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何妨呢?”

  短短五个字,却勾起了许许多多的回忆,斑驳地浮过陈易的心头。

  “恭迎师尊出关,怎么样了,师尊?”

  “…毫无进益,之后再入死关。”

  “从你入关到现在八十一日,已经是闭死关了。够了!师尊,再这样下去,你非走火入魔不可。

  天下大乱,便让它乱去,你我就此飞升,神州陆沉又与我们何干?”

  “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再如何也不该非你不可,你难道情愿就这样一死了之?尘世间多少执念未了,你不愿就这样离去,所以你才悟不出来,你早就着相了。”

  “……”

  她那时沉默了许久,沉默到陈易以为她就此无话可说。

  然而她终究没就这般沉默下去。

  “陈易,你往何处去?”

  “什么?”

  “若我不补天,任凭天地崩塌,你…还有陆英,又该何去何从?”

  “飞…飞升,时间足矣。”

  “天地崩塌,天庭亦归于虚无,飞升又能到何处?纵长存万世,虚无间独活又有何益?”

  “……”他那时不知所言。

  “仙者,人与山也,世上无山,仙也非仙,”

  她则少有地温和起来,

  “……我知你心,只是…我此心已付三尺剑,唯此而已。”

  轮到他沉默了好一阵,再开口时,已避开这话题,去问他素来不太感冒的剑道,

  “师尊你的剑意,我悟不到,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那究竟是怎样的境界?”

  “物我两忘。”

  “怎么个两忘法?我忘不掉,偶尔可能可以忘掉,但做不到一直忘掉,忘掉物也就罢了,怎么忘掉我?”

  “生死之间,无形无相亦无我。”

  “你是说,你问剑吴不逾时?”

  谈起剑,向来惜字如金的她总愿倾囊相授,

  “在我之前,吴不逾为问剑已杀十数人,无人不惧,无人不悚,然而待杀我之时,那一瞬间,吴不逾不见了,他的剑也不见了,连我也不见了。”

  “那有什么?剑?”

  “不,连剑也不见了。”

  “连剑也不见了,那么剑道又在哪里?”

  “剑里。”

  “剑道在…不见了的剑里?”

  “吴不逾一直都在,杀至眼前,却视而不见,我一直都在,屹然不动,却毫无自知,剑一直都在,握在手里,却触而不及。

  人生天地间,却忘了自己活在天地里。

  他视剑若枯草,剑只是剑,杀人抑或是活人,都不过是一条毫无意义的铁片而已,剑出于天地,不过万物之一,一柄剑何其渺小,再来成千上万也如枯草……

  可若天下所有的剑加在一起呢?

  所有的剑,乃至天地万象都归于其一?”

  她抬起手,指向浩瀚无穷的天穹,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剑在天地。”

  那时侯,他不知能说什么,似乎忽然见天地辽阔,惊觉自己不过其中之一。

  她的剑道如一座巍峨的高山铺展开来,叫他无可奈何,一如孔子见老子之时。

  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

  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

  ……………

  回忆浮过心头,不再停留,他只是失神了一瞬,也唯有一瞬。

  烟消去,云散灭,山峦永寂,

  刺向天空的冷杉下深埋着两世无言的执念。

  山峦、葛藤、女子,像是孑然一身活在这天地中。

  从初识起,陈易都试着踏入到这天地与她为伴,哪怕到最后或许适得其反,可他还是得到了她。

  她却不愿如此,只与剑为伴,如她所说,他的心不在剑上,但她在。

  只在。

  所谓剑甲,心痴于剑,绝情于人。

  “这便是你的剑……”他沙哑喃喃道:“救我离开这里,哪怕你自己孤身一人困于此地,这就是你的剑……”

  活人剑的真谛就在于此,宁舍去已身,为拨苦济生而存,京城中她便曾论她与断剑客的剑道差别,更直言若摘花飞叶可以救人,那么摘花飞叶又何尝不可为剑。

  “我教过你,”周依棠回应平淡,“剑道是一种信仰,如果不深信不疑,死的只会是自己。”

  “周依棠,你对你的剑永远这么自负么?”陈易平静道。

  “不错。”

  “可这些执念又是怎么回事?你的剑当真通天的话,还留这么多执念作甚?”陈易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

  “我说过,”周依棠侧眸扫了一眼,道:“不过是弃而不用的石料罢了,于剑道无碍。”

