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 第七百二十六章 辽东边墙

小说:顽贼 作者:夺鹿侯 更新时间:2025-03-13 17:08:42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刘承宗挥师向东,但走得并不坚定。

  将信将疑。

  这种情况很反常。

  刘狮子擅长在战争中换位思考,是进是退,是战是和,他一贯能摸清敌军将领的心思。

  惟独此次,前面好好的,但从八旗突然撤军开始,刘承宗发觉自己摸不准黄台吉的思路了。

  想不通。

  哪怕黄台吉是真信了阿济格兵败被俘,担心大明腾出手来在辽西一侧发起进攻,那也不至于全然不顾北方。

  实际上,在刘承宗看来,如果黄台吉真信了,那八旗军更应该陈兵科尔沁草原,哪怕背地里暗自转移军队,明面上也要狠狠地虚张声势。

  至少要在兴安岭再跟他打一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地向沈阳大踏步地撤退,连个殿后的部队都看不着。

  因为哪怕歹青固伦在组织形式上比明军精简、效率更高,八旗军作战也相对更善冲突,经常能打出非常漂亮的会战。

  那也是有前提的,前提是战机,战机就是明廷的僵化组织,会让军队自动暴露弱点。

  这事刘承宗再清楚不过了,他跟明军对战,不论几千明军也好、上万明军也罢。

  战机来临,胜负往往就在覆手之间,从总攻到大胜,一个时辰就能让上万敌军兵败如山倒。

  但战役过程并不是只有一击致命的瞬间,尤其在正规军之间的战役,更不是碰面、扑上去、一击致命这种官军镇压民军般的全面碾压。

  若八旗军真能明军形成碾压,那他们一直缩在沈阳,是喜欢冰雪乐园吗?

  明军的弱点,可能是粮道、可能是调动、可能是将官失和、可能是兵饷不济,总之,弱点暴露需要外力压迫和时间。

  哪怕再不济,两万军队往前线一推,固守车垒城寨,黄台吉作为统治者,就必须要考虑这场仗旷日持久该怎么办,至少要考虑仨月吧?

  八旗从北边突然撤军,刘承宗肯定要傻一下,但再傻也不至于傻上三个月。

  明军跟八旗对峙,刘承宗从北方南下过来,黄台吉该怎么办?

  所以刘狮子断定,黄台吉根本没信阿济格被俘的传言,甚至很有可能,撤军是发生在俘虏有意被元帅军放走之前。

  也肯定不是明军威胁沈阳了。

  可正因如此,才让刘狮子百思不得其解,你跑啥呀?

  他甚至怀疑,是朝鲜王国发兵北上了。

  这个怀疑非常离谱。

  虽说大明跟朝鲜,自万历援朝起,几十年间双方都尽量去父慈子孝了。

  但朝鲜王国的兵力能力,根本排不上号,至多比刘承宗进康宁府之前的独立土司稍强点。

  朝鲜王国能依靠山城防守,顶着歹青固伦的压迫不投降就算表孝心了,指望他们向八旗军主动出击,完全是强人所难嘛。

  偏偏除此之外,刘狮子实在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好。

  所以他走得忐忑,一面督将调兵越发谨慎,步步为营;一面让漠南军在贺虎臣和粆图台吉的率领下,驻守于兴安岭,守好归路。

  元帅府超过四万人的混编军团,就这么浩荡开进库伦草原。

  马群穿越沙丘戈壁带起的沙子将畜牧河截断,连柳河都被搅得浑浊激荡。

  如此大的动静,歹青固伦的军队却显得出奇镇定,就连一场象征性的阻击都没有。

  刘承宗这会儿都开始放弃思考了,缺少情报、地情不通的陌生感让他烦躁,烦躁让他蛮干,反正也琢磨不明白,干脆断定自己已经落入陷阱。

  他就是想看看,这黄台吉的陷阱到底有多结实,能套住他四万大军。

  就连素巴第带来的漠北骑兵都被调进塘骑部,向四面八方铺出去百余里,将周遭探得了如指掌。

  依然没有什么发现。

  刘承宗就像拉满弓的猎人走在丛林里,一脚一脚地慢慢向沈阳探过去。

  三日,仅行进八十里路,没看见一支敌军。

  就在刘承宗都快被憋出毛病的时候,塘骑兵终于摇旗了。

  旗语说:敌人,很多敌人。

  更准确的军情口信,随前线塘骑一里一里的次第后撤,传到刘承宗的耳朵里。

  陷阱……不好说这算不算陷阱,但结实肯定是够结实。

  因为前线塘骑传回的口信只有两个字:“边墙。”

  辽东边墙。

  刘承宗哭笑不得的骂了脏话。

  探明了敌军和边墙,反倒让刘狮子及一干将领的心情都放松了起来,军队调度恢复正常,向辽河压了上去。

  靠近辽河,刘承宗也能看见边墙了。

  辽河北岸,平地修的堡垒蹲着鞑子的墩兵,在漠北骑兵的包围环伺中抽掉软梯,像模像样地点烽火放烽炮。

  辽河南岸则是连成片的蜿蜒长城,插着纯色或镶边军旗,歹青固伦的守军立在墙上严阵以待。

  刘狮子在望远镜里看见这一幕都想鼓掌了。

  就……我成北虏了!

