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内室帘子被猛地从里面掀开。

  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扑了出来。

  脸色煞白的小丫头端着一个盛满血水、还漂浮着不明秽物的铜盆,踉跄着出来。

  康远瑞的目光下意识地追着那刺目的血色一瞥——

  昏暗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内室榻上那个身影的轮廓。

  章燕婷蜷缩在那里,头发散乱如枯草,贴在汗水涔涔的蜡黄脸颊上,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身下的褥子——一大片已经变得暗红发黑、仍旧微微濡湿的污迹。

  “呕……”康远瑞喉头猛地一紧,胃里一阵剧烈翻腾。

  什么娇媚可人、温顺如兔的婷姨娘?眼前只有一滩散发着腐臭的污血和垂死的挣扎。

  他几乎是本能地倒退一步,嫌恶地皱紧了眉头。

  他的目光凌厉如刀,猛地扫过地上跪着的几个静心院奴仆,声音如同裹着冰碴子:

  “混账东西。一群没用的废物。平日里是怎么伺候主子的?弄成这副鬼样子?都该拖出去打死。”

  这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厅内本就屏息的奴仆们更是瑟瑟发抖,如同风中的鹌鹑。

  “侯爷息怒。”章梓涵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妾身知晓侯爷心痛,可这静心院上下,日常份例用度,从不敢稍有克扣,一应所需,皆是上好的。怎么偏偏就……”

  她微微蹙眉,似有万分不解和忧虑,目光从内室的血污上收回,落在地上匍匐的庞嬷嬷身上,再滑过旁边一个吓得抖如筛糠、名叫秋萍的二等丫鬟身上。

  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断,“定是这起子伺候的人不经心。玩忽职守,甚至背主犯上。”

  “不。侯爷明鉴。奴婢冤枉啊。夫人她血口喷人!”庞嬷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看到了侯爷眼底那抹对血污的嫌恶,更看到了他此刻对章梓涵那份近乎本能的偏袒。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心脏。

  栽在夫人手里,她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

  康远瑞怒火正炽,不耐烦地断喝一声:“拖出去。两个刁奴,各打三十大板。让她们知道知道规矩。”

  几个如狼似虎的护院立刻上前。

  冰冷的雨水从庞嬷嬷脸上滑落。

  棍子。三十大板。她这把老骨头哪里熬得住?

  “侯爷。侯爷开恩。老奴冤枉。老奴伺候姑娘十几年。忠心天地可鉴啊侯爷。”

  庞嬷嬷绝望地嘶喊,一边哭嚎一边将磕头如捣蒜,“不是老奴。另有隐情。是……是有人存心要害死婷姨娘啊,侯爷。”

  章梓涵冷冷地看着她,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毒刺:“哦?既然忠心耿耿,那婷姨娘是如何被你伺候到如此光景?若非你贴身伺候之人渎职,还能有谁?”

  庞嬷嬷浑身巨震。瞬间明白了章梓涵的用意——这是逼她攀咬别人。

  攀咬谁?夏欢。

  那个蠢女人。

  活命要紧。

  庞嬷嬷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猛地抬头,脸上涕泪横流,却陡然指向主院的方向,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尖锐变调:“是夏姨娘!是主院的夏欢那个贱人。”

  厅堂里瞬间死寂。

  连正要动手拖人的护院都顿住了。

  章梓涵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目光冷如寒潭。

  庞嬷嬷豁出去了,语速快得像倒豆子:“是她。就是她。今儿个快晌午的时候,夏姨娘就带着人耀武扬威地到我们静心院来了。她根本没把姨娘放在眼里。口口声声说姨娘就是个下贱胚子,跟她说句话都是施舍。说她现在才是侯爷心尖上的人,整个侯府都攥在她手心。她还说……”

  庞嬷嬷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夏欢那种轻蔑中带着刻毒的语调:

  “‘章燕婷,你肚子里的玩意儿是什么东西?也敢指望借着侯爷的恩宠扶正?侯爷连章梓涵那女人都不要了,更何况你生出的贱种。识相点的,趁早跟着我,把那章氏贱人踩下去。你那副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出身,还想养个小侯爷出来?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秋萍浑身一个激灵,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连滚带爬地扑到康远瑞脚下,带着哭腔颤声附和:“是。是真的侯爷。夏姨娘就是这么说的。她当时那语气,简直恨不得把姨娘生吞活剥了。姨娘气得当场就说不出话,捂着肚子脸色煞白。要不是奴婢们拦着,她当时就要气晕过去。回来就见了红。侯爷……姨娘是被夏姨娘生生给气成这样的啊。”

