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险之又险地停在秦青洛颈侧寸许,凌厉的剑气甚至割断了她几根飞扬的发丝,脖颈前锦帛飞裂。

  陈易强行收力,体内气血翻涌,经脉隐隐作痛,他眼中满是惊愕和茫然,死死盯着自己握剑的手。

  “我为什么要…去杀秦青洛?”他心中震骇,毫无来由的一个念头忽起,他竟就想也不想地去杀秦青洛。

  秦青洛刹时暴退数丈,枪尖直直抬起,蛇瞳已成竖线。

  “你要杀我?!”

  陈易猛地抬头,迎上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电光石火间,一个荒谬的念头击中了他。

  “不是我!”陈易脱口而出,眼神反倒锐利如剑,直刺秦青洛,“是你!是你想要我杀你!”

  秦青洛闻言一怔,脸色一掠而过的愤怒瞬间凝固,心念奔腾如洪流,来不及多想,官将傀儡已冲杀到面前,手臂携着风压,已朝她轰然砸下。

  拳锋如山嶽。

  一道身影一闪如电,毫无征兆地横插进来,硬生生挤入了秦青洛与那拳锋间。

  陈易起三尺剑,周身剑意化剑罡,生生为她抗起山嶽。

  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在陈易的剑罡上,罡气先是一凝,旋即应声破碎,陈易步步退后,双足划出浅沟,只觉得双臂仿佛要寸寸断裂,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他嘴角微微渗血,沙哑道:“信我一次可好?”

  陈易的身后并无回应。

  来不及自己答应或不答应,秦青洛已经动了,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起枪绕身斜刺而去,沉声道:“先对付这鬼东西再说。”

  话毕,枪出如龙,化作一片狂舞的枪网,狠狠抽打在官将傀儡追击陈易的另一条手臂上。

  枪罡不断炸开,虽未能重创傀儡,却成功将其阻了一阻。

  陈易趁此间隙,强压翻腾气血,足尖一点地面,身形如鬼魅般侧滑,后康剑化作数道刁钻寒芒,不再硬撼,转而循着秦青洛先前出枪的方向,专刺傀儡膝弯、肘腋等不易防护的衔接薄弱处,连出数剑。

  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陈易人随剑走,剑意天地间,每一次点刺都命中其薄弱之处,秦青洛的枪则如雷霆风暴,大开大阖,紫电狂舞,不断轰击在傀儡庞大的躯干和试图攻击的臂膀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巨响,硬生生将这庞然大物的攻击节奏搅乱、拖住。

  两人身形交错,虽无言语,却形成了一种短暂的默契。

  秦青洛的枪影如狂澜怒涛,正面硬撼,她眼里只有手中之枪,恍若无物,起码在此刻,她需要试着不去“深信”陈易是敌人,而是能背靠背迎敌的……同伴。

  期间,她也曾尝试凝聚心神,强大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狠狠刺向傀儡颈部的杨重威,试图争夺控制权。

  然而,杨重威那双空洞的眼睛毫无反应,他整个人仿佛已与冰冷的傀儡融为一体,只剩下对驾驭这具傀儡的病态执念,坚不可摧。

  秦青洛的意念如同撞上一堵无形之墙,纹丝不动。

  “不行!他陷得太深!”秦青洛低喝,额角渗出细汗,已略有吃力。

  陈易眼中精光一闪,短短一句话,他似有所悟。

  不错,此地心想事成,言出法随,纵使这具官将傀儡本为历代安南王所属,此刻都被杨重威所操纵。

  既然如此,

  他不再犹豫,猛地将心神沉入心湖之中。

  心湖间,从前所被容纳的种种执念猛地回头,直直朝外望去,旋即,无穷无尽的剑意汇聚一处,自陈易心湖间喷薄而出。

  嗡!

  一道模糊却蕴含着绝世锋芒的身影,骤然在陈易身前凝聚成形。

  那身影虚幻缥缈,仅能看出一个独臂女子的轮廓,面容模糊,然而属于天下第九的剑意却冲天而起,

  虚影独臂轻抬,并指如剑,朝着那坚不可摧的官将傀儡,遥遥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华。

  只有一条划开上下的线。

  无声无息,那条线掠过了官将傀儡庞大的身躯。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

  咔嚓!

  官将傀儡胸前那曾硬抗上圣的厚重甲胄,瞬间浮现一道贯穿全身、光滑无比的裂痕!

