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远瑞被那温柔的抚触顺得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点,下意识地看向章梓涵。

  烛光下,只见她脸色也带了些明显的倦白,眼睑下浮着淡淡的青影。

  夏欢那通闹剧收场未久,紧接着又是这边小产,确实耗神。

  “夫人也累了半日了,”康远瑞紧绷的声音终于泄出一丝缓和,反手覆上她依旧停留在他肩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存。

  “这里血气重,且不知要到几时。你先回去歇息吧,身子要紧,这里有我守着便是。”

  章梓涵顺从地微微颔首,声音柔顺似水:“妾身省得。那侯爷您也顾惜着自己些,熬坏了身子,臣妾与腹中孩儿都心疼。”

  她说完,便由贴身丫鬟扶着,准备转身离去。

  临出门前,章梓涵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眼角的余光扫过院角角落正低声吩咐另一个小丫鬟什么的庞嬷嬷。

  只见庞嬷嬷对着那叫秋萍的丫鬟耳语了几句,那丫鬟便低着头,脚步匆匆,几乎是贴着墙根阴影往府门方向溜去。

  瞧着,定是报信去了。

  章梓涵心头那点微末的暖意瞬间消散,只余下冰封般的冷静。

  章家,明日必定登门。

  一场避无可避的硬仗,已在弦上!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主座上的康远瑞。

  方才还带着倦意忧色的脸,此刻瞬间切换成毫无破绽的温婉娇羞。

  她微微侧首,垂下眼睑,唇角噙起一抹弧度,低声细语:“那……妾身告退了,侯爷千万保重。”

  康远瑞看着妻子这般柔顺娇俏的模样,心头的烦闷与焦躁竟被冲淡了几分,微微点了下头。

  章梓涵转身,脚步依旧从容,由丫鬟搀扶着迈出了偏厅那道不算高的门槛。

  脚后跟的绣鞋刚踩上门外冰冷的青石板地面——

  那原本含羞带怯的笑容便如同被寒冰冻结,瞬间从章梓涵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哪里还有半分羞怯柔光?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像是从暖阳春日一步踏入了数九寒冬。

  她甚至没有回头,眼神只是快速扫过屋檐上厚厚的积雪,便抬步径直朝着自己正院的方向走去。

  康远瑞望着妻子离去的纤细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竟一时有些恍惚。

  厅里又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传来,婆子压抑的惊呼和章燕婷更加微弱似游丝的闷哼交织,将他拉回眼前。

  他收回目光,重重叹了口气。

  这侯府,何时才能清净?

  章燕婷骄纵跋扈,夏欢……想起那个被拖出去的贱婢,康远瑞眼中闪过一丝厌憎的厉色,阴险毒辣,构陷主母,满口谎言!

  思来想去,唯有梓涵温婉良善,通情达理,处处以他为先,更是身怀他的嫡子。

  只可惜……

  康远瑞心头掠过一丝挥之不去的遗憾,如此可心的人儿,却偏是个庶出。

  ……

  寒风卷着残雪粒子,打在脸上,像细密的针扎。

  前院角落,那条行刑用的乌沉木长凳孤零零地搁在雪地里,上面趴着一个人。

  夏欢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背上的衣料早被二十脊杖打得稀烂,与下面绽开的皮肉黏连在一起,血糊糊一片,深可见骨。

  寒风一吹,伤口糊着一层薄冰,冷与痛的极致在她背上反复碾磨。

  她脸朝下埋在凳子上,已经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剩喉咙里嗬嗬的破风箱似的抽气。

  一道纤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停在了长凳旁。

  月华如水,倾泻在章梓涵那张脸上,也照亮了她眼中毫无温度的冷光。

  “冷吗?”章梓涵微微弯下腰,唇几乎要贴上夏欢淌着血的耳朵。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森冷得不带一丝活人的气息,“这点风雪,比起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柴房,活活冻饿三天再变成一具无人问津的烂尸,算得了什么呢?”

  夏欢布满血丝的眼珠猛地转动,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章梓涵。

  那眼神里没有求饶,只有怨毒和恨意。

  她剧烈地喘息起来,牵动背上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她身体又猛地一抽搐。

  章梓涵对她的恨意毫不在意,唇角反而牵起一丝冰冷的的弧度,声音更低,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莫这样看我。你那点道行,也想学人栽赃嫁祸?”