  她的话半真半假,涕泪横流,倒添了几分凄惨。

  康远瑞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如同凝冰的铅水。

  “夏欢”。

  “下贱胚子”。

  “庶女出身”。

  “肚子里的玩意儿”。

  还有刚才在主院……那个女人像藤蔓般缠上来阻挡他的娇哼……

  所有零散的碎片在瞬间被串联。

  “贱人。”康远瑞的胸腔剧烈起伏,双目顷刻间被暴怒烧得赤红。他猛地一脚踢翻了旁边取暖的炭盆。

  火星四溅。

  “你们两个。”他指着还跪在地上的庞嬷嬷和秋萍,声音如同淬了毒火的滚油,“滚去主院。立刻,马上,把那个贱妇夏欢给我拖过来!立刻!”

  冰冷的命令砸在地上,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

  ……

  “砰!”

  静心院冰冷湿滑的青石廊下,主院那扇厚重的雕花门被两扇沉重的破板夹撞得轰然碎裂。

  断裂的插销木头碎屑混合着夜雨,溅入温暖如春的内室。

  帘帐低垂的绣榻上,夏欢睡得正沉。

  芙蓉锦被下的肩臂如暖玉生辉,脸上还带着残存的美梦绯红。

  骤然灌入的冷风雨气让她在暖香中蹙眉翻身,半梦半醒间呢喃:“嗯……哪个找死的……”

  后面的话被噎回了喉咙。

  两团庞大黑影如同恶鬼般扑到床前,粗糙冰凉的爪子带着污黑的泥水,没有丝毫客气,铁钳般左右扼住她的胳膊,死命将她从被窝里猛地拽起。

  “啊——!!!”夏欢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划破了主院死寂的雨夜。

  丝滑的锦被滑落在地,肌肤骤然暴露在湿冷的空气里,被风雨刺得激起一片寒栗。

  “放开我!狗东西!我是侯爷的人!谁敢……”她挣扎如离水的鱼,身躯惊恐地扭动,惊怒羞愤的尖叫被雨水灌回。

  庞嬷嬷那张肿眼泡下坠的胖脸近在咫尺,脸上是豁出去的戾气和某种报复的快意。她根本不给夏欢骂人的机会,将一件不知从哪个角落扯下来的下人素色旧单褂子,胡乱劈头盖脸地往夏欢身上一兜。

  秋萍则从另一侧死命架住夏欢滑腻的臂膀,冰冷的指尖几乎要抠进皮肉里。

  两个粗壮妇人根本不管,她们一个抓住一边胳膊,像拖一扇待宰的肉猪,毫不怜惜地将惊惶尖叫的夏欢踉跄着拖了出去!

  “架走!”庞嬷嬷嘶哑的声音在风雨里含混不清。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满夏欢全身。

  她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温软的身躯在寒风中剧烈地筛糠般抖起来。

  刺骨的冷意混着被当众剥皮羞辱的恐惧让她几近崩溃!

  “侯爷……侯爷救命……唔……你们会死……放开……”她拼命想挣扎,头发沾着雨水泥浆糊在脸上,单褂子被撕扯得斜滑开,狼狈不堪。

  却被庞、秋二人下了死力气钳制,拖拽着踏过主院花园冰冷的泥泞花径,直奔灯火通明的静心院!

  灯光刺眼。

  夏欢哆嗦着抬起头,湿透的单褂子黏腻地裹在身上,冻得青白的脸上糊着泪痕血污。

  甫一抬头,撞入眼帘的便是康远瑞铁青阴沉得能滴下水的脸。

  那双鹰隼般的利眼里,没有了丝毫她熟悉的温存宠爱,只有冰封的怒海,和浓得化不开的厌憎!

  鼻端猛地钻进一股浓郁到发腥的血气!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那道刚刚掀开的帘子缝隙——里面的景象让她的瞳孔骤然缩紧,胃里一阵抽搐。

  榻上那个面色灰败如同死去的身影,身下那一大片恐怖的、濡湿暗红的污渍。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挨了一记重锤!

