伏一下;

  再看一会儿,再闭一闭眼,喉结上下滚动一轮。如果不是有旁人,如果不是有外人,沈乐当真怀疑,他能直接恸哭出声。

  少年夫妻,到底,还是有几分真心在的。

  然而那两个男人都没有哭。整个厅堂里,只有阿青呜咽,啜泣,哽咽的声音;

  反而是堂下,院外,平阳公主的亲卫们,压抑不住的哭声高高低低,不停传来。

  良久良久,李世民长长叹了一声,松开剑柄。他大踏步向前,狠狠按了一下柴绍的肩膀,又对沈乐点了点头,扬声:

  “来人!”

  “在!”

  门外有亲卫轰然应答。李世民张口欲言,又停顿了一下,轻声叹息:

  “请太常李大人过来,让他带几个太卜署的博士什么的。……在三娘灵前,祭祀问卜,问问她的心意吧。”

  职司礼乐、祭祀、陵寝的太常李少卿,这次也随队出城。李世民派人去请,不多会儿,他就拖着一大群人匆匆赶来。

  太常属下,太卜署的卜师抱着蓍草、龟板,一冲进来,就听秦王殿下道:

  “我来祝祷,你来占卜。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公主愿或不愿即可,旁的事情,无需多言。”

  他说完袍袖一拂,快步进了内堂。沈乐想要跟上,却被两个卫士默不作声,拦在外面,也不知道是不是担心他使用仙法、扰乱占卜。

  沈乐无奈,也只能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努力听:

  没声音啊!

  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你是默祷吗?!

  卜师也是快要哭了。秦王殿下和驸马脸色都十分难看,却没有一字交谈,更没有给他一个字提示;

  让他占卜?他占卜什么?占卜这种东西,不管是年月日时,还是吉凶悔咎,不都是随着贵人的心意,谁没事儿自己折腾着玩啊!

  还有,殿下,要占卜什么,您得告诉我啊!不然我都没法刻龟甲!难道往上刻“公主愿否”吗?

  然而并没有人在乎他一个九品都不到的小吏怎么想。秦王殿下面对公主灵位,低头默祝,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驸马凝望着棺椁,仿佛想要透过棺椁,最后看一眼自己的爱妻,根本不分旁人半个眼角。

  棺椁旁的草席上,一左一右靠坐着两个小男孩,都被乳母搂在怀里,已经精疲力竭睡了过去。

  也有麻衣重孝的侍女在旁边呜咽流涕,然而贵人在上,她们就连哭,都不敢哭出多大声音……

  他哀哀戚戚,焚香,点火,灼烧龟甲,一次一次来回倒弄蓍草。好半天,才战战兢兢,捧着龟甲和蓍草去给贵人看:

  “卜得‘益’卦……风雷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中行,告公从,利用为依迁国……以卦象而言,公主是首肯的……”

  蓍草,卜得益卦。

  灼烧龟甲,兆枝长而上扬,如同飞鸟,是分明的吉兆;

  掷筊,三次掷杯,三次得到圣筊。这等结果,要说平阳公主不愿意,不答应,不符合她的心意,实在说不过去……

  李世民和柴绍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李世民终于弯腰,拾起两片还带着余温的龟甲,握在手里:

  “我这就上书给父皇。快马往返,明天就能得到结果。送葬队伍不停,继续向前,应该不会耽误。

  ——只是一些随身的兵刃甲胄,一些随葬品,就……”

  他闭了闭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由着三娘的心意吧……”

  李世民是怎么搞定他老爹的,沈乐完全不知道。

  总之,他得到通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深夜,李世民亲手抱着一个匣子,放到他面前小几上:

  “这些东西,你们带回去吧。”说归说,他的手掌还是按在匣子上,留恋地轻轻抚摸:

  “若是镇不住天地异变,仍有邪祟流行,扰害长安,有负公主英名,孤,灭你师门满门!”

  “殿下放心!”沈乐想也不想,一拱手,迎着他的目光朗声承诺:

  “若不能恢复终南山太平,臣宁可自投法坛,身镇天地,绝不劳殿下动手!”

