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的秋色漫过了青瓦檐角,院子里的老桂树,正簌簌落着碎金。

  一直到了昨日深夜,陈水君才又倒提着两只鸡,回了东街上的院子。

  他在假山旁,打理着那两只鸡。

  白间在陈水君身旁打下手。

  这两位都是修行中人,可料理两只鸡需要一同动手。

  陈执安手中正拿着一封信,与郑玄泽、陆竹君二人同看。

  “端阙王爷怎么忽然想着宴请我们?”陈执安略有些不解:“他在信中说要宴请悬天京中众多出众的年轻人物,好让他也沾染一些年轻人的风光。

  两位将军,可曾收到端阙王爷的请帖了?”

  郑玄泽、陆竹君也都点头。

  郑玄泽有了充足的丹药,不过几日光阴,无论是身体上的伤势,又或者先天胎宫之前的损伤,都已经有所恢复,气色也好了很多。

  他擦拭着手中的长剑道:“端阙王爷代表着皇家,他请我们几人前去,只怕并非是寻常的宴会。

  既然请了我与郑玄泽这等的人,想来那些大虞六姓,又比如魏家、姜家一流的少年人物,必然也已经请了。

  端阙王爷虽然是清闲的王爷,可他一身修为高深莫测,在悬天京中其实地位超然。

  他若相请,只怕无人会拒绝。”

  陆竹君却不理会这许多,道:“既然王爷相请,那就去上一遭又有何妨?无非是去饮酒吃肉。

  便是有那些世家人物在旁,不去理会便是……照我看,大约是端阙王爷,想要细致看一看往后将要争夺陆吾鉴的人物。”

  “执安兄,你可要去?”

  陈执安点头,笑道:“端阙王爷还曾经因我而出手,他既然明日相请,那就去一去。

  也正好见一见其他的少年人物,看一看他们斤两如何。”

  郑玄泽道:“已经有许多世家天骄来临悬天京,这些人物中,不乏有早已经能够踏入玉阙境界,却因为觊觎陆吾鉴、觊觎陆吾神相天图,而将自身境界压在先天圆满人。

  他们的底蕴深厚非常,往后执安兄若是要与他们争斗,现在有机会去见一见他们,反而是好事。”

  陆竹君身躯如山,咧嘴一笑:“同样是人,哪有我们避着他们的道理。”

  陈执安深以为然,眼神中光彩熠熠:“修行之人,自然应当气性猛烈,勇往直前……经过这悬天京中的许多事,我也逐渐发现,这些所谓的世家天骄,往往都是些欺软怕硬之辈。

  你越是退避,他们反而越是得寸进尺,所以我打算大大方方让他们也见一见我。

  往后若有争端,也让他们知道击败他们的陈执安究竟是谁。”

  陆竹君笑意盎然,点头说道:“陈兄弟倒是好气魄,全然不将那些世家天才放在眼中。”

  陈执安摇头:“既然踏上这条路,总要自信一些,在我身后,不知有多少人要杀我而后快。

  我若不超越那些世家天才,往后便有可能死在他们手中。

  所以,我的气魄必须要更盛一些才是。”

  陆竹君、郑玄泽对视一眼,也认同点头。

  郑玄泽神情肃穆,道:“陈兄弟救了云将军性命,便等同于救了我郑玄泽性命,你若想要成事,玄泽力微,却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陆竹君却凑过身子,小声询问陈执安:“执安兄,你为何非要执印?”

  郑玄泽知道一些司李两家的事情,却也仔细听着。

  陈执安想起林虎、林雨,想起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京尹府共同协办之下,还让那妄图自杀,却被陈执安阻止的林雨死在牢狱中,甚至不曾得一个全尸。

  于是陈执安语气变得有些僵硬起来,回答道:“有人枉死,我打算替他们报仇。”

  陆竹君、郑玄泽神色瞬间严肃起来,远处东廊下的竹帘忽然簌簌作响,云停就在那竹帘之后,他似乎也在仔细听着。

  “陈兄弟,死的可是你的亲人?”郑玄泽就此发问。

  陈执安摇头:“素不相识。”

  二人顿时大有不解,陆竹君又问道:“所以是陈兄弟路遇无关于自己的不平?”

  陈执安点了点头……又仔细想了想,又终究摇了摇头。

  “我曾想要救下其中一人,所以阻止她自决,当时的我也不知事情来龙去脉,又与端阙王爷写了一封信,以为有了这封信,端阙王爷关注此事,次日总能有一个好结果。”

  “却不想当天夜里,那女子便死了……死得还颇为痛苦,如此想来,若是我当时不曾阻止她自决,也许她就不至于受那些痛苦。”

  “此事在我心中盘踞已久,我也缄默已久,却成了我的心病,令我久久意难平。

  于是,除了司李两家的事之外,执印便能借朝廷之势,报一报亡人之仇,也让那些妄图一手遮天的人们仔细看一看,悬天京中,也有不畏惧他们的权势之人。”

  众人沉默。

  云停却忽然拨开竹帘,开口询问道:“陈兄弟所言,可是那林虎父女?”

