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三日,北郊邸店来了一群归辽辽商,换货得了些瓷器,要来歇脚存放。

  结果就歇了一夜,仓库轰的塌下,砸碎了辽商大一半的瓷器。

  要赔上千两,孙泥鳅拿不出来。

  辽商更不可能放过他,操着不熟练的汉话,让他把少东家喊过来。

  沈砚舟马鞭挑开库房残梁时,丹凤眼扫过满地碎瓷:“这确实是我们的过失,我们会赔偿,你要多少钱。”

  辽商摆出《榷场公凭》----五千两黄金,沈砚舟也拿不出。

  “三千两!少一钱送这鼠头儿喂漠北狼!“

  辽商头领生硬汉话混着羊膻气喷来。

  最后沈砚舟不想赔,孙泥鳅赔不起,辽商要扭送孙泥鳅去衙门。

  辽商着人报官,衙役铁链哗啦锁带走了孙泥鳅。

  他们去求沈砚舟,全然没有了之前啐沈砚舟的模样。

  老胡跪在旁边没说话。

  阿丑不会说话。

  “少东家仁德!“

  四个青衣小厮叩头如捣蒜,额角磕在青砖上洇出血印子。

  领头的豁牙伙计扯着沈砚舟袍角:“孙头儿确是贪了些,但是他平日照拂我们颇多。“

  沈砚舟憋笑,拍桌而起道,佯装恼怒:“贪了些?若不是‘作院’匠人来查仓库坍塌的原因,我都不知道你们拿杉木钱买樟木料,现在出了事,就拿我作散财童子,你们好处占尽,我怎么不见你们孙头儿照拂照拂我。”

  圆脸小厮挂着涕泪要抱他鹿皮靴:“我等愿赔。“

  “赔?“沈砚舟丹凤眼掠过工部批文:“你们拿命赔?不仅建设失格,防水失格,我若是被定失察,杖了六十至八十,我定叫你们也去大牢陪你们的孙头儿----脱层皮去。”

  众人忙不迭磕头,他们将平时私吞的钱财拿出来,青砖地上迸出叮当乱响:“这是孙头儿分我们的,求您打点。”

  “贪这些个沙眼钱,正好拿着去买你们的棺材,你们真是害惨我!”

  沈砚舟鹿皮靴尖碾过开元通宝,拂袖而去。

  他马车驶过石板路时,六个弓背的身影仍在砖缝抠挖铜钱。

  戌时,沈砚舟哼着《雨霖铃》残调踏入别院。

  却不见柳含烟。

  他揪住洒扫的灰衣小厮:“夫人呢?“

  仆从道:“春杏姐姐说,夫人在铺子里核账,不必留饭了。”

  沈砚舟挑眉,看来今夜又要留宿铺子里。

  “今夜我也不在家里吃了,不必给我留饭。”

  瓦市灯火淌过他玄色貂裘,沈砚舟停在王家香饮子摊前:“蜜渍金橘脯包三份。“

  榆木铺门“轰“地撞上影壁时,二楼账房珠帘乱颤。

  柳含烟腕间翡翠镯“当啷“磕在歙砚上,狼毫朱砂溅出三滴血珠。

  “柳娘——“

  一卷青皮书册挟风劈面而至,沈砚舟偏头躲过。

  他嬉笑着举起油纸包:“特地绕道州桥夜市...“

  “再踹门就送你进将作监修门框!“

  柳含烟指尖沾着朱砂红痕,“前日才补过门轴...“

  沈砚舟讪讪的摸鼻子,有点心虚,其实刚才他不小心将铺门揣了个小洞,不敢说。

  “今日又很忙吗?”

  沈砚舟织金襕衫扫过满地绣样。

  柳含烟回道:“戌时三刻,绣庄要送霓裳缎来比色,取绣样,后日就要上新。”

  “盐渍梅子浸过冰片。“

  沈砚舟指尖捻着果脯递到她唇边,冰凉的指尖蹭过胭脂晕染的下唇。

  “虹桥赵婆婆的秘方,专治火气旺。“

  柳含烟启唇咬住梅核,贝齿忽地咬住过他指尖:“沈二爷这是要改行当货郎?“

  羊角灯爆出火星子,映得她眉间花钿金粉粲然。

  暗香浮动间,沈砚舟忽觉指尖似探进汴河春汛——湿暖裹着梅子酸。

  他忙迭抽手,急退半步。

  只是无心人还在认真画花样。

  “当心熬成相国寺的瞎眼绣娘。“

  沈砚舟忽地起身,去添灯油。

  “沈少爷这灯油添得——“

  柳含烟朱笔悬在样册上,她忽抬眸乜斜,只见沈砚舟提着油罐将角灯加的溢出来----滴答滴答。

  “莫不是要把暖阁烧成广备攻城作的猛火油柜?“

  三盏羊角灯将两人影子投在椒墙上,一个似金明池竞标的孔雀,一个像专啄孔雀尾羽的促织儿。

  他耳垂烫得能温酒,暗骂自己莫不是饮了樊楼新兑的羊羔疯酒——怎的见她笔尖一抖,竟比见着塌房走水的账册还心惊?

  沈砚舟攥着羊角灯铜柄的手指发紧,指节泛白堪比相国寺佛塔的汉白玉栏。

  他忽地倾身再添两灯,玄狐裘领绒毛扫过她耳坠明月珰:“工笔画最费眼神...“

  他喉结滚了滚,把后半句“不如看我“咽成灼热呼吸。

  话音戛止。

  楼下传来铜门环叩击声还未落。

  沈砚舟疾步下楼时袍角翻卷如漕船风帆。

  六个靛青短褐的脚夫正扛着榆木榻床挤进逼仄过道,榫卯接缝处散着新刨的松木清香。

  二楼空间是个三十平的二室,两边用雕花门隔开,中间有个两人宽的过道,一边是暖房,一边是卧榻。

  六个靛青短褐的货工扛着榆木榻床扛上二楼。

  原本的独扇屏风已被挪开,新榻床的并蒂莲纹与旧床牡丹纹竟严丝合缝。

  柳含烟推门时,沈砚舟正单膝抵着青砖地,鲁班尺横亘在牡丹纹榻沿与莲纹新床之间。

  羊角灯暖光里,他侧脸线条如刀凿斧劈——下颌线利落似剑脊,颧骨阴影随烛火明灭。

  浓密睫毛在鼻梁投下细密阴影,垂眸时眼尾微挑;薄唇紧抿成一线,唇角天生噙着三分戏谑。

  从前见他做任何事,都没此时认真。

  她过去勾住沈砚舟的蹀躞带,扯着他耳朵问:“你当这是樊楼扩建雅间?”

  沈砚舟掰开她的手,将那份柳含烟借钱的契约书摆到她的眼前。

  “白纸黑字,现在一个月未到,你须得和我同寝同食,你几次三番违反,我都没发难你,可知足吧,遇到我这般仁慈心善的债主。”

  沈砚舟将契约叠的方正塞进怀中,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娘子你在哪,我就在那,你若反悔,那我之前签订的契约也反悔,反正左右祖母还想着抱孙子。”

  柳含烟抬脚踹向他小腿胫骨:“泼皮!“

  沈砚舟吃痛踉跄。

  “咣当——“

  雕花门鎏金合页震落细尘。

  布置好后,沈砚舟就去暖阁盯着柳含烟描画样,将跟屁虫三个字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斜倚填漆椅翻看青皮小册,柳含烟在案台上画花样。

  那小册是刚在集市买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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