  他亲自抱着那个匣子,启程进山,一步也不肯放下。

  身后迤逦着一支小小的队伍,一半由阿青领头,都是平阳公主府的亲卫,护送着公主生前用过的铠甲兵刃;

  另一半是李世民的玄甲亲卫,护送着李世民拨下来的班剑、鼓吹,诸多仪仗。

  李世民似乎没有完全搞定他老爹,那些随葬品并不能动用。

  斡旋的结果是,李世民把他自己的一套仪仗,填进了公主墓中,再把公主那一套替换出来……

  这班亲卫,由一位年纪轻轻,刚刚二十出头的文士带领。沈乐一路走,一路不停地瞟着那人,一眼一眼不停:

  “这是府里的记室参军李淳风。”李世民派来和他们对接的杜如晦,是这样介绍来人的:

  “此人颇知天文、历算、阴阳之学,让他跟你们一起去,或许能帮上点忙。”

  当时楼云就在旁边,闻言愕然,悄悄拉了拉沈乐的袖子:这怎么还派监工了!

  秦王殿下不会不信任我们了吧?

  要不要想法子推脱掉?

  沈乐却没有半点推脱的意思。他冲着杜如晦拱了拱手,道了一声“谨领命”,立刻转向李淳风,两眼放光:

  “久仰先生大名!有先生在,我等构筑阵法,封印邪祟,定然事半功倍!先生请!!!”

  这可是李淳风啊!

  哪怕不考虑超自然因素,这位也是初唐的天文、算学大家,和袁天罡齐名的!

  考虑超自然因素就更加不得了了,这位基本上能当半个仙人看待,哪怕现在是未完成体,也能当四分之一个仙人派用场——

  这么大一个李淳风帮忙计算阵法,计算封印,哪怕当苦力用,都能大大加快干活的效率!

  这种高手,平时请都请不到的,谁不答应,谁是傻瓜!

  众人迤逦而行,没多久,就深入终南山,直奔天裂之处。镇物还没到,山门之中,已经是一片忙忙碌碌,热火朝天的景象:

  “地脉测量完成了没有!”玄坤师叔满头大汗,恨不得拿鞭子抽着几个弟子满山飞跑:

  “快!要快!要再快一点!镇物落地之处,一定要地气够厚,才能承接苍穹之变!”

  “玉符!玉符接着刻!今天要刻完两百枚玉符!”明心师兄双手都在颤抖,握着凿子的手指磨出一串血泡,他也不在意,只是吆喝:

  “玉符越多越好!镇物再强,也要有玉符引导勾连,方能组成法阵!”

  “丹砂呢?雄黄呢?水精呢?库存还有多少?快去搬运,不要偷懒!”

  “上法坛!上法坛!我们多顶住一刻,十二元辰阵就能多撑一天、一个月!等明德求援完毕,请来镇物,就能一劳永逸了!”

  “可是镇物什么时候来啊!”

  “来了!镇物来了!!!”沈乐双手高高捧起宝匣,举过头顶,提气轻身,纵跃向上。

  一踏入法坛,那只宝匣里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白光冲霄而起,化作白虎,奋身冲上天空。

  连吼带咬,连扑带剪,须臾,就把天空中的黑云,撕扯出了老大一个空洞!

  “好强啊!”

  “这是什么镇物!如此之强!”

  “生平仅见……”

  踏罡步斗的,雕凿玉符的,搅拌朱砂雄黄的,挥着扇子给水银加热的仙门弟子,一个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瞪口呆仰望。

  众人当中,唯有气喘吁吁爬上来的阿青,仰面向天,双目含泪:

  “这是兵符……公主的兵符……娘子军的兵符……自从公主受封,再不领兵,这对兵符,已经寂寞了太久了……”

  沈乐黯然低头。兵符这种东西,左在大将,右在国君,若非出兵验符,从来没有合为一体的时候。

  而娘子军的兵符,这一对能够放在一体,大概是平阳公主受封后交出军权,这对兵符,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能沦为寂寞的收藏品……

  “既然来了,就加紧吧。”身边,一个温润柔和的声音,把他从难过当中拽了出来。

  李淳风青衫洁净磊落,步履飘飘,站到他身边:

  “我们早一刻定下法阵,早一刻放下镇物,想来……公主的心愿,也能早一日达成?”