  “你以为我真蠢?不知道你今日去静心院,是想构陷她什么,再引到我头上?你口口声声说是去看她?呵……你那点挑拨离间,欲拉章燕婷下水一起对付我的心思,当真以为能瞒过谁?”

  章梓涵顿了顿,语气里的讥诮更深:

  “至于我那‘好姐姐’,你以为她没动过同样的心思么?不过是我比你快了一步,先替她把你这一心想咬人的疯狗解决了罢了。”

  一番话,如同惊雷,彻底炸碎了夏欢心中最后一丝隐秘的侥幸。

  原来……原来自己的所有盘算,都早已被发现。

  她不是被害者,她是章梓涵手中那把借刀杀人的刀!

  “你……你……!”夏欢喉咙里嗬嗬作响,挣扎着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怨毒和不甘。

  章梓涵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苟延残喘的夏欢,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安分点。这三天,就当为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付出最后的代价。若再敢发出一点声音,扰了府里的清静……”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缓缓站起身子。

  “处理干净。”章梓涵冷冷地瞥了一眼候在不远处的两名护院。

  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清越,却比这冬夜寒风还要刺骨。

  护院被那眼神刺得一个激灵,哪敢怠慢,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般,一人拽住夏欢一条软绵绵的臂膀。

  雪,无声无息地再次飘落下来,一点点试图覆盖那条惨烈的血迹。

  风声呜咽,卷着刺骨的寒气,穿过空旷的庭院。

  夜,更深了。

  ……

  惊鸿苑外寒风呼啸,卷起檐下的残雪粒子,打在门窗上沙沙作响。

  暖阁里却暖意融融,四角的铜炭盆烧得正旺,空气里浮着淡淡幽香。

  章梓涵由丫鬟伺候着,解下那件沾了些许寒气的白狐裘斗篷,随手搭在紫檀木衣架上。

  映月镜前,她看着镜中面容平静无波的自己,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走到雕花繁复的梳妆台前,并未唤人伺候,只拉开一个内嵌极深的小抽屉,取出一只不起眼的素胎瓷瓶。

  瓶塞拔出,一股极其淡薄的药气散出。

  她面无表情地将瓶口倾斜,倒出三颗比米粒稍大些的红色药丸在掌心。

  没有丝毫犹豫,她拈起药丸,就着丫鬟早已备好的温参汤,仰头尽数咽下。

  “夫人。”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无声地从暖阁内侧的耳房里闪出,是春喜。

  她小脸依旧有些苍白,穿着夹袄,快步走到章梓涵身边,脸上是化不开的忧虑,“西边动静好像小些了?婷姨娘她若真小产了,章家那边……明日怕是要翻了天来闹!”

  章梓涵放下汤碗,发出一声哂笑。

  “闹?”她抬眸,目光深邃冰冷,“我就是要他们来闹。闹得越大,越好。”

  春喜愣住,满眼的不解:“夫人?这是何意?”

  章梓涵收回目光,看向忠心耿耿的丫鬟,眼神微缓,却没有解释的打算:“你无需明白。只需记住,从此刻起,到你‘病愈’,这惊鸿苑里只有一个养病的春喜。天塌下来,外面发生任何事,都与你无关。紧闭房门,无论谁来,哪怕是侯爷亲自来叫,也不许应,更不许露面!听清楚了吗?”

  “是……奴婢明白!”春喜虽仍一头雾水,但对章梓涵的命令向来奉若圭臬。

  她立刻点头,不再多问一句,悄无声息地退回耳房内,落下了厚厚的门帘。

  章梓涵这才缓步走到熏着暖香的拔步床前。

  锦帐垂下,褪去外裳,仅着素绫寝衣躺进被衾中,任由温软丝滑包裹住疲惫的躯体。

  暖意融融,心却似磐石冰冷。

  她闭上眼,脑海中棋局再开。章家的发难、康远瑞的反应、侯府即将掀起的风暴……

  每一个可能的变数都被细细推演,每一个可能的落子点都反复衡量。

  章燕婷这步棋,必须走到死!