  他找来了率领车营的冯瓤,扬鞭指着地平线另一边的城墙:“兄长曾打过萨尔浒,咋不跟我说前面有边墙嘛?”

  冯瓤也一脸懵圈地摇头。

  他咋知道啊?

  整个元帅府,就没有正经的辽东兵。

  就连有关宁背景的老兵都少得可怜,那些以俘虏身份进来的外乡人,也不可能在以陕西五镇叛兵、七府乱民为主体的元帅府坐进中枢。

  关宁军或者说现在的辽兵,熟悉的也只是辽河以西的关宁走廊。

  而正经的辽东军,早在刘承宗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没了。

  冯瓤也不知道这还有边墙,因为萨尔浒在东边呢,太东了。

  他当年跟着曹耀在杜松军出边,也还是个小年轻,出了山海关沿辽西走廊东进,就没看见边墙,一直到辽河口的牛庄,才远远的瞧见过一小段,随后走到浑河沿岸又看不见了。

  直到抚顺关,那都沈阳东边了,要出边,这才重新看见边墙。

  抚顺关那边的长城是南北向的。

  所以在冯瓤的潜意识里,就没想到沈阳西北边这个方向还有边墙。

  刘承宗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沈阳、辽阳这些他潜意识里后金或者说八旗的大本营,都是努尔哈赤抢来的。

  此时挡在他面前的,就是当年大明围着辽东都司修筑的一圈边墙。

  恰恰因为辽泽的存在,让辽河的边墙结合部在海边形成‘V’形,然后把辽阳、沈阳、开原、抚顺等地包了一圈,将建州、哈达诸部拦在外面,最终绕到鸭绿江边。

  通过眼下的所见所闻,还有冯瓤等人对抚顺、萨尔浒、建州等地的了解,刘承宗停在边外的中军帅帐里,很快形成了一幅简略的歹青固伦地图。

  这图实在吊诡。

  配着边墙看,歹青固伦的核心地盘,比朝鲜看上去更像独立王国。

  大明修的边墙,防女真和兀良哈的,结果人家努尔哈赤打进去,完美的替代了辽东都司的位置。

  怪不得大明自从萨尔浒以后,就没能往东打进去,有边墙和镇城卫城啊。

  野战都费劲,更别说还有城防工事了。

  刘承宗蹲在舆图边上看了半晌,突然开口:“兄长的车营,换装备,半个月,捡起步骑作战的老手艺。”

  这对冯瓤来说不是啥问题,他那个营本就是步骑兵,只是后来偶获林成栋的装备,这才在编制上成了车营,实际上还是以步骑兵为主,精进重车火炮的技艺罢了。

  倒是刘承宗这道命令,让冯瓤感到不同寻常,领命后问道:“大帅是要攻打城墙?”

  “既然来了,能进去还是要进去看看。”

  刘承宗依旧看着舆图,用装在鞘内的小刀划过沈阳周遭,道:“我素闻八旗银多货少,境内百物俱贵,帅府又素缺金银,若能破边取来,才是不虚此行啊。”

  “是!”

  冯瓤早就想立个大功勋,也给自己弄个二府之地开府建牙的旅帅当当,机会就在眼前,哪儿能让它跑了?

  他当即抱拳道:“大帅放心,我营可为先登!”

  中军帅帐人员众多,其实心情最为激荡的不是帅府将领,甚至不是左良玉那样的新降将校,而是站在帅帐边缘,被羽林郎看着的大学士钱士升。

  曹化淳进刘承宗的大营,像回自己家一样来了又走,钱士升就不一样了。

  他被留在中军,就连曹化淳离开都没通知他。

  自从曹化淳走后,认识到自身处境的钱士升立刻就变老实了。

  毕竟状元来的,脑子是一等一的聪明,处卑鄙之位,要锋芒毕露;居庙堂之上,要和光同尘。

  大明的中枢,对他来说是卑鄙之地;而刘承宗的中军帅帐,则是庙堂之上。

  卑鄙与庙堂,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在一套共同价值观里,自身的位置。

  大明的朝臣也好、阁老也罢,论学问讲资历,他钱士升是万历四十四年的状元,跟别人相处有什么好怕的?锋芒毕露就行了,不用想那么多。

  而刘承宗的中军帅帐,里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混世魔头,门外头小兵论资排辈讲的都是哪年造反叛乱,跟他完全不是一套发展体系。