  沈乐默默颔首。当然,到了确定法阵这一步,他就真的帮不上忙,只能看着李淳风一头扎进师兄弟、师叔师伯之间,和他们不停辩论:

  先是口沫横飞,再是不断演算,再是石桌石凳上纸张纸团乱飞。

  沈乐蹲在旁边,灌了满满一耳朵“周天躔度”,什么“五纬盈缩”,什么“三盘合参”、“太乙式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没办法,只好蹲到边上,整理瓷窑,重新涂抹泥浆,修复损坏的砖块,为将来可能还要烧瓷塔做准备。

  连续七天的紧张讨论之后,掌门真人和李淳风那边,终于达成了初步方案,接下来,就是准备工作:

  “明德道长!”

  李淳风理所当然地把沈乐拽了过来:

  “这法坛,你能帮忙修筑吗?”

  沈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手里的图纸,完全茫然——他不是不会看建筑图纸,但是,按照《营造法式》画的建筑图纸,对他就太难了。

  更不用说,李淳风手里的图纸,比按营造法式画的那种,还要简单,还要不规则,还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符篆和阵法图案——

  他仰头望了李淳风一眼,给了他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李淳风叹了口气,只好抽出最下面一张:

  “我们需要烧制甲士俑,战马俑……”

  “这个交给我!”

  沈乐精神一振,当场拍胸脯。这是他的专长啊!瓷塔都能烧了,区区甲士俑啊,战马俑啊,那就不是个事儿!

  “里面需要布什么阵型,需要刻什么符篆,全都给我!”

  “这倒是不用……”

  不用就更方便了。沈乐一头扎进了工作当中,掏泥,捏泥,塑形,上釉。

  七天时间,仙门弟子把平阳公主的兵符、甲胄、配兵,恭恭敬敬地请入一套玉质棺椁,再将棺椁炼为尺许长的小棺;

  争分夺秒,布设法坛,甚至在整座山壁当中刻画了无数符篆,埋下了无数玉符,连成网络;

  而沈乐,在第七天入夜时分,熄灭窑火,看着窑内的红光缓缓降下。两天之后,打开窑门,一座座拖出里面的陶俑:

  “没碎!”

  “没碎!”

  “这一座也没碎!”

  “这一座完好无损!马身上的黄釉,马鬃上的白釉,鞍辔的绿釉,每一个都色彩饱满,并没有釉层裂开、胡乱流动的情况!”

  沈乐昂首挺胸,交出了足够数量的陶俑,甚至还多了一点备用。

  所有准备完成,朝阳初升,紫气垂落的那一刻,掌门真人双手捧着小棺,恭恭敬敬,踏上崖顶:

  “起阵!”

  狂风大作。山巅上,李淳风青衫翻飞,手中罗盘金针疯转,脚下踏着北斗罡步。

  每落一步,便有七枚玉符激射而出,精准嵌入山岩裂隙,发出清越铮鸣。

  最后一颗玉符嵌入岩缝,地动山摇,光芒大作,直上苍穹:

  “玉符三百六十五,合周天之数——齐!”

  玄林师叔声嘶力竭大喝。掌门真人运起法术,身体慢慢向下沉落,没入石壁当中。

  明离师兄深吸口气,法剑挥舞成风,对准潭水一斩。水流中分,现出道路:

  沈乐,楼云师兄,平阳公主的亲卫,秦王府亲卫,扛着、抬着、搬着那些陶俑,武器,仪仗,加快脚步,飞奔而入。

  所有东西安置到位,只听头顶上方,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大响。紧接着,金鼓齐鸣,豪阔壮烈,四十柄班剑同时出鞘,声音铮然。

  战马扬首,陶俑握戈,齐齐踏前一步。长戈顿地,军旗烈烈招展,石崖中,白虎一跃而起:

  “吼——”

  天空中,不甘的咆哮越去越远。黑云渐渐收敛,喷涌的异气,收敛回不知名的异空。

  百里终南,山下受了异气侵染,昂首咆哮的山精水怪,也齐齐伏首,不敢再作一声!

  “成了!”

  李淳风袍袖一甩,六枚铜钱骨碌碌落地,再扬手,又是六枚落地。地火明夷,转天地交泰,卦象已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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