  整个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动作彻底凝固。

  下一刹那,连着杨重威一并轰然倒飞而出,狠狠砸进后方模糊的街巷阴影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道深深的沟壑,旋即踉跄起身,往更远处夺路而逃。

  陈易脸色略微煞白,身体晃了晃,一股强烈的虚脱感席卷而来,仿佛全身力气都被刚才那一剑抽空。

  眼前微微发黑,那道独臂女子的虚影在消散的最后一刻,似乎极其模糊地回眸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化作光点消散。

  “师尊,到底还是要你救场……”陈易喃喃低语,自嘲一笑,莫名其妙的,心头似乎有些依依难舍,明明只是匆匆一瞥罢了。

  陈易甩了甩脑袋,压下繁杂心念,秦青洛就在眼前,分神去想别的女人不好,何况她对自己终归不算信任。

  “刚才那是……”

  秦青洛略微喘息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细微的探究。

  她收枪而立,印象里曾与那女子有过数面之缘,只知与陈易关系匪浅,如今再度见人如惊鸿掠过,不得不这么一问。

  陈易缓缓起身,稳住气血,缓缓道:“我师傅,寅剑山剑甲,通玄真人。”

  “天下第九?”

  秦青洛瞳孔微缩。

  “是她。”

  得到肯定的回答,纵使心里早早有所准备,也略有耳闻,仍旧让女王爷微微一滞,她似有惊愕,但末了化作爽朗的笑,

  “这样啊,那怪不得……若寡人知道那是你师傅,从前断不会与你为敌。”

  “但你不知道的是,她也曾与我为敌。”陈易顿了顿,柔声道:“就跟你一样。”

  秦青洛的笑微微滞住,顷刻不知所言。

  方才发生了什么,二人都心知肚明,当时若非是她无意间心想事成,深信陈易会背叛她,否则绝不会陷入到那种险境中。

  “呵,那她怕不是你的女人?”秦青洛眸光微敛而起,讽笑道:“不知该说你风流多情,还是…水性杨花。”

  陈易深吸一气,平静道:“王爷,你不必佯装吃醋。”

  还欲开口的秦青洛再度无言。

  陈易笑了下,道:“男人三妻四妾何其多见,以前就没见过你在乎我有多少女人,你根本不在意这些不是么?”

  旁的女子多多少少都会为陈易沾花惹草而吃醋,他多情也就罢,偏偏一旦留情,就会缠得极深,分也分不开,纵使周依棠也无可奈何,而连最温柔懂事的小狐狸对此也颇有怨言,只是,秦青洛断不在此种女子之列。

  她贵为一地藩王,所见的人所见的事与旁的女子迥然不同,性情野心勃勃,慨然有削平天下之志,既不会,也犯不着为这些事上心,在她眼里,这些不过鸡毛蒜皮。

  良久后,陈易听见高大女子长长一叹,缓缓道:“我的确不信任你,对你有所戒备,或许在这鬼地方,放大了我的心念,从而言出法随,影响到了你。”

  “无碍。”陈易拍了拍肩上的尘,轻声道:“我知道无论说什么,王爷都会怀疑,王爷既然不信我,那何不信信秦玥?她到底是我女儿,而你也是她的…娘亲。”

  秦青洛凤眸低垂,似仍有所保留。

  “她叫我爸爸了,心里也认可了我。”陈易缓声道,虽然怎么认可的不能说……

  良久后,他得到了一句应声:“…好。”

  陈易笑道:“那走吧。”

  “嗯,”秦青洛微微颔首,“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

  ……………

  此地将整个龙尾城都囊括其中,地域广阔,待在这里越久,不知会出什么问题,所以陈易和秦青洛并没有去追踪官将傀儡的踪迹,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两人并肩而行,街巷的轮廓在远处愈发模糊,融化成一片混沌的灰暗,如同被水浸透又反复涂抹的劣质画布。

  陈易的目光扫过每一处拐角、每一扇门窗的缝隙,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异样。

  时间在此地失去了意义,唯有心头的焦躁在无声滋长,走了不知多久,陈易的视线越过前方一片低矮的屋脊,忽地一凝。

  在那片混沌灰暗的边缘,极其遥远之处,一点与周遭凝滞死物截然不同的光晕,正顽强地闪烁着,它并非灯火凝固的死光,而是带着一丝……流动的暖意。

  “王爷!”陈易的声音因压抑的激动而略显沙哑,他猛地停下脚步,指向那点微光的方向,“看那边!有光!像是……出口!”

  秦青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蛇瞳瞬间收缩,那点微光在她眼中也清晰起来。

  那并非幻觉,她心头也是一震,毫不犹豫道:“走!”

