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礼叹气的原因,是这份来自高拱的纸条。

  高拱写给他的纸条上,只写了一个名字,潘季驯。

  身为工部尚书,雷礼的政治嗅觉已经十分灵敏了,他明白高拱的意思,就是要重新启用潘季驯。

  潘季驯在丁忧之前,已经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辅佐前任工部尚书朱衡治黄了。

  所以潘季驯这一次启用,肯定是要授工部侍郎的。

  当然,工部是可以有多个侍郎的。

  但是潘季驯和王之桓两人都是锐意进取的人,如果都在工部,怕是整个工部都不得安生。

  这也是为什么雷礼要让王之桓外任淮安的原因。

  两个工部侍郎,一内一外,工部才能团结。

  当然,雷礼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工部内部的稳定。

  雷礼也是真心认为,王之桓现在这个样子,并不适合担任工部尚书。

  之所以雷礼这么想,除了刚刚实地经验缺乏的原因之外,王之桓的性格太直,做事没有回旋余地,也是雷礼觉得他不适合的原因。

  雷礼长长叹了一口气,工部尚书被人尊称为“大司空”、“大营造”,但实际上这就是个苦差事。

  居中调节,协调预算,还要在皇帝的要求下,在工期之前完成工程。

  雷礼是建筑专家,生性严谨,业务扎实,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如履薄冰。

  而王之桓这个性格,如果做了工部尚书,怕是什么工程都推进不下去。

  别的不说,就王之桓这个性格,要怎么去说服皇帝和内阁批准预算?

  说白了,工部尚书这个位置,既需要专业性,更需要上下协调能力。

  主持超大型工程,首先是一个管理学的问题,其次才是一个工程学的问题。

  雷礼也是将王之桓当做半个弟子来看的,他也希望王之桓在淮抚的任上好好磨砺,改一改这种性格,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接任自己的位置。

  雷礼摊开奏本,开始书写奏疏,支持王之桓分离黄河运河,重修一条运河的提议。

  紧接着雷礼又写一本,等王之桓离京后,工部侍郎出缺,请朝廷廷推新任侍郎。

  自己做到这一步,身为吏部尚书的高拱自然就可以将潘季驯推到工部侍郎的位置上。

  这就是雷礼和高拱的政治默契。

  一想到高拱,雷礼又叹了一口气。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政治上的继承人,甚至要比自己的政治前途还要重要。

  高拱前面只有一个内阁首辅的位置,而自己这个工部尚书已经做到头了。

  雷礼更加羡慕高拱了,有了苏泽这个政治上的继承人,高拱的政治理念就能继续下去。

  而自己这半个继承人王之桓这么不成器,被苏泽两句话忽悠就去修运河。

  这么下去,就算是王之桓做了工部尚书,岂不也如同工地上的骡马一样,任由苏泽差使?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工部官员又匆忙走进来禀告道:

  “雷尚书,角楼的事情又吵起来了。”

  雷礼捏了捏太阳穴。

  上元灯会是让皇帝爽了,但是紫禁城一个角楼却因为灯会不小心走火,燃烧了起来。

  也亏着等会之前内阁首辅李春芳有了预案,角楼着火后很快就被扑灭,仅仅烧毁了半个角楼,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但是紫禁城角楼烧毁,工部这不就来活了吗?

  皇宫损毁都是大事,所以这次修复角楼的工程,工部尚书雷礼担任营造使,工部各部门都参与进来。

  可到了二月底,角楼修复工程还在吵架。

  凡是涉及到宫廷的工程,大明的决策流程是由宫造局和工部各自拿出一套预算出来,然后交给内阁票拟,最后送给皇帝拍板。

  预算通过后,由工部采买,工部负责营造,宫造局负责监工,完工后再由皇帝亲自验收。

  但是第一步,宫造局和工部的预案,就吵的不可开交。

  凡是做过工程招标的人都知道,如果一个工程两方报价,那报价高的那一方就会被人怀疑有猫腻。

  工部的报价要比宫造局高了足足一倍,结果就是这份预算连内阁都通不过。

  已经连续两次被驳回了,如果再不通过预算,那皇帝和内阁就要认为自己这个工部尚书无能了。

  所以雷礼干脆邀请宫造局的太监一起实地勘察,商议拿出一个两边差不多的报价来。

  结果就是今天约着官员去勘察,两边直接当场吵了起来。

  雷礼万分的头疼,重修角楼是个小工程,但是涉及到皇家也不能怠慢。

  角楼又是紫禁城最边缘的建筑,一座半烧毁的角楼一直废弃在那里,让外朝怎么议论?只能说是工部无能。

  而且角楼还有警戒皇宫的作用,你工部拖延角楼不修,到底是何居心?

