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喘息打在枕头上,吹拂锦缎细密的绒毛。

  陈易轻压她背上,凑近耳畔道:

  “师尊这就不行了?”

  说话间,抵得紧紧。

  她拧回过头,眸子里略有雾气,仍旧清明,瞥了陈易一眼。

  独臂女子不置一词。

  陈易咧嘴戏谑地笑了下,旋即便听到,像是巨大齿轮咬合着砂石般滞涩的摩擦声。

  无声间几乎无意识间,莫名其妙地就触动了心弦。

  他本身便是个随心所欲之人,此时此刻也不再按捺心绪。

  ………

  事了拂衣起。

  侧过眼,那阖拢衣衫的独臂女子便映入眼帘,此时三分二的肌肤被衣裳覆盖,可仍能从侧露的微妙而敏感的曲线里,望见皑皑白雪的张力,哪怕她仅有一臂,仍旧美得无可厚非。

  卧房里隐约湿漉迷蒙,但许是她多年的清修生活所致,陈易只嗅到自己的喘息,还有些许别的气味,无论怎样,都出自于他,而她的味道,只有抵近过去才能嗅到一点微乎其微的味道,

  所以事毕以后,陈易浑身大汗淋漓,她却清爽干净。

  “师尊,你应当自制啊。”陈易感慨道。

  不知他是故作玄虚,抑或是装疯卖傻,独臂女子扫了他一眼,冷冷道:“那便下不为例。”

  陈易一下打了个激灵,也不嘴贫了,嬉笑着说道:“我说错话了,下要为例、下要为例。”

  周依棠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她一丝不苟地收拾着自己的衣裳。

  那曾欺师灭祖的逆徒仿佛一下顿悟尊师重道是何物,自己的衣服都顾不得穿,起身便连忙给只有一只手的她服侍穿衣,纵使周依棠冷色相待,他仍甘之如饴,不假辞色。

  好一幕师严徒孝。

  独臂女子挥了挥手,示意他让开。

  陈易也便让开,换起了自己的衣裳,待一会后走出房门,便见周依棠在树下立着,眺望远方。

  他缓缓走上前去,凑到她身边,轻声道:“在看什么?”

  “随意看看。”周依棠览视他天地间的景色,而后道:“有模有样了。”

  “谢过师尊夸奖。”

  “嗯。”

  周依棠随意应了一声,眺望眼前之景,一时心境繁复。

  天地好似洗涤过般清澈,白云浮动,短短几日,这里的景象仍在朝外延申,已不止于苍梧峰,半座寅剑山都囊括其中,尽管相较于外面的天地而言,不过小如芥子,可纵使如此,天地也依旧是天地。

  这与她的剑相似却不相同。

  从细微处觉察到她心境的波动,陈易尽量不去刺激他这师尊,常言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周依棠如今把身子也交托给他,二人真正地再续前缘,他为此便包容她、容纳她。

  只是正在陈易琢磨着如何开口时,周依棠忽地道:“我的剑…是不是不够好的?”

  陈易大吃一惊,对一位剑客而言,否认自己赖以为生的剑道,比杀死这剑客本身更可怕,何况寅剑山视剑为信仰,剑对她们而言更是重中之重。

  兀然棘手的问话,极考验陈易的应变,稍有不慎,怕是会引起她心境动荡的可能。

  答得太快显得轻浮,答得太慢又犹豫不够真诚,陈易深吸一气,轻声道:“够好,只是不适合我,但却够与我的天地般配。”

  周依棠扫了他一眼,陈易不觉促狭,反而接着笑道:“剑成天地、剑在天地,你的剑在我所成的天地里,还不够般配么?”

  “油腔滑调。”她冷冷道,像是叱责,片刻后她回过头,轻声道:“说得也有道理。”

  陈易笑着点了点头,心底松了口气。

  周依棠似猜到什么,嗤笑道:“你方才怕我心境动荡?”

  陈易眨了眨眼睛,都给人揭穿了,便承认道:“确实有点,但我说的也不是假话。”

  “问你之前,我早有想法。”周依棠如此道。

  陈易一下便明白了,他笑了下,想来也是,她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刚刚那一问,不是为了她的困惑寻求答案,而是确认他的想法。

  念及此处,陈易既松了口气,又对她兀然觉得有些无可奈何,轻轻凑到她后背,柔声道:“著雨…”

  周依棠既无迎合,也未拒绝,任凭陈易搂上她的腰肢。

  二人便安安静静地享受着不可多得的静谧。

  好一会后,陈易捻了捻她衣领,笑着道:“这不你跟我说要自制么,怎么回过头没几天就来找我了?”

  “……”她似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道:“我怕你不自制。”

  不知是欲盖弥彰还是煞有其事,陈易没就此说什么,呼吸略微急促:“我确实不够自制。”

  周依棠轻蹙眉头,方才事了还没过多久,“怎么又要?”

  “因为我修心不足,修行更是一塌糊涂,亟需指点一二。”

  “不是时候。”她平淡道。

  “那晚一点?”