  陈易心头一热,提气便朝着那点微光疾掠而去。

  身形在死寂的街巷中带起微弱的风声,秦青洛紧随其后,玄色蟒袍在凝滞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利落的轨迹。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那点希望之光飞速接近,距离在缩短,那光晕似乎也扩大了些,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类似门户的轮廓。

  秦青洛全力追赶着陈易的背影,眼看那光晕就在前方不过数十丈了,她的心也提了起来,正要开口呼唤陈易确认方位,

  “陈易!就在前……”

  话音戛然而止。

  当她目光从光晕处收回,下意识转向身侧前方,陈易本该在的位置,竟已是空空荡荡!

  方才还清晰可见的身影,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瞬间抹去,他疾驰带起的微弱风声也骤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周遭只余下她自己的脚步声。

  “陈易?!”她厉声喝问,声音在死寂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如同石沉大海。

  与此同时。

  陈易转过拐角,感觉自己仿佛是撞破了某种无形的薄膜,周遭的景象猛地一花、一暗,随即被一片刺目的、流动的光华所取代,他踉跄一步站稳,心头一片茫然。

  刚刚…自己要找什么来着,对,刚刚自己是看见了…看见了什么东西,可是,为什么冲到这里来了?

  他用力甩了甩头,疑惑地环视周遭一切。

  “有人对我心想事成了?”

  陈易忽觉毛骨悚然,寒毛微竖起,可片刻后,一缕光晕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

  方才的混沌灰暗荡然无存。

  琼楼玉宇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在氤氲的仙雾中若隐若现,琉璃为瓦,白玉为阶,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连绵的殿宇,檐角飞翘,风铃悬挂,巨树巍峨,奇花异草无数。

  那是一处,

  仙宫!

  “没有,没人对我心想事成,我就是为了这里来的呀!”

  陈易恍然大悟,他刚刚分明是看到了仙宫,就是为了来到这里,爬上去。

  “王爷,”他低声呼唤,“我们到了。”

  可一回过头,秦青洛却不见踪影。

  无人应答,陈易环顾四周,旋即四下去寻,可半点踪迹都寻不到,秦青洛不见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不安攫住了他,在这步步惊心的鬼地方失散,后果不堪设想。

  陈易深吸一气,紧张过后,又像是卸下了重担,忽然畅快,

  秦青洛……有什么好?霸道、多疑、处处掣肘,动不动就要打要杀,如此女子桀骜难驯,方才竟还无意间对他心想事成,险些铸成大错。

  及不上殷听雪、周依棠、闵宁等等,更哪里及得上……殷惟郢半分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到底不如殷惟郢。”

  秦青洛不在眼前,陈易得以摆脱许多桎梏,将心底话脱口而出。

  …………………

  仙鹤掠过雕梁画栋的廊桥,羽翼舒展,姿态曼妙,身着霓裳羽衣的仙子们,或怀抱玉瓶,或手持如意,在云雾缭绕的廊道间往来穿梭,她们面容绝美,气质出尘,行走间衣袂飘飘。

  整个世界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并且与龙尾城的死寂截然不同事,它们都在动,仿佛有着生机。

  深吸一口气,陈易收敛气息,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光线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瑰丽而寂静的仙宫。

  他避开那些仙子仙禽,沿着雕栏玉砌的回廊快速深入。

  此地兀然出现一座仙宫,再如何巍峨瑰丽,都叫人难免警惕。

  只是,小半座龙尾城都走遍了,唯有这里最让人惊愕。

  廊外云海翻涌,远处亭台楼阁若隐若现,越往深处,宫殿越发宏伟,愈发玄奇,处处皆有仙气。

  终于,他穿过重重殿宇,来到仙宫深处,仰头便见到一处最为瑰丽的殿宇,通体仿佛由整块巨大的暖玉雕琢而成,散发着柔和光晕。

  殿门紧闭,门前侍立着两队身着素雅宫装的婢女。她们容貌姣好,低眉顺目,来来往往,打理着门庭内外大小事宜。

  陈易眼睛微敛,如此多的婢女,说不准里面住的,便是这处仙宫的主人。

  他屏住呼吸,将身形藏在阴翳里,一点点靠近,寻到一个良机,掠入殿宇近前,耐心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殿门,终于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殿内的景象泄出一角缭缭仙雾,婢女们鱼贯而出,侍立两侧。

  就在殿门即将重新闭合之前,一道身影缓缓自仙雾而步出,她身姿绰约,仪态万方,一蹙一笑间皆是极淡,淡如水,上善莫水。

  陈易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缓缓转过来的脸上。

  那…那分明是……

  殷惟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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