  这女人总是如此固执,陈易双目紧紧盯着周依棠,他两世都交托真心的女子。

  她固执地认为,她的剑没有过时。

  也固执地认为,这些于她无益,却不愿放下的执念只是弃而不用的石料。

  最后还固执地认为……

  念及此处之时,陈易止住思绪,他先前想要追问通玄却欲言又止的话,此刻几乎一模一样的欲言又止。

  无论这一世,还是那一世,他都在周依棠身上寻觅着一种摸不着的东西,周依棠在他身上找得到,他却千方百计都寻不到踪迹。

  他忽然极有就再度折去她剑的冲动。

  因他觉得,这女人怕是疯了,而他也要神经质了。

  周依棠仍独立此处,回以凝视,彼此不知退让为何物,她眸子冷冽得烁光,如剑似地穿透一切,她平静道:“你想问剑?”

  陈易回过神来,讥笑起来道:“你这女人脑子里就只有剑、剑道、活人剑,什么别的都容不下,我从上山那一日起就看清楚了,这剑折得真是对了,你看你一没了剑,就只有我,我再如何荒唐浪荡、欺师灭祖,你也就只有我。”

  他时常回忆过去种种,不是因独臂女子无力而悲愤的喘息,也不是因单手支撑床板时勾勒的乳白弧线,更不是因二人平和时的无声相处……这些种种固然值得怀念,然而最叫他为之心头一紧的,还是周依棠无意识间的依靠,他唯有这时能从中隐约感触到他想要的东西,一如隔着薄纱触碰飘忽不定的云彩。

  周依棠似看穿他的所想,冷冷道:“你永远如此,只想要你想要的。”

  “你又何尝不是?”

  周依棠不置可否,她纵览蔓延整座苍梧峰乃至寅剑山的执念,影影绰绰,来来往往,不可计数,她沉吟后道:“你也不是真想容纳我所有执念,你只是想找到你想找的,问出你最想问的罢了。”

  “我问了,你也不会回答,你自己都想不明白。”陈易顿了一顿,缓缓道:“你想不明白,明明斩却三尸这么久,你为何还偏偏纠缠至今?老实说吧,你也想知道,是不是仅仅只是因纯粹的执念,抑或是那种你我都有点幼稚的…东西。”

  他嗓音提高,话音愈来愈重,

  “你以为你为我做这么多,忙前忙后,我就不会想去追根究底,踏踏实实地按你安排办事。”

  “你早就知道我心有所问,从前世到如今我都在追问,你口口声声说‘你我都要等,等到下一辈子,百岁之后’。然而时至今日,你仍寻不到答案,之前还想斩我三尸里面何尝没有这个原因在?周依棠是你一直以来都在逃避我,而不是我在逃避你!”

  那到底是个逆徒,他不仅出言不逊,还冷笑起来。

  “说到底,你过于自负于你的剑,自以为斩却三尸,便断绝七情六欲,贯通大道真玄,你反反复复无声地告诉自己,你对我只有执念,也唯有执念而已。所以,我想把那种东西找出来,让你亲眼看看,好好看看!”

  当说的话都说完,他看到独臂女子眼眸轻轻颤动,面容却依旧,如过去一样,他的话在她的心上燃烧,可她仍旧是原来的想法。

  周依棠从方才到现在都沉默不语,不似陈易之前那般有太多话不知从何出口,相反,她的心空空荡荡着,没有一词一句,苍梧峰上刮起冷风,唯有长久的沉吟。

  他们都一般固执,纵使到这一步也不愿彼此相让,一人偏要就此回避,一人偏要追根究底。

  陈易屈指轻敲剑鞘,

  悠然一声,剑锋呛啷出鞘,

  “你既然如此执着,那我就用剑把你带走,如今我剑意就在于此。”

  周依棠抬起眼,终于开口道:“你大可试试看。”

  陈易攥紧后康剑,刹那间剑气遍及四处。

  剑成天地。

  回应他的,是转瞬间脚下剑气纵横,一道道沟壑兀然显现。

  一圈圈气机无声荡漾,如同湖面里两处不同的水波相撞,方寸间皆是无形剑气,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只待一个契机。

  这时,远处虚空似是被什么存在由远及近地推来,如同一个巨大的盖子逼迫压紧,山体陡然震荡,二人皆下意识抬头,忽见虚空深处的漆黑蠕动,向外撑开。

  睁开一双眼睛,瞳孔竖立。

  无生老母!

  几乎同一瞬间,二人都转身起剑,两种相似却迥异的剑意冲天而起,朝同一方向奔去。

  竟毫无先前的剑拔弩张。

  “妈的什么狗东西也敢来打扰我们,没看到在吵架吗?!”