  ……

  静心院的内室门口,沉重的棉帘被撩开一道缝隙。

  黎太医背着他的药箱,带着满身疲惫和浓重不散的血腥气走了出来。

  他年过半百,鬓角已染霜华。此刻眼下青黑一片,眉头深锁,步履都略显蹒跚。

  等候在外的永定侯康远瑞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写满了惊悸与不安:“太医!婷儿如何了?孩子可还活着?”

  黎太医停下脚步,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抬手拱了拱,声音沙哑却清晰:

  “侯爷万幸,万幸!血总算是止住了!婷姨娘和小公子,暂时都保住了!”

  “保住了?!”康远瑞猛地提高了声音,脸上瞬间交织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惊愕。

  那么多血,一盆接一盆,稳婆出来时的脸色都是绝望的。

  竟然……被他保住了?

  黎太医似乎早已预料到他这反应,头垂得更低了几分:“是!姨娘身子底意外地坚韧,比下官预想的好上许多!此番,真是祖宗保佑了!”

  他飞快地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的药方:“这是安胎固本的方子,即刻命人煎煮,每隔三个时辰服一次。万务让姨娘静养,不可下地,不可再动一丝一毫的怒气,也不可让她再受任何惊扰刺激!若再有闪失……”

  他顿了顿,声音艰涩无比,“恐神仙难救!侯爷切记,切记啊!”

  说完,他便像再也无法承受某种无形的压力,几乎是狼狈地拱着手:“下官实在力竭,容我先告退歇息片刻。”

  不等康远瑞再次开口,他已转身,脚步略带仓促地朝着庞嬷嬷指引的客房方向走去。

  “有劳太医!待此间事了,本侯必有重谢!”康远瑞看着黎太医飞快离去的背影,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却仿佛真的落地了。

  保住了!真真是奇迹!虽然那太医的话听起来,似乎总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不对劲,但此刻巨大的庆幸压过了所有疑虑。

  他整了整衣襟,掀开厚重的棉帘,小心翼翼走进了充满浓重药味与血腥气交织的产房。

  室内的血腥气已被大量熏香勉强压下大半。

  章燕婷此刻已被收拾妥当,换上了干净的雪白绫缎寝衣,如瀑墨发松松挽着,唇色浅淡。

  她虚弱地倚在叠得高高的锦缎软枕上,见到康远瑞进来,那双蓄满泪水的眸子立刻望了过来,哀怨中带着无与伦比的委屈。

  “侯爷……”一声轻唤,带着气若游丝的虚弱,尾音微微发颤,“您……您还来做什么?让妾身就那么死了岂不是干净?省得您心里总疑着我……”

  两行清泪恰到好处地顺着消瘦苍白的脸颊滑落,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病西施之态。

  康远瑞心头一软,快步走到床边,想要碰触,又生怕伤着她。

  看着她羸弱的模样,想起方才那血崩的惊险,之前因春喜之事对她产生的怀疑和厌烦此刻被心疼取代了大半:“胡说!什么死不死的!爷怎会疑你?方才也是被那贱婢气糊涂了……”

  他伸手想帮她擦泪,却被她轻轻躲开。

  “气糊涂?”章燕婷微微侧过脸,“一个贱婢几句栽赃挑拨,您就不信我了。侯爷心里若没有疑影,怎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美眸,幽怨地望着他,“您可知方才……孩子差一点就真的没了,都是因为您不信我啊……”

  “是爷的不是!”康远瑞彻底缴械投降,他再也顾不得,坐在床沿,伸出手臂小心地将她拢入怀中,感受她单薄身体的微颤,低声道歉,“爷保证,再也不疑你!再也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了!好吗?莫哭了,哭伤了身子,更伤着咱们孩儿……”

  章燕婷顺势将头靠在他胸前,遮挡住那双美眸中瞬间掠过的浓重阴霾和一丝疯狂的决断。

  孩子……早已化作了一滩污秽的血水。此刻她平坦的小腹里,空空如也!

  只有无尽的恨与刻骨的屈辱!

  但这一切,只有她和自己收买的黎太医知晓。

  章燕婷强忍着推开他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脸上却扬起一个笑容:“侯爷一定要好好护住我们的孩儿啊……”

  “爷一定护着你们娘俩!拼死也护着!”康远瑞郑重承诺,搂着她的手臂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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