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积寺山门脚下,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可这山门之中,却是禅意萦绕、宁静非常。

  随着韩绍的挥手作邀,虚空中传来一声略带嘲讽的叹息。

  “燕公,好霸道。”

  这香积寺怎么说也算是禅门正宗,竟就这么一言不合就被占了山门。

  逼得此地主人只能窝窝囊囊地待在内院,任由对方以战场煞气玷污这份禅宗清静。

  要是这还不算霸道,什么才算是霸道?

  而对于这样的当面指摘,韩绍脸皮厚实,只道。

  “大贤良师谬赞。”

  “孤不知什么霸道,孤只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为大雍燕公,钦命都督中外诸军事。”

  “今讨贼至此,这香积寺也是大雍之土,孤临时征用,谁敢不从?”

  讨贼?

  缓缓于韩绍座前凝聚身形的老道张显,面上嘲讽之色不减。

  “燕公既来讨伐老道,何以又以客待我?”

  韩绍讶异道。

  “大贤良师是贼?”

  张显蹙眉不解。

  “燕公难道以为老道不是贼?”

  韩绍闻言,似是沉吟思忖了片刻,这才叹息道。

  “是啊,你这老道不但是贼,而且还是贼首。”

  说着,韩绍缓缓抬首与之对视,然后道。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卿本佳人,这话并不是调笑。

  面对韩绍抛出的这个问题,张显明显怔愣了下,继而有些意外地看着韩绍。

  他能感觉到韩绍对自己似是有些善意。

  可他却不知道这份善意从何而来。

  沉默良久,张显眸光渐亮。

  “燕公莫不是……亦不忿这世道混沌,怜此世苍生之多艰?”

  望着身前这老道眸光中迸发出的希冀,韩绍垂落眼眸,没有应答。

  只是拈起广袖,举手请茶示意道。

  “天冷,茶要凉了,大贤良师,且饮。”

  张显闻言,在凝视了韩绍一阵后,终是端起茶盏。

  待一口将茶盏中的茶水饮尽后,他评价道。

  “不好喝,不如老道常用的那引清泉甘甜。”

  韩绍笑了笑。

  “大贤良师既有清泉甘甜,又何苦谪此浊世,咽此人间之苦?”

  茶苦,人间更苦。

  品不得茶苦,却在这人间苦海里翻腾挣扎,韩绍实在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听闻此言,张显放下茶盏的动作微顿。

  等到盏底与桌案轻微碰撞声响起的时候,张显抬眼望着韩绍蹙眉道。

  “燕公,这是在劝老道放手?”

  韩绍顺势给他蓄上茶水,口中幽幽道。

  “孤信大贤良师有怜恤苍生之心,故还望大贤良师以苍生为念,放他们一条生路。”

  “生路?”

  张显似是感觉有些好笑,鼻间传递出几声笑音后,目光不离韩绍玩味道。

  “燕公以若是老道现在放手,他们还有生路?”

  说到这里,他眼中的玩味化作嘲讽与戏谑。

  “不,他们活不了的。”

  “那些肉食者不会让他们活,太康老儿同样不会让他们活……”

  这一场黄天之乱的起因和最初的阴谋媾和,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它让那些曾经居于云端的世族高门看到,他们眼中的蝼蚁草芥竟然真的敢站起来反抗、甚至有胆子向他们挥刀!

  单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暴跳如雷,杀意冲霄了。

  一旦没了他张显、没了黄天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怎么做,还用说吗?

  至于说太康帝,无论是出于帝王心术的本能,还是恼怒黄天道坏他大雍基业、气运的私怨。

  他一样会痛下杀手!

  “所以说……老道不能退。”

  “这一退就是尸山血海,就是苍生浩劫,就是天地反复!”

  张显将一句话分成三段。

  从玩味到嘲讽,再到最后当仁不让的一往无前。

  若是两人不是相对坐在了对立面,韩绍怕是免不了也要为他击节惊叹。

  只可惜这世上终究没有那么多如果,现实情况却是他直接给这位大贤良师泼了一盆凉水。

  “有孤在,你成不了的。”