  陈易骤然暴怒,蛮不讲理地一剑直劈,压抑许久的剑气狂奔而出。

  周依棠无言,只是默默斩下一剑,剑气风驰电掣,先陈易一步斩向巨大竖瞳。

  两道剑气先后正中竖瞳,激颤间迸裂无数蛛网状的裂痕,瞳孔紧缩,陈易看到其中既有痛苦、亦有震惊,似因炸鸣的剑气,又似因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二人陡然调转枪头。

  陈易把嘴一撇,刚刚情绪上涌,他是真想问剑周依棠,好好给她追根究底,只是大敌当前,再如何内阋于墙,也唯有外御其侮。

  说到底,二人纵使同样固执,剑意迥异,所思所想皆分歧,可最后还是夫妻。

  被劈头盖脸斩去一剑,天上竖瞳震颤,无论是震惊或是痛苦都变作愤怒,一道裂缝自双瞳所在的高处撕开,像是裂开的深渊巨口,高处由此出现一张叫人毛骨悚然的模糊面孔。

  虚无中的虚无间,慢慢“生长”出一团团浑圆光晕,毫无瑕疵,白得诡异,几十上百光团下垂着,像是结在天上的蚕蛹,随着噗地一声,光晕里破出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

  他们身形如裹素绢,无明确五官或只有模糊光晕构成的空洞面容,体表散发柔和却冰冷、不似人间光源,他们围绕四周,一落地,便齐声颂礼,赞咏洞章。

  赞咏颂礼声离得极远,却极刺耳,听得把人脑子打结纠紧。

  陈易蹙起眉头,一时不知这些邪门玩意的来历,没有贸然出手,短暂思索过后,解开方地的禁制。

  老圣女的话音出现耳畔:“…解开了?小子,你封我这么久作甚?”

  “先别问这些,看看那上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老圣女闻言知道情况紧急,便将神识探了过去,下一刻止不住惊愕道:“皇胎儿女?!”

  “皇胎儿女?”

  “你小子到哪了?这还是龙虎山吗?!”

  “真空家乡。”

  老圣女直接傻眼道:“哈?你信白莲教了?你睡我神教的圣女去信白莲教?”

  陈易抽了抽嘴角,没时间跟这老太婆解释来龙去脉,直截了当道:“现在无生老母要杀我,你看清楚!”

  话一落耳,老圣女也冷静下来,陈易封了她禁制太多天,叫她疑惑不解,然而谁都明白这不是纠结的时候,她按捺住心绪,飞快吐字道:

  “白莲教人信无生老母,把自己当作无生老母所生的亲生儿女,他们讲回到真空家乡的白莲教人,就是回归了母胎,就是皇胎儿女,真空家乡里的人,都叫皇胎儿女,以前有个白莲教的老妖婆跟我辩过,说皇胎儿女都在那享清福,我说:‘放屁!谁不知道你皇胎儿女是些邪门玩意?’”

  她神识死死锁住那些破茧而出、散发着冰冷白光的诡异人影,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看见没?那身裹的‘素绢’?那是真空家乡的皮!看着像光,实则是‘无’的壳子!没脸没心,只有老母的一道心念塞在里面当芯子!什么儿女?狗屁!是刀!是犁!是专门清理门户、扫荡天下的活尸!”

  老圣女连珠炮弹似的话语打入脑袋,极度嫌恶又忌惮,一路以来她对儒释道三家虽说嘲讽为主,但偶尔也有肯定,偏偏对跟神教更为相似的白莲教却毫无溢美之词。

  陈易无意深究其中原因,那些皇胎儿女已如遮天蔽日的飞蛾般扑杀而来。

  “无生之母,真空之源。混沌未分,尊圣永眠。灵明真性,化育胎元,红尘万丈,悲悯垂怜……”

  高声的颂唱与之一并而来,陈易听清了那颂唱的内容,随着他们愈来愈近,脑子扭得愈来愈紧,周遭还充盈着诡异十足的银铃笑声。

  长剑在空中搅动,狂舞的剑气转瞬卷入皇胎儿女之中,他迎面而去,随着长剑一引,如平地起惊雷般,骤然从皇胎儿女中斩开一道豁口。

  这一剑不可谓不声势浩大,然而收效却与声势极为不衬,当一剑斩去时,皇胎儿女仿佛黏糊的猪油般从剑气的两侧滑了开来。

  蹙眉间,陈易撞入这白色海啸之中,刀剑齐出。

  斩、削、挑、撩、刺……刀光剑影浑舞如旋。

  伴随着又一皇胎儿女从锐利无匹的剑锋处再度滑过,陈易终于按捺不住,心湖间喝问道:

  “这都什么鬼东西?”