  他声音沙哑,却平稳有力,又似有汹涌的寒气萦绕。

  这些日子以来,这是云停第一次开口说话。

  陈执安颔首。

  “竟真的只是陌生之人。”

  郑玄泽、陆竹君,乃至白间肃然起敬。

  云停想了想,又放下竹帘,静坐在原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远处执意要亲自下厨的陈水君,已经将那两只鸡炖上。

  他似乎也听到了陈执安的话,目光却落在水池中他自己带来的几条金鱼上。

  不多时,江太平也来了院中,又带来了七八斤美酒。

  只是众人今日难得相聚,喝得尽兴了些,七八斤美酒很快便被喝完。

  陈执安乃是院中东道,便知会了众人一声,出门买酒。

  东街街口便有酒家,只是那青隼酒太过苦涩,陈执安与陈水君都喝不习惯。

  于是陈执安又专程去了西城秋露居,去买那名酒【秋露白】。

  到了中秋,距离冬日已然不远。

  再过些时日,秋露便要结霜,悬天京中也就没有秋露白可喝了。

  他又打了十斤酒,放入山亭玉中,又往回赶。

  直至走到西城与东城交汇之处,陈执安忽然停下脚步,眉头微微皱起。

  几次遭遇刺杀。

  陈执安早已多长了几个心眼。

  神蕴时刻流转而出,边际周遭三十丈所在,探查其中的危险。

  此时此刻,却又有所获。

  今日并无刺客,距离陈执安隔着一条街的一处院落门口,却有一位熟悉的身影。

  陈执安皱眉几息时间,便踏步而去,穿过一条英直街,到了东城东崖街上。

  然后……他面色微微有些变化。

  只见东崖街上,有一处高门大府。

  朱漆大门上的鎏金狻猊铺首衔着青铜环,印出门前两尊风化的麒麟。

  【褚门宣威】的牌匾威严赫赫。

  两侧一对楹联漆色如新——褚门甲胄承恩重,南海浪潮入门寒。

  这里正是南海褚家在悬天京中的府邸,乃是圣人赐下。

  而此时,这朱漆大门前,一队九人身穿黑色甲胄,腰佩长刀,正围着一座马车牢笼。

  紧接着,为首的一人,从那马车牢笼中,拖下来一个人。

  陈执安眉头拧起……

  此人竟然是那郁离轲!

  这位年轻的刺客遍体鳞伤,脸上也满是血污。

  若非陈执安见过郁离轲所刺之面,如此血迹遮掩之下,只怕还认不出郁离轲来。郁离轲竟然被抓了……

  陈执安深吸一口气,恰在此时,那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从中走出两个人来。

  其中一人面色苍白,眼神疲惫,正是被陈执安一刀砍成重伤的褚岫白。

  而褚岫白身旁的人物,比他更长几岁。

  此人走出大门,一只手直接扣着腰间螭纹玉带扣,额间的暗金抹额压住飞扬剑眉。

  天生他飞扬剑眉之下,又有一双凉薄、锋锐的眼睛,眼尾微垂,倒像是生出了三分似笑非笑来。

  “岫白,我既然答应你要将这郁离轲捉来,你就不需再担心什么。”

  那人说话声音缓慢,却好像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一旁的褚岫白向此人行礼:“谢过表哥。”

  那人朝着褚岫白随意摇头。

  褚岫白直起身来,炽热的目光,落在那已经昏迷的郁离轲身上。

  “破入玉阙境界又有什么用?如今还不是如同死狗一般被捉来悬天京。”

  “且放心,我不会让你早死。”

  褚岫白眼神中仿佛酝酿着两簇鬼火,灼灼跳动。

  可旋即他的目光又瞥到街口的一位少年。

  那少年身着玄色长衣,正远远注视着此处。

  “陈执安?”

  褚岫白忽然紧握拳头,指节也忽而泛白。

  眼中仿若凝霜,冒着森冷的寒气。

  褚岫白身旁的那人心思似乎颇为细腻,转眼间就捕捉到了他的眼神,继而寻着这眼神,看向陈执安。

  “这少年何许人也?竟然能令你这般恼怒。”此人询问。

  褚岫白冷言说道:“这少年便是那陈执安。”

  那人略有些吃惊,眼神巡梭,打量着陈执安。

  褚岫白却微微仰头,指了指郁离轲,对陈执安说道:“今日再想我追捕郁离轲的那一夜,我却始终觉得,那时郁离轲能够走脱,必然有你的缘由……”

  “陈执安,无论我猜的对否,你都可以看看这早就该死的人,也许你往后的下场,也如他一般。”