  京察在即,雷礼也想要尽快开展工程。

  但是按照宫造局的报价,连修复成本都不够,工部也完全没办法开工。

  ——

  二月。

  过完年,京师就开始回暖。

  自从隆庆皇帝继位三年以来,大明都是风调雨顺。

  这次上元灯会,也算是与民同乐了一次,京师中称颂皇帝是圣君的声音更多了。

  其实对普通百姓来说,风调雨顺,皇帝和朝廷不折腾,就是难得的盛世了。

  沈一贯风风火火的冲进报馆。

  “王之桓出任淮抚,潘季驯复起为工部侍郎!”

  其实苏泽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

  【在你的奏疏帮助下,王之桓担任凤阳巡抚,领工部侍郎,总督漕运。】

  【王之桓走访地方,确定了泇运河计划可行。】

  【一年后,泇运河比历史上提前开工,大运河徐州段和黄河分离,漕运畅通无阻。】

  【大明国祚 2】

  只可惜这次没能加威望值,苏泽猜想可能是工部的事情关注的人不多,所以没能增加什么威望。

  不过也无所谓,等一年后自己再上书请修泇运河,到时候就能猛涨一波威望值了。

  而潘季驯起复,则是苏泽和高拱商议的结果。

  高拱查过了潘季驯的吏部档案和往年奏疏后,也觉得这是个人才,于是和雷礼通气,给潘季驯腾了位置。

  当然,廷推潘季驯,是在王之桓离开京师之后的事情了。

  就是不知道这位王侍郎知道自己前脚刚刚离开京师,后脚内阁就让重启启用潘季驯代替他工部侍郎的职位,心中要作何感想?

  这样的事情,苏泽也只能无可奈何。

  高拱要将手插进工部,复起潘季驯是正常操作。

  雷礼的资格可以不站队,但是下一任工部尚书肯定要站队。

  王之桓这种在工部成长起来的官员,自然不如空降的潘季驯更好控制。

  这是阁老层次的布局,就不是苏泽能控制的。

  而且王之桓的运气实在是不好。

  遇到潘季驯这样的千年一遇的治河天才,无论是业务还是情商上都要被碾压。

  如果他能将泇运河修好,好歹也能在史书上留个名字吧。

  看到苏泽无动于衷,沈一贯盯着苏泽问道:

  “子霖兄,你早就知道了是吧?!”

  苏泽不置可否,沈一贯更加断定,他早就知道了消息,有点破防的说道:

  “子霖兄,高阁老有没有和你说,什么时候让你去做选郎?”

  不懂玩笑的罗万化立刻说道:

  “肩吾兄你怕是糊涂了?选郎要职是要九卿廷推的,又不是高阁老说了算的。”

  “哈哈哈哈!”

  张位和王家屏实在没绷住,张嘴笑了出来。

  而苏泽和沈一贯也被逗乐,整个史馆内都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就在这个时候,高拱身边的中书舍人郭准踏入史馆。

  “高阁老要见我?”

  沈一贯恶狠狠的看着苏泽,彷佛在问他是不是真要做选郎,苏泽对郭准说道:

  “请郭舍人稍待,苏某整理衣冠就去。”

  沈一贯也知道高拱召见苏泽估计也是重要的事情,也没有继续开玩笑。

  苏泽跟着郭准走向内阁,他抬头看向远方,上次上元灯会烧毁的角楼还没有动工。

  中书舍人们都是消息灵通的,苏泽和郭准的关系也已经不错了,他八卦问道:“角楼怎么还没开工啊?”