  话音落下,他一剑既出,直贯而去,皇胎儿女的身躯被一穿而过,脸上银铃似的笑容终于僵住,周遭所有的笑声都随之一顿,颂唱声也为之一停。

  那些恼人的声音停住,陈易脑子顿时一阵舒爽,轻声问,“不唱了?嗯?”

  魔音刹时再起。

  陈易再度绞杀进这群皇胎儿女之中,一刀一剑斩去,皇胎儿女纵使数目之多,然而攻势却不比周依棠的执念猛烈,只是极其难缠,而难缠中最难缠的是,自己出十几刀十几剑,却往往只能砍中这群皇胎儿女们一招。

  老圣女此时终于看出端倪,道:“我早听这皇胎儿女跟佛门的天人相似又有不同,现在一看,原来不同在这里,天人禅定而有情,这群人禅定而无情,他们就是群给炼化的僵尸,受不了一星半点的红尘浊气!喜怒哀乐、六欲八苦全是红尘浊气,用红尘浊气污它,它们受不得这个!”

  陈易瞬间明白老圣女所说,方才他出剑时愈是冷静,愈是斩之不中,相反接连十几招都擦身而过,怒从心起,心急如焚,反而能一剑毙命。

  然而,这皇胎儿女茫茫多,近乎铺天盖地,纵使一直怒不可遏也杀之不尽。

  望了眼如海啸扑来的皇胎儿女,陈易念头一转,掐诀诵念,

  口中所诵的并非咒法,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名字,

  “殷惟郢、殷听雪、林琬悺、闵宁、祝莪、冬芝姬、秦青洛……”

  欲火渐燃,浑身焦躁。

  但依然不够,陈易心一狠,继续诵道:“东宫若疏…闵鸣…安后…陆英,还有…周依棠。”

  一道道绝色佳人的姿影浮过眼前,或情浓蜜意、或小别新婚、或新仇旧恨、或执念未了,她们都巧笑嫣然,朝他幽幽望去,褪去着身上本就不多的衣衫……陈易的欲念烧至极盛,化入剑气之中。

  陈易指诀一引,饱含浊气的剑气当空泼洒,那些皇胎儿女来不及退避,剑气触及体表的瞬间,竟如墨汁滴入清水,嗤嗤作响地晕染开一片污浊的灰斑!人影动作第一次出现凝滞,模糊的面孔似乎转向污浊处,发出无声的嗡鸣,周身白光剧烈明灭,仿佛纯净的法则在排斥异物的侵蚀。

  随后湮灭如一场白花花的飞蛾雨。

  陈易杀入皇胎儿女中,周依棠并未出手相助,而是朝向天上竖瞳而去,二人仿佛极有默契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目标。

  而她也看出,这群所谓的皇胎儿女,是在极力拖延。

  纵横交错的剑气滚滚向竖瞳而去。

  竖瞳抗住生生抗住一道接一道的剑气,即便裂痕愈来愈多,也不曾眨眼半分,更多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从茧里生出,一边齐声高歌一边慢慢那对眼睛下拉开一个口子,越拉越大直至定型下来,里面弥漫着那股陈旧而腐臭的异香,仰头能望见其中黑云滚动,一道道粗壮的白色天雷游走。

  几乎同时,天空中的竖瞳猛然一动,所有白色人影齐刷刷转头,空洞的“目光”锁定了陈易,冰冷死寂的光束,如同神罚般无声无息地笼罩而下!空间在光束路径上片片剥落,露出其后虚无的底色。

  杀得兴起的陈易猛然转头,白色天雷当空而落。

  独臂女子的身影倏然挡到身前。

  以手作剑,生生顶住天雷,周身炸鸣出茫茫一白。

  待雷光散去后,周依棠周身的护体金光薄如脆纸,脸色泛起惨白。

  她立在陈易身前,目不斜视,冷声道:“走!”

