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青春河的男人 第104节 小曲细说（上）

　　第104节小曲细说（上）

　　夏雪说，我听说，当时好像有人主张给你捐款买行李呢，怎么就没了下文？

　　我说，哪有这事？谁愿捐呀？凭什么呀？这不过是同学之间的传言，我可是全买了单的。不过，与因此一事幡然省悟、懂得学习相比，一套行李也算不得什么。虽说，此后我一反贪玩常态，拼命学习，但非常可惜的是，自己基础太差、底子太薄、所欠的辛苦与功夫又太多，发奋图强甚至是玩命般地苦学了一个学期，仍没能在这年的中考中金榜题名，而是以低于中考录取线30分的成绩再次名落孙山。主要是英语太差，满分100分的题只考了28分。而你那年应届身份就考了396分。

　　啊？是396分吗？我早忘了，你的记性真好！夏雪更加惊奇了。

　　其实也不足为奇，那么大的班，70多人，一年才考中七八个，怎能记不着，尤其是你这个名字和身份都比较特殊，我回答道。

　　哦，那后来呢？直接又去了补习班？夏雪问。

　　去是去了，但去得并非一帆风顺，甚至差点没去成，我说。

　　为什么呢？夏雪满脸疑惑地问。

　　唉，说来话长，差点这辈子与读书无缘，我叹了一口气说。

　　我又讲，对这个结果，我无话可说，但心里却想，如果一年来从始至终一直努力学习，成绩一定会更好。尤其是英语，不至于差那么多，差得越多说明可挖的潜力也愈大。

　　夏雪问，你英语不好，是记不住单词还是什么？按说你记性这么好，不至于记不住单词吧。

　　我回答说，你说的对，插你们班这一年，在英语方面，我最大的收获是记住了单词，六册课本90%以上的单词都烂熟于心，只是语法不好，不会用，尤其是动词，在不同的时态里用法完全不一，所以一做题就错。我记单词很快，几乎读一两遍就能记住，但语法怎么也理解不了，也许是我脑子笨。

　　夏雪微微一笑，你笨？不见得。

　　我也一笑，说，不管怎么样，在失败面前，一切的说法、解释与后悔都只能藏在心里，唯一可做的就是请求上天保佑，让父亲再给我一次补习的机会。我甚至断言，如果再给一次机会，一定能考上。但我担心的是父亲会吗？看到我的成绩单，父亲什么也没说，没有像去年那样把我骂个摸门不着，但却做了一件让我极其痛苦的事情。

　　夏雪峨眉一蹙，问道，什么事呢？

　　我沉重地说，中考成绩揭晓之时，暑假才刚刚开始，正是咱们当地气温突飞猛进、大幅飙升之时。这年春天以来，父亲一直在距我村十五里远的一家村办砖厂打工，利用这个便利条件，他马上就给我在砖厂找了一份拉排车的体力活。送我去上工的那天，他神色平静地说，念书不行，今后就干这吧。为方便我上下班，他还给我驮来行李，让我住进了砖厂的民工宿舍。唉，也许他并不知道，他儿子之前念书不行，是因为不努力，现在已变得异常努力了！在他的思想里，还以为儿子天生不是念书的料呢。

　　夏雪理解地点点头，把水递给我。

　　我一口气喝了四五口，继续给她讲这个自觉冗长而她竟越听越津津有味的故事。

　　这下倒好，我这个刚出校门的学生，一跃就转变了身份，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工。打工生活的作习时间很规律，与在校时相近，但感受却截然不同。早上六点钟起床，在集体食堂吃饭，六点半开始上工，一直干到中午十二点半结束。之后是午饭、午休，下午两点半再上工，晚八点半再收工，全天共干十二个小时。与一生相比，砖厂的这段经历极其短暂，但这四十多个在烈日下浴血浴火的苦日子就像烙铁一样烙在了我的心里。