  即便是隔了遥远的距离,陈执安仍然能够感知到郁离轲微弱至极的呼吸。

  他站在原处,仔细点了点这褚家院中的人物。

  九位披甲之人,对于褚家这等二品大都御的京城大府而言,披甲的守卫不可超过二十位。

  除此之外,应当还有许多门客。

  又有褚岫白以及他身旁那位锦衣的公子。

  此人气息深沉,如同一处深渊,深不可测。

  “必然已经超脱了先天,踏足玉阙境界……褚家主母乃是姑岚王家的小姐,褚岫白又称此人为表兄,这人必定是大虞六姓之一王家的人物。”

  “这大虞天下,可真是处处都有六姓人物的踪迹。”

  陈执安心中冷哼一声,转身便要离去。

  正在这时,那位王家公子却轻轻弹指!

  公子弹指,立刻就有一位黑甲人物翻身上马,既然驾驭那极为高大健壮的黑马,不做丝毫犹豫,朝陈执安撞来。

  青石板在日光下泛着冷光,马蹄铁与石面碰撞迸发出点点火星。

  那黑甲人物气息深沉至极,必定是万中无一的高手,他伏在马背上,黑色的重甲被日光照过,竟然泛起暗红流光,明显是一件宝物。

  而他已然拔刀,长刀在青石板上犁出三尺火痕。

  恐怖的先天真元自他身上勃发,汹涌无状。

  而那一匹马也同样如此,浑身血红,肌肉虬起,马身上也有道道真元流转。

  “正好,让我来看看你这声名鹊起的陈四甲,究竟几斤几两。”那王家公子脸上带笑,望向陈执安。

  陈执安忽而转身,一道声音在褚岫白与王家公子耳畔炸响。

  “凭一位先天黑骑,王公子就想看我的斤两?”

  陈执安吐出一口浊气,身上的真元骤然沸腾,先天胎宫中篆刻的神通忽而亮起。

  陈执安后背胛骨顿时传来恐怖的力量,紧接着他浑身上下忽然闪过一道道金色的纹路,便如同诸多龙鳞。

  “霸下负岳。”

  陈执安身躯中,十二道隐窍同时震动,流出阵阵气血。

  霸下龙躯神通骤然勃发,周身上下五脏六腑、皮肉筋膜骨中竟然混杂着铮铮嗡鸣,一股难以想象的强悍巨力,从陈执安身上爆发开来。

  陈执安就此转身,他的身躯在这一瞬之间不知重了多少。

  甚至脚下的青石板都以足尖为圆心,裂纹瞬间蔓延三丈距离。

  而此时,那黑甲策马而至,战马人立而起前蹄夹杂着厚重的真元,以及强烈的血气,想要踩在陈执安身上。

  褚岫白眼神闪烁。

  而那王家公子,眼中却饶有兴致。

  可紧接着他目光一名。

  因为陈执安已然有了动作,他弓腰沉肩,右足碾碎青石,龙脊大筋如满月弓弦般紧绷——

  然后……如箭脱弓,挺腰直脊,狠狠一拳砸向那一匹马的脖颈。

  轰!

  当他的拳头落在那名马脖颈之上,肉眼可见的气浪就从碰撞处炸开。

  三十步以外的石麒麟应声而碎。

  而重达数千斤的名马像是撞上了一座山岳。

  它的脖梗骨骼发出爆炸一般的响声,而那重甲人物双腿夹住马腹,长刀划过,澎湃的真元化作一缕刀光,斩向陈执安。

  陈执安却已经反手扣住马头。

  强悍的肉体力量带出血浆,五根手指直入骨骼之中,继而狠狠一拉。

  这一匹名马就此倒下,原本便炸开的脖颈顿时断去了,鲜血洒落虚空。

  而陈执安借着名马腾飞而起,一拳轰落,轰碎那一道刀光,硬生生砸在那重甲人物的头顶上。

  头盔反光,坚硬非常。

  可当陈执安的拳头接触到盔甲,仍然有一缕极为汹涌的青帝刀意从他指尖的蝉翼指套迸发而出,落入这重甲人物的眼睛。

  敕!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斩开了,那重甲门客顿时暴飞而出,撞断了朱漆大门屋檐之下的三根门柱。

  褚岫白以及那王家公子神色转冷,望向那黑甲,这位先天二重的修士已然重伤了。

  只是……

  此时陈执安站定在四散的烟尘中望向二人:“陈执安在此,二位可曾试出我的斤两来了?”

  两人沉默。

  除了那极细微的刀意,以及陈执安强劲无双的体魄之外,王家公子甚至不曾看到陈执安身上有一缕真元流动。

  “体魄炼到了这等程度?”王家公子深深吸气。

  一旁的褚岫白咬了咬牙。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陈执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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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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