  “晚一点。”

  说了这么一大串,陈易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轻声问道:“那晚一点…要不要通玄也……”

  话音未落,周依棠瞪了他一眼,“你痴心妄想。”

  “她是你心魔,不反正都是你自己?这又有何不可?”

  “她多话。”

  “我不听就是。”陈易立刻做了个堵起耳朵的手势。

  只是无论陈易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周依棠仍然不愿,她主动来找他,本就已经是极其为难之事,不过怜恤他的重伤而已,如今这逆徒竟还想得寸进尺。

  “真不能让她来?我见一见她也不行?”

  “想太多。”周依棠道:“你把这当作黄粱一梦罢。”

  “周依棠,别逼我强闯你心湖。”

  “呵。”

  她的冷笑落耳,陈易明白起码今夜,此事已无可能,心底无奈之余,回击道:

  “你笑这么早?”

  周依棠侧眸看他,虽无挑衅,但意味已经明显:你能如何?

  “这里是我的天地。”陈易道。

  “我走便是。”她道。

  陈易自然不会冷冷来一句“那你走”,到时她就真走了,于是便一改态度,平静道:“好,那我等会找殷听雪。”

  “…她如何能进你心湖?”

  “她也金丹了,教一教就是了,是不是看她这样子,一时想不到她是金丹?巧了,我也想不到。”陈易一副讨打的神色。

  独臂女子顷刻沉吟不语。

  见她这般,陈易知道得逞,便以回味的口吻道:“唉,小狐狸没见过世面,她要是进来了,会不会很惊喜?而且这是我的天地,比外面好办事多了,到时想把她怎么样,她不就得怎么样?说不定比外面还乖,我家这小狐狸啊……”

  周依棠虽对懂事的少女颇为喜欢,但他这小狐狸长小狐狸短,委实叫人不喜。

  “我知你在激我。”她戳穿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迟早也会让小狐狸进来,”眼下唯有夫妻二人,陈易恬不知耻继续道:“说起来,人家还有香汗,你没有。”

  这般话语何其冒犯,若非顾忌他为自己受了重伤,周依棠早已一剑劈去。

  修道之人除去初入门时,稍作修行便可辟谷断食,三四年后便可餐霞饮瀣,而到了元婴境界,无论食或不食,身体皆是胜人微妙,轻清洁净,妙身殊异,香洁自然,正所谓无垢琉璃之体。

  简而言之,别说香汗,她根本就没有汗,这偶尔叫陈易遗憾不已。

  陈易这冒犯人的俗言俗语,她往日听了定要打。

  只是眼下在他心湖,夫妻在前,师徒在后,周依棠只是微皱眉头。

  而陈易正拿准这一点,刻意激她道:“你说…小狐狸进来之后,我是不是故意怂恿她,让这小狐狸给你扶着尽尽孝心?”

  周依棠冷声道:“够了。”

  “怎么,你不喜欢小狐狸?我看她老是给你说话。”

  “我是不喜你终日把那三个字挂嘴边。”

  陈易笑嘻嘻道:“我就终日挂嘴边,你又能怎么样,待会再来一回时我也挂。”

  周依棠一下不语,似是无从辩驳。

  “这又有什么不喜欢的?”陈易慢悠悠道:“‘小狐狸’三个字,多顺嘴。”

  他一点点地试探着周依棠如今的底线,因心底色念难耐,想为以后的情趣做点铺垫,而这也是因他不能彻底压制这前世之妻,他武意再如何高深,当下也只是三品。

  “哦,当真?”

  沉吟许久后,独臂女子兀然开口,

  “那…小尊明?”

  陈易笑容僵在脸上,打了个哆嗦,层层鸡皮疙瘩,

  “师尊你抽什么风?”

  “怎么?”她回以嗤笑,“你能叫她小狐狸,我叫不得你小尊明?”

  别的还好说,但师尊突然叫他小尊明,这让陈易浑身毛孔没一个地方适应,他好半晌后才道:

  “那是…爱称…爱称,懂吗?”

  “那我这也是爱称。”

  周依棠话一出口,滞涩了下。

  陈易眼睛一亮,豁然搂紧她道:“小尊明挺好,我就是小尊明。”

  “………”她深吸一气,此刻拿这逆徒无法,便道:“……你想要,便回房,之后我就走。”

  “那还等什么?”

  …………………

  “累了?唉,都打颤了。”

  “………”

  “说了,你的剑不如我,过时了。”

  “…………呃…闭嘴。”

  “啧啧,师尊,你不会这就撑不住了吧,这样的话还不如小狐狸呢。”

  ……………………

  常言说两个女人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若是两姐妹就两辈子都说不完,可在这厅堂里,此刻却静得落针可闻。

  瞧着少女在眼前忙东忙西,不知为何,殷惟郢莫名不愉。

  陈易重伤在身,不便见人她可以理解,可这周依棠怎么就进去了,若是看病就罢了,偏偏殷听雪还从里面出来了,想来定然不是看病。

  殷惟郢心境不宁,她虽常有长者之风,然而世间长者往往被欺以宽厚,何况她因先前林琬悺而失了势,若是让周依棠籍此机会上位,又如何是好?