　　你知道吗？不足十六岁的我，干的却是二十几岁小伙子们才干得动的活。那些膀大腰圆的后生们，已在这艰苦繁重的劳动中磨练多年，练出了一身真功夫，干起活来生龙活虎，一点也不吃力，而我这个未成年人，哪里受得了这份罪，仅仅一两天就吃不消了。烈日当头，活像一盆钢水，将红艳艳、毒辣辣的液体一瓢一瓢地泼来。第一天上工，我就晒脱了一层皮，白净的皮肤完全成了酱紫色，皮皮层层的，像泛起了牛皮癣。肩上的挎带将瘦薄的肩膀勒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脱了皮的脸、胳膊，以及勒破皮的肩膀在汗水的浸泡下，像洒了盐的伤口，如针扎般地疼痛。额上汗水如注，在眼前流成一道挥之不去的水帘，或灌在眼睛里，把眼睛蚀得又酸又痛，难以睁开；或如雨一般，浇泼在胸前的衬衣上，把衣服浸得从早到晚都不见干。头发紧粘着头皮，像戴了一个厚而密不透风的发套，闷热难耐。汗流如注的皮肤与遍体湿透的衣服紧沾在一起，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在桑拿房里裹了一件紧身塑料外衣，是我一辈子都没有体验过的，之前不曾有，之后亦不曾有。体力明显不够用，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累得连嘴都归不了位。

　　上工时，我一边弯腰拉车，一边不时抬头仰望一下高空的骄阳，希望它能快点走，快点落山，好让我休息一下。然而，太阳不知是热糊涂了，还是看我看呆了，永远都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像被钉住了手脚。再看前后左右，那些大我七八岁的小伙子一个个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不知哪来的牛力气，不见使力就把重逾千斤的车子拉得团团乱转、呼呼生风，且边拉车，边唱歌，边互相开玩笑，一副“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的样子。更有甚者，还不忘忙里偷闲地与女工互逗，打情骂俏，简直不像是在干活，倒像是在娱乐，在玩耍。

　　晚饭后，我一摇三晃地回到宿舍，重重地倒在炕上，就再也动弹不得，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般，瘫成一堆。

　　刚开始的几天是这样，之后亦天天如此。肩头的旧血痂被跨带新勒破了皮，就再是一片血肉模糊，稍稍一碰，就疼得直钻心。而那些使不脱力的壮汉们还跑到二里地以外的村子，去看消夏电影，全无一点累的样子。不过，我并不羡慕他们的精力无穷、不知疲惫，而是倍加思念上学的日子，倍加后悔从小到大不努力学习竟落得如此下场。整整一个暑假，四十多个伏天，我都在这脱皮掉肉的苦役中熬着，挺着，期间虽时断时续休息过三四天，那也是在累病之后，实在顶不动了，在经父亲同意后，才得以暂时歇息，一旦情况稍好，就马上又被他送回砖厂。父亲说，体力活就是这样，无需大惊小怪，习惯了也就好了，他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八月下旬，学校开学了，父亲用平和而接近冷漠的语调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怎么办。我心里早就想去补习了，但嘴上就是不敢说，因为我能保证努力学习，但却不敢保证来年一定能考上。父亲见我嘴巴直努，就是不言语，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一个暑假的“杰作”――我这个疑似非洲来的“小黑人”。看着看着，就动了恻隐之心，说再给我一次机会，要是来年还考不上，这辈子就只能种地或打工了。第二天，他跟砖厂老板打招呼，给我结了账，让我拿着自己一个暑假挣来的血汗钱去了学校……

　　经历了这么一场脱胎换骨的折磨之后，你一定发奋读书了吧？要不怎么能考上高中，看来吃亏是福这话不假呀，夏雪说。

　　总的来说，是如此，但也未必全是这样，我说。

　　秋天入学后的“第一阵子”，相对来说，我还算用功，但往后一段时间，又不知不觉地懈怠起来，唉，我是个没志气的人，什么事都难以坚持下去，尤其是学习，因为这毕竟不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与玩相比，学习永远是那么不经一比。

　　夏雪好像更好奇了，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好像在学习方面又打起了转转。

　　唉，其实也不全是我个人的原因，我说，你知道，那年春天烧了一套行李后，我再也不敢往大炕头上睡了。而不幸的是，秋天我入学时稍有点迟，补习班里的宿舍，凡好一点的位置全让先来的同学占了去，只剩下大炕头、二炕头这些如火鏊子一样的地方等着我和另一个迟来的同学去对号入座。没办法，我只好去了另一个地方，即学校后面果树园里的机井房。机井房是一个四面无靠的孤零零的小房子，房子中间有一口直径一托长的黑乎乎的圆口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