  陈易默不作声。

  周依棠取回那轮高挂的明月,山峦瞬间昏暗,若缺剑落手,她毫不犹豫地朝一处虚空斩去,一道裂缝像切纸一样打开,她转身想抓住陈易丢进去,却扑了空。

  昏暗沉郁的苍梧峰上,一道奔雷划破漆黑,直扑小楼而去。

  周依棠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轻咬银牙,想追已来不及,她缓缓抬起头,那对竖立的双瞳高悬于顶。

  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轰隆一声,

  一道白色天雷砸向周依棠。

  周依棠来不及去管陈易的奔走,她迎向天雷,一剑既出。

  万千剑气炸起,二者相撞,细碎的雷光混杂剑气向外破散。

  陈易只瞥一眼,绝巅踏云一脚踏地,身子刹那破开楼墙,落到了通玄面前。

  通玄神色略微复杂,却不多惊讶,她从棋盘处便看到了陈易的选择。

  “这位好师尊,麻烦帮个忙。”陈易勾起一个微笑,轻声道:“趁她无暇他顾,将这些执念引入我的心湖。”

  话音一落下,通玄的手里已翻出一枚符箓,口诵咒法,在他身上虚点数回,末了将符箓贴到陈易的额上。

  符箓如水般化入眉心,一种鲸吞万物之感涌起,陈易道谢道:“多谢。”

  通玄摇一摇头,忍不住小声问:“你再如何鲸吞执念,最多也不过三成,她纵使能重回一品,也只是天下第九。”

  言外之意,哪怕陈易容纳所有的执念,一位天下第九仍不足以冲破真空家乡,而言外之意的言外之意是,天下第九并非周依棠的极限,她有所桎梏,桎梏就在于通玄这个心魔。

  陈易一笑置之,没有回答,通玄唯有摇头轻叹。

  她矗立小楼,看着他离去,凝望他的背影。

  陈易转身跃入苍梧峰。

  破入冷杉,跃向这枯竭的心湖。

  通玄已浓烈不安,这成千上万的执念,若陈易将之尽数容纳入心湖,届时心生万魔,唯有一死而已。

  以绝巅踏云落地,陈易的身影毫无滞涩,片刻不停,越过流淌的剑气,朝着这成千上万的执念狂奔而去。

  他不会死。

  剑道是一种信仰,如果不深信不疑,那么死的就会是自己,这是她教的。

  一道持剑而立的执念迎面而现,似悲又怒,举剑要斩来,陈易隐约记起什么,与她侧身而过,后者骤然被扯入心湖。

  额上一阵钻心的痛苦,心湖间波涛起伏,仿佛三魂七魄都在剧痛,他勉强将之稳住。

  于是就恍惚间记起,那时她刚刚折剑不久,执拗地举剑清理门户,斩了自己这逆徒……陈易面上悲怒交加,执念落入心湖,那浓烈的情绪顷刻对他造成影响。

  摇曳一刹,陈易猛回过神,朝下一道执念奔去。

  转身破门,忽见屋内许多执念,他不加以区分,如饕餮般尽吞入,心湖掀起轩然大波,面容狰狞而扭曲,十几种情绪不分彼此交织在脸上,他像是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

  大多记忆一掠而过,唯有一道记忆,陈易略作停留,

  那是某夜过后,皎皎月光落在她仅剩的臂膀上,她伏在怀里,静静听着神雕侠侣的故事,陈易以为她其实没听进去,可后来她却戏言她才是独臂。

  念及此处,陈易身形再度如奔雷一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陈易拼了命地容纳执念,周依棠弃之不用的七情八苦摧残他的心湖,更折磨得他气机紊乱,冲撞窍穴。

  庞大的裂口中雷霆交织,天雷如白龙滚走。

  雷声轰鸣,白茫茫云雾间流淌着夺却生机的异力,无生老母竖起瞳孔如愤恨怒斥,不容任何有补天之能的人存活于世。

  裂口逸散出花白的雷光碎片,

  第二道天雷随后轰然而落!

  周依棠凝气于剑,滚滚剑气如逆流飞瀑冲天而去,剑气与雷光相撞,二者几乎同时寸寸碎裂。

  然而第三道天雷如影随形,趁此一剑空隙,欲殛灭周依棠于此。

  周依棠一剑刚去,却回身转剑,再提一气,又出一剑。

  云中异象并未就此停滞。

  一而再、再而三,第四第五第六道天雷竟连着拖曳白光炸去!

  周依棠剑气齐出,满头青丝散乱飘拂,如与数条蛟龙角力,双脚朝地踏去,整个人生生陷入崖顶半丈。

  她艰辛地转头看了眼陈易,他仍未有挤入裂缝就此离去的兆头,反而仍旧在孜孜不倦地容纳执念。

  气力衰竭的周依棠回剑而去,再度劈开天雷,身形已摇摇欲坠,她不得不抬手关闭了那条送走陈易的缝隙。

  一丝不甘的恼怒掠过,她一时忘却为人师表,喝道:“你疯了!”