  郭准叹气说道:

  “还不是宫造局和工部的造价合不上吗?阁老也为这个事情头疼呢。”

  苏泽又问道:

  “郭舍人,阁老召我何事?”

  这下子郭准倒是口风严了起来,他连忙说道:“马上就到内阁了,还是等阁老问吧。”

  苏泽点点头,郭准这个前任宰相之子,科举读书不行,但是做官还是可以的,作为中书舍人口风足够紧。

  两人来到了内阁的会客厅,苏泽见到了高拱。

  比起年前,高拱更瘦了一些,但是双目却更加有神了。

  等到苏泽坐下,郭准出去关上门,高拱掏出一份报纸来。

  “你看看这个。”

  苏泽一看,这是一张泛黄的报纸,样式和《乐府新报》差不多,而名字更是山寨,叫做《新乐府报》。

  而这份报纸的版面也基本上是照抄苏泽的《乐府新报》。

  这是遇上盗版了?

  自己竟然也遇上大明特色的盗版事业了?

  大明盗版书行业十分发达,基本上有名的书都有盗版。

  大明盗版五花八门,除了盗版印刷外,还有借名出版的。

  比如明初有一本工具书,名叫《多能鄙事》,收录了日常生活中必备的知识,类似于生活大百科全书。

  这本书据传是刘伯温所著,包含了农业种植、食谱、简易病防治等多个方面,在明初就很畅销。

  然后到了明代中期,就出现了《多能鄙视续》,《多能鄙事别篇》,《能多鄙事》等等各种盗版书籍。

  这些书籍都是找一些破落文人,也学着原书续写一气,然后冒名出版圈钱的。

  明代盗版之猖獗,别说是这种古书,就是当朝名士的书,往往也是一出书就盗版横行。

  当今文坛领袖王世贞的文集,就经常被盗版书商盗印,王世贞气的告到官府,可官府也无可奈何。

  这些盗印的印刷坊都藏在地下,以大明官府的办事效率,根本就查不了这事。

  其实《乐府新报》早已经被盗版了,江南很多地方的会馆送回报纸,就在当地印刷坊盗印,然后再当地售卖。

  但是这种只是盗版,苏泽看向这份《新乐府报》,就不是盗版了,而是冒着自己名号,出版的地下小报。

  苏泽看了一下,这份报纸印刷要比《乐府新报》粗糙不少。

  前面几版的内容,基本上也都是照抄《乐府新报》,但是看着看着,苏泽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问题是在第五版。

  这一版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是针对近日里实学兴起的训诂之风的。

  张四维那篇考证训诂的文章,虽然没能在《乐府新报》上发表,但是在京师却风靡起来。

  原因也很简单,讨论古籍没有政治上的风险,这种类似于推理文字游戏的活动,名义上又是注释儒家著作,听起来也很高雅。

  高拱和苏泽本来想要提倡的实学风气,却也不受控制的进入到了考据学派的路上。

  这篇文章是针对这股风潮作的批判,文章写道:

  “夫《六经》、《论语》、《孟子》,不过是圣人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缺头忘尾,随其所见。”

  “后学不察,谓之出自圣人之口也,束之高阁为之‘经’也,却不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呼?”

  “纵出自圣人,圣人也是有为而发议,如同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耳。”

  “因病医药,方难定执,是岂可为万世不易之至论呼!”

  好家伙!

  苏泽没想到,这文章竟然犀利到了这个地步。

  其实这份文章的观点,苏泽也是觉得有道理的。

  文章的意思,就是四书五经都是圣人子弟编纂的,本来就是有错漏的,却被后人当做经学来研究。

  而圣人的话,也是根据当时的事情做的议论,就和因为病症开的药方,是针对时政的,也就是‘因病开方’。

  明明是因病开方,却被当做万世不易的箴言至论,岂不是可笑的?

  我大明疑似有些太先进了!

  紧接着,这篇文章开始攻击实学的训诂之学。

  也对,这文章连《四书五经》都骂了,那研究四书五经字眼的训诂学是什么?

  屎上雕花吗?

  苏泽放下报纸,高拱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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