  此话一出,原本还算和煦的气氛瞬间一冷。

  见张显准备反驳,韩绍没有说话,而是用眼神引领着他往下方的战场望去。

  不断倾泻死亡的神机营稳步推进。

  化身人形兵器的镇辽重甲,更是仿佛恐怖的血肉磨盘,将所有阻挡在他们身前的存在彻底碾碎。

  还有作为镇辽军真正根本的辽东铁骑。

  策马扬刀间,原本连成一片的赭黄汪洋已经被他们切割得支离破碎,距离彻底崩溃似乎只剩一步之遥。

  除此之外,就是被当作最大底牌的黄天力士了。

  当兖、豫二州渠帅祭出他们,想要以此彻底逆转战局的时候,一道道同样擎天蔽日的身影从镇辽军中拔地而起。

  为首的那一尊巨大身影,面目狰狞,身上重重缠绕的巨大锁链,更是为这份狰狞凭添了几分恐怖。

  轰——

  双方轰然碰撞之际,大地巨震,恐怖的力量宣泄间,肉眼可见的余波于大地之上漾起阵阵涟漪。

  这一刻,双方修为孱弱的寻常士卒甚至连站立都勉强,只能满眼惊恐地抬眼望着远处那宛如远古诸神交战的恐怖一幕。

  尤其当他们看到镇辽军那一方为首的巨灵神将,怒吼一声间,身上缠绕的那些锁链瞬间有如灵蟒一般向着身边的黄天力士绞杀而去。

  噗——

  铁索横空,从一尊黄天力士的胸前贯穿而出,带出的鲜血有如瓢泼血雨倾盆而下。

  而后其势不停,在一连串杀了数尊黄天力士后,又于某尊黄天力士的脖颈间绕过,只须臾间,一颗巨大头颅便从其脖颈上脱离而出。

  凶神!

  古之凶神,亦不过如此!

  亲眼见证镇辽军那巨灵神将爆发出来的恐怖战力,所有人全都心神震撼。

  谁也没想到镇辽军中竟还藏着这样一支能够比肩……不!准确地说是远超黄天力士的巨灵神兵!

  别说是对面的黄天军了,就连大多数镇辽将士都从未听闻。

  “大贤良师觉得孤这些道兵……如何?”

  望着那些屠戮己方黄天力士有如杀鸡宰羊一般的恐怖巨灵,张显半是失神地感慨了一声。

  “已有几分古时天兵的影子了……”

  尤其是为首的那尊巨大身影,若非灵智上明显有些缺陷,单论其爆发出来的可怕战力,与古时传说中的巨灵神将又有什么区别?

  见张显说这话时,一直将目光放在韩九身上。

  韩绍不禁也有些唏嘘。

  说起来,谁又能想到这样一尊恐怖存在竟是一个早已没落的小宗门搞出来的呢?

  要知道当初被韩绍一战踏平的北固宗,可是连一尊七境真仙都没有。

  “他叫韩九。”

  听得韩绍的简单介绍,张显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回望韩绍的眼神,有些复杂。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来这些镇辽军的巨灵道兵身上,明显有他黄天秘法的影子。

  再联想到最近自己那些逆徒搞出的那个所谓太平道,其来源不问可知。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巨灵道兵的秘术,显然经过了大量推衍,是推陈出新后的新法。

  这其中付出的时间、精力,人力、物力,无疑是巨大的。

  而这,便是眼前这位年轻的燕国公与天下各方势力,包括他这个大贤良师最大的不同之处。

  此人似乎格外热衷于这些‘奇淫巧技’。

  是的!

  秘法、秘术,其实也是一种先进技术。

  这跟神机营的灵铳、撼山巨炮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都是‘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的体现。

  再结合幽州乃至幽北草原在他治下的变化来看,张显忽然生出一道颇为荒唐的念头。

  ‘莫非天命降下此人?’

  换个说法,‘莫非此人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

  而就在张显心思浮沉、骤生惊疑之际,韩绍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淡淡道。

  “孤能让他们活。”

  “有孤在,没有人将他们视作猪狗肆意屠戮、随意践踏。”

  说着,扬起那上纹山河的衮服袍袖,一指下方那些虎狼锐士。

  “大贤良师以为……然否?”

  之所以兜了个圈,才对张显刚刚那话作出回应。

  因为韩绍很清楚,单纯的废话是没有意义的。

  只有绝对的实力才是基石,才能拥有能让人无法反驳的绝对底气。

  正如此刻的张显,若无下方的战局佐证,若无那恐怖的巨灵道兵横扫一切敌,他自能对韩绍这话嗤之以鼻,笑他大言不惭。

  可现在他却只能几度启口,又几度阖上。

  并在良久之后,化作一声叹息。

  “就算燕公能让他们活下来,又能如何?”

  “继续让他们跟过去一样浑浑噩噩苟活于世间?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老道带着他们轰轰烈烈极尽升华一次。”

  这方世界自人族于万族争锋中定鼎后,大地上的谷物上熟了不知几千几万次。

  英雄人杰、王侯将相、天生贵种,你方唱罢,我登场。

  可这从来都是他们的游戏。

  只有这一次,仅有这一次!

  这游戏中终于多了那些被居于云端者视作蝼蚁草芥的身影。

  这些蝼蚁草芥用手中的刀、用自己的一身血肉、用自己的卑贱性命,第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若是就此虎头蛇尾的终结,让一切重新回到原点,那他们所做的、所牺牲的一切,又算得个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的确!