  陈易置若罔闻,一步步绝巅踏云,不知停息地容纳执念,任凭心神剧痛,他已状若癫魔,周依棠的喝止他不去听,周依棠的剑意他不去悟,他像是几乎要渴死的人于沙漠中狂奔,追逐着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苍梧峰随天雷的击锤而震荡不安,裂出狰狞的裂痕,似在向这自不量力的人叱斥警告。

  举目所见,皆是枯败。

  陈易的胸膛如风箱鼓动,不知何时浑身已湿漉,鲜血在横流。

  他一路记起好多,记起好多曾记得或不记得的事,犹如走马观花,他初上山时她并非轻蔑,而是不甚在意、她旁敲侧击欺人的陆英、为他的修行,她深夜批注剑法、师祖授剑的嘱咐让她时时不安……她不再是可望不可及的山上人,过往的心绪一点点呈现在他眼里。

  他不知容纳了多少执念,整座苍梧峰的执念在肉眼可见的减少,而他的心湖也随之满目疮痍。

  周依棠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再度狂奔,竭力要把她从前世至今的执念容纳。

  与此同时的是,随着执念的消失,昔日武道一品、元婴境界的浑厚修为,逐渐弥漫她的全身。

  天雷乍起。

  事已至此,周依棠也奈何不了他,唯有竭力而为。

  滚滚云雾愈发浓烈,先前连番天雷,此刻则似汇聚一处,云雾愈压愈低,从无生老母的口中流溢出来,浩大白茫茫的天雷疯狂滚动。

  先前云雾弥漫的异力横扫而空,不再有那陈腐甜腻的香气,无生老母显圣所剩的所有灵气皆汇聚一处。

  余下所有天雷皆汇做一道。

  周依棠再起剑刃绝壁。

  气势如虹,延申向天雷而去。

  随后,剑气寸寸碎裂,势不可挡的天雷沿路撞出无数雷光电火,如同壮阔浩瀚的雷霆大江滚滚而坠。

  独臂女子目光里久违的一丝惊诧掠过。

  神者,申也,古字中的“申”形如雷过天空,天雷一物,从来就非人之所能掌握,造字者造字有其缘由,绝不会无的放矢,而周依棠也知道一件不大不小的秘辛,远古上神皆掌握天道,为天地所生之首,然而时过境迁,上古年代已不可追溯,昔年的上神陨落的陨落,兵解的兵解,早已罕为人知,天道由此空了出来,被那些后世所造、以香火为生的神祇所掌握。无生老母,就是其中之一。

  因此,周依棠没有预料到无生老母竟会舍下如此大的手笔,拼着数以千年香火耗尽一空,伤及根本,也要降下这般天崩地裂的威势。

  她的手渐渐失力,连若缺剑的形体都在雷霆中颤抖、扭曲,乃至一点点破碎……

  山崩地裂里一点异样的咔咔声,本已将近力竭的陈易倏然而惊,脚下山峦震荡,他疯了般容纳余下的执念,像是大鲸张开巨嘴,容纳海中万物。

  通玄眉宇低垂,轻声一叹,身影倏然而起,掠向周依棠身边,目光晦涩不明。

  勉力支撑的独臂女子侧头看了一眼,本尊与心魔头一回相见,此时此刻,彼此目光异样相似。

  通玄轻声道:“罢了,放下吧。”

  周依棠眉目微敛,分不清是心有隐伤,抑或是已近力竭,她没有回应,良久之后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却见通玄伸出手与她一并握住若缺剑,迎向天雷而去。

  这一丝心魔缓缓融汇到她心间,无声间化回为纯粹的执念,只剩一丝一缕,慢慢地,一丝一缕也不剩下,唯有久远而泛黄的记忆,那时他才刚刚上山,那时她还独坐高处……

  有的人很傻,总希望某一时候的记忆,能够永远停留。

  她无声道:“罢了。”

  执念湮灭,不再为所执着于虚相,雷光不断流泻,她却视若不见,

  顷刻,剑心通明。

  一剑破空。

  整道天雷生生被斩回虚空。

  浩浩荡荡的雷霆如蛟龙走渎直奔无生老母,雷光轰鸣,震荡得目之所及之处尽皆颤动。

  动荡过后,那一双竖瞳,僵硬呆板地停住片刻,如琉璃般轰然破碎。

  她又来到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九,只是有什么不在了,心里少了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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