  多听少说,更安全。

  说真的钱士升还是觉得,自己出发前,把元帅府想得太好了。

  他本以为元帅府出征都带着礼衙尚书,听起来是一个很军政复古且完善的政权。

  见了刘承宗的做派,还自己骗自己呢,说这是打仗,出兵在外,人事上的事肯定比较混乱。

  就,至少该有那么一点行政架构,哪怕你大秤分金,好歹也该有杆秤。

  直到看见礼衙尚书张献忠,好嘛,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钱士升不想讲什么东西,对刘承宗这个元帅府,很看不起,觉得挺没希望,就是一群凭武力恣意横行的强人。

  这种人残忍杀伐不修德政,早晚有天收。

  但是当刘承宗盯着歹青固伦的舆图,跟部将下令,打算破了歹青边墙,冲进去抢夺金银,嗯……钱士升心里突然爽起来了。

  他心想你们八旗也有今天啊?

  甚至都控制不住的心情,情难自禁地就开口了。

  他说:“大元帅,老夫有一言……”

  刘承宗正盯着舆图沉思呢,想着进边墙肯定要声东击西一下,突然听见帐中响起很陌生的嗓音。

  他被打断思路,本来有点不快,转头一看居然是钱士升说话了。

  “钱阁老?”这让他啧啧称奇,干脆起身示手道:“大学士有何指教?”

  “大元帅若要破边攻打沈阳,务必兵贵神速,不得拖延。”

  钱士升说这话属于老生常谈,一屋子出兵放马的将校,谁都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

  但没有足够情报,一帮西北老兵跑到东北兵贵神速,越求速胜,送得越快。

  但钱士升也不是乱讲,他有理由:“老夫出使之时,东虏攻破昌平京师震动,关上军兵不可轻动,亦未听闻朝廷有发关宁东征之意。”

  “不过在此之前,杨嗣昌已建议皇上命陈洪范都督水师,提兵入驻朝鲜,但因截获洪太与其通信,水师渡海一事随之搁置。”

  他这话,倒是让帅帐之中的帅府众将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前半句关于驻军朝鲜的事,还让几员将领随之点头。

  刘承宗与张献忠也对视一眼,俩人心照不宣,都认为能提出这一建议的杨嗣昌还是有点能耐的,朝廷也好像又行了。

  但是后半句,又让众人为之破口大骂。

  高应登差点跳起来,指着钱士升道:“你个老……中军议事,说啥废话呢?”

  “陈洪范虽未成行,然东江镇尚在,皮岛有镇臣沈世魁,此人风评不佳,岛上兵众过万。”

  钱士升本来就是锋芒毕露的人,早前是觉得自己跟刘承宗这帮人没在一个价值观体系里,不敢说话。

  但现在他意识到,这帮西军老兵基本上都是文盲,对东事一无所知,那就不可怕了。

  因为他在朝廷中枢知道的多啊。

  知识就是力量!

  “洪太南撤,多半是岛兵登陆,袭其后方民寨,岛兵衣不蔽体、兵甲残破还缺少马匹,因此上岸抢的快跑得也快。”

  钱士升根本不怕一干将校威胁,慢悠悠把话说完,这才对刘承宗道:“因此,大元帅若要进兵沈阳,务必兵贵神速,岛兵撑不住太久,兴许这会已经撤了。”

  “有用!”

  刘承宗重重点头,当即对羽林道:“赏钱阁老良马三匹,沈世魁……这比朝鲜和关宁出兵的可能都更大。”

  钱士升正美呢,就见刘狮子转头就对张献忠等人道:“若是皮岛出兵,那我等就更不该急进了,打通边墙,八旗军也就过来了,在边内与其作战反而不美。”

  长城嘛,就那几个口子,你自己出来走关口就行,我打破了等与给你凿出来个口子。

  “计划不变,我于边外环伺,若有机可乘,就破边打一打,兄长的车营依然换做轻骑,另把左将军的拔突营配给你……你们从边外追上答剌罕军,一起到抚顺边外去。”

  刘承宗说着,小刀在图上沿舆图边缘划过,一直划到沈阳东边抚顺关外。

  他认为那个方向,是歹青固伦的防御弱点,因为只有那个方向没敌人。

  “那是以前杜松打败仗的地方吧?萨尔浒,你们过去,到建州老家看看,寨子能拆的就拆了,把银子和舆图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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