  他张显有私心,而且私心很大。

  甚至大到妄图借此因由,一举登天、问鼎三界!

  可那一句‘愿天下苍生人人如龙’,也是真的出于本心。

  否则的话,当初成道时的那句大宏愿,也不可能被天道认可,从而成功问道太乙。

  所以此刻他的不甘、不愿也是真的!

  抬眼望着这老道眼中不加遮掩的偏执,韩绍心中叹息。

  自古能举大事者,无不是这样的人,拥有这样近乎疯魔的性子。

  已经死在他手上的始毕算一个。

  苟了半辈子、一朝奋起却输得清洁溜溜的袁奉算一个。

  眼前的老道张显同样也算一个。

  以一己之力掀起着这席卷大半个天下,彻底撕破太康帝勉强维持的表面浮华、将大雍泱泱两千余载威严践踏在脚下。

  若是不疯魔,谁有胆子这么做?

  “大贤良师,不是所有人都想成龙的……”

  听到韩绍这话,张显执拗的神色微微一怔。

  “燕公此言,何解?”

  韩绍叹息答道。

  “鸿鹄之志,确实可贵。”

  “可这世上大多数人不过燕雀,他们只想安于现状,父母妻儿在侧,有口吃的,他们就知足了。”

  “纵然会蒙受肉食者欺辱、盘剥,可他们终归能活,也只想活着。”

  说起来有些无奈。

  其实每逢乱世起义,大多都是少部分不堪忍受的人,裹挟着大多数人在一同赴死。

  当旧有的腐朽秩序被打破,新的秩序尚没有真正建立前,这一整个阶段的血腥与残酷,甚至远超旧秩序之时。

  所以有人才会说‘一个再坏的规矩,总好过完全没有规则的混乱。’

  而韩绍正是这种理念的奉行者。

  虽说一直以来,他都给人一种手段酷烈的感觉。

  可实际上,至少在尚有选择的前提下,他更崇尚的是进行一场相对温和的变革。

  尽管在这场变革中,同样会流血、会死人、会有尸山与血海。

  而他要做的就是将这尸山血海限定在某个特定的圈层之内,不至于波及最广大的大多数无辜。

  所以在张显对自己的话,愤怒地驳斥道。

  “难道就让他们世代沉沦!不知生、不知死,世世代代形如牲畜一般苟活,才是天道!才是人道!才是天理人情?”

  韩绍淡淡回应道。

  “让心欲成龙者,有成龙的机会。”

  “让心慕安宁者,得以安宁地走完一生。”

  “这便是孤信奉的天道,便是孤想要践行的人道,便是孤所理解的天理人情!”

  此话说不得振聋发聩,可听得韩绍这话的张显却是神色一滞,继而垂目陷入了沉思。

  好半晌之后,他终于缓缓抬首,神色认真地看着韩绍,似乎是要将看个通透。

  “有他们在,你做不到的。”

  这个‘他们’不言而喻,自是指累世高贵的世族高门。

  韩绍淡笑摇头。

  “他们并非不可取代。”

  ‘阶层’源自于人性。

  这东西就连隔壁的版本迭代速度都无法根除。

  所以韩绍从来没有天真地要让天下大同。

  他要的只是相对的公平。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世族高门高居于上,彻底锁死一切,连带着将整个世间都化作一汪腐烂发臭的死水。

  这也是如涿郡陈氏等一众幽州世族高门能在他‘小肚鸡肠’下得以存续的根源之一。

  当然,未来为了适应韩绍即将制定的新规则、新玩法,同样会有一套小连招在等着他们。

  ……

  张显走了。

  从始至终,他与韩绍都没有爆发出任何什么交锋,有的只是理念上的碰撞与对冲。

  而最终的结果,却是跟香积寺山门脚下的惨烈战事没什么区别。

  他张显一败涂地。

  所以在临走之前,仿佛一下子苍老若干的张显,微微佝偻着身形,半是求恳地无奈道。

  “燕公你我暂且罢兵吧。”

  “至于后事如何,待老道思量几日,再与燕公言说。”

  说罢,似是生怕韩绍以为他这是缓兵之计,他又笑着道。

  “老道一生奉道,欺天、欺人难欺一颗道心,燕公勿要多虑。”

  见老道眼神澄明,很少愿意予以旁人真正信任的韩绍,这一次竟真的选择了信这老道。

  只是他没想到,过了一些时日,黄天道那边递过来的密信却是让他霍然变色。

  密信所言不多,只寥寥数言。

  【前日得燕公礼遇论道、收获甚深,今吾斩龙剑已成,且待老道还燕公一份厚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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