  莫非以后…

  以后家里她说的不算?

  女冠捻紧头上发髻,眸光晦涩起来。

  殷听雪停下捣药的动作,抬眸瞧了她一眼。

  殷惟郢顷刻起身,平静出声道:“听雪,我要进去看看。”

  “嗯?周真人还在里面看病呢,这可不能进去。”

  “看病?好啊,她看我也看。”殷惟郢松开发髻上的手,和缓道:“我上山后熟读道门疗愈之法,既然他伤情稳定,我也为他把一把脉倒也未尝不可。”说着,她扫了眼殷听雪捣药的手,道:“而且这药方,也不够好。”

  殷惟郢说得义正言辞,但殷听雪可不听这理由,眼下屋里没动静很久了,想来是屏蔽了,二人相识这么久,虽说从来多是剑拔弩张,可仍有深情在,而且经历了这一遭,想来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以周真人的性子,陈易又重伤,男女之事是不可能的,但说不准,正在亲一亲嘴呢。

  哪怕有结界在,惟郢姐闯不进去,但要是给她打扰了,也难免大煞风景……殷听雪琢磨起怎么婉拒。

  殷惟郢见小狐狸这般表现,冷了些语气道:“你进去得,她进去得,我就进去不得?”

  少女的眉头倏地皱紧,

  惟郢姐这语气未免太责问了,这么快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不止陈易,如今可是连周真人也要承她的情呢。

  少女心思百转,而说出这话的殷惟郢却是心思千转。

  之前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陈易对她更是看得极紧,稍有不慎就会泡菊花茶,而在他眼里,现在殷听雪肯定喜人极了。

  闹得太僵,乃至反目成仇,被那独臂人鸠占鹊巢,自己这大夫人就名不副实,那便彻底无可挽回了。

  念及此处,殷惟郢缓和了些口吻道:“我倒也不是苛责你,只是那时同日成婚,他如今都见了你们两个,就我不能见他,难免不平衡。”

  女冠这话说得情真意切,殷听雪也听见她的心声确实如此,想了想后点头道:“…这样啊,我也知道,之后他好些了再让惟郢姐见见?”

  听到这话,殷惟郢知道今日是见不着了,只能坐回原位,她轻轻吐出口气,喃喃道:“那…之后见见也好。”

  殷听雪见她这样,不免心生些怜悯,柔声宽慰道:“我迟点就跟他说说,到时他肯定第一个见你。”

  “…他上龙虎时,就没第一个见我。”殷惟郢幽幽说着,捻起发间烟霞云纹簪。

  “他那时有事要忙的,惟郢姐也体谅体谅嘛。”

  “我当然知道不怪他。”

  殷惟郢说完,她听出少女的怜悯,话语停了片刻,略加思索起来。

  如今跟殷听雪明争是不行,但暗斗倒是可以,先略作打压,再作宽慰,顺便答应给她在陈易那吹吹枕边风…….顷刻间,一点小算计便在殷惟郢心底有了雏形。

  于是,她掐起了诀,不让少女听到真实想法,

  殷惟郢露出怀念之色,轻声道:

  “他之前离京,没有在寅剑山留步,第一个来见的就是我。”

  殷听雪的小脸上掠过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她也记得,那时陈易先去了山同城,路过寅剑山也没上山来……

  女冠用眼角把她的神色览了进来,话音幽幽,继续道:“他不仅来了,还给我带了株紫薇花。”

  小殷抬眸瞧起大殷来,心里也多了点复杂,

  “哦。”

  见她这样,殷惟郢不咸不淡道:“说起来他送我的是真花,送你的却是纸花……”

  本来略有失落的殷听雪,一听女冠提及纸花,立刻警惕起来。

  许是福至心灵,她一下想明白事情的关键,

  这不就是想在她面前炫耀吗……

  殷听雪佯装不懂,满脸怜悯道:“原来你没有纸花啊,那我下次让他送你吧。”

  大殷表情一僵。

  这怎么就……

  殷听雪也露出回忆之色,继续道:“说起来,他给别人送的都是真花,我还以为惟郢姐会不一样呢。”

  “……送我的是株紫薇。”殷惟郢不动声色地强调道,“不竞芳辰,独向玄门占晚春。”

  “差不多吧,对了,我记得他那纸花是当面折给我,当面送的,可能他学了很久呢,”

  殷听雪顿了顿,又道:

  “那看来吧,纸花比真花要更用心呢。”

  大殷的眸子颤了一颤,想说话,却欲言又止,骤然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时再多的话都给堵在喉咙里。

  瞧她这吃瘪的样子,殷听雪也不住暗地偷笑。

  可笑着笑着,卧房里传出一点响动,

  独臂女子冷着一张脸,推开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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