  夏欢瞬间明白了。

  婷姨娘小产了!

  庞嬷嬷反水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淹没了全身!

  夏欢浑身剧震,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连滚带爬,用最快的速度扑爬到康远瑞脚下。

  “侯爷!冤枉!侯爷饶命!妾身冤枉啊!”她声泪俱下,声音嘶哑发颤,“妾身今早的确是去了静心院!可妾身全是因为感念当年章家对妾身的些许恩情,心里还记挂着同为章家出来的姐妹!所以才忍不住去‘关心’了婷姨娘几句啊侯爷!”

  她猛力地磕着头,乌发凌乱地贴着青砖,“谁知道庞嬷嬷,秋萍,那两个丧尽天良的贱奴!肯定是她们没伺候好姨娘,才把责任推到妾身身上!她们污蔑!她们要逼死妾身啊,侯爷!”

  康远瑞紧抿的唇线下,那股暴戾的怒意似乎在这梨花带雨的哭诉中微微滞了一下。

  夏欢的眼泪流得如此真切,哭诉的“情理”也并非全无可能。他紧握的拳头略微松了松,眼神掠过那张沾着污迹却也依旧难掩绝色的脸庞,心头那点怜惜本能地动了一下。

  夏欢感觉到头顶那冰冷的视线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立刻抬起头。

  她哭得泪眼婆娑,半边脸朝向康远瑞,刻意将被打的右脸在晦暗的灯影下避开视线。

  “侯爷……您想想……要是妾身真的……真的存心要去气坏妹妹的身子……那妹妹她……她怎么会有力气打妾身?!”

  她猛地提高音调,带着泣血的委屈和自伤!

  “打你?”康远瑞眉头立刻又锁紧起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夏欢脸上、脖颈上——灯光虽然不算明亮,但那哭得红肿的眼圈下、露出的额角和半边脸颊似乎光滑依旧,并无明显伤痕。

  “什么打?伤在何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眼前这副楚楚可怜,让他既心烦意乱,又无法全然忽视。

  “侯爷不信……”夏欢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近乎绝望的哭腔,身体微微后倾,像是被这质疑伤透了心。

  她缓慢地抬起一只沾着泥水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自己湿漉漉的鬓边。

  堂屋里死一般寂静。

  连章梓涵冰冷的目光也静静凝视着这一幕。窗外的雨声淅沥沥,更衬得这寂静沉重。

  夏欢纤细的手指撩起一缕黏在鬓角的湿发,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滞缓,将那被雨水和泪水浸透的头发轻轻拨开,露出隐藏在浓密发根之下的光洁面颊——

  在昏黄光影交错下,那半片本应白皙的脸颊肌肤上,赫然是两道微微凸起、甚至渗着血丝的紫红色棱子。

  清晰的五指印痕从颧骨一直延伸到耳际,红肿发亮!在白皙的脸庞和濡湿的黑发对比下,触目惊心。

  “啊!”有人发出一声压低的惊呼。

  康远瑞的瞳孔骤然收缩。

  “嘶……”他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就是这……婷妹妹赏给妾身的……”夏欢泪水滚落得更加汹涌,抽噎着几乎说不下去,浑身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凋零,“妾身身份低微……惹不起正经主子……除了忍下这口气……妾身还能怎么办?连叫都不敢叫啊侯爷……”

  她凄楚欲绝地将脸颊轻轻贴向康远瑞的袍角,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康远瑞脸上的寒冰终于裂开了一道难以掩饰的缝隙。

  他看到那清晰的掌痕,想到夏欢平日里在他身下的婉转承欢、柔媚入骨,一股偏袒油然而生。

  他伸手,似乎想去碰触那红肿的脸颊:“起来说话……”

  一声清冷、突兀又平静的嗤笑声,带着雪水浇过的凉意,瞬间贯穿这虚伪的温情。

  是章梓涵。

  她依旧稳稳地坐在那张铺着厚缎垫的交椅上,脸上没有丝毫同情或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漠然。

  “打你?”章梓涵的声音不高,清晰得如同珠落玉盘,带着一丝不掩饰的嘲讽,“夏姨娘好利落的手笔。脸上这伤,留了快一日了吧?这么清楚明白的印子。不知情的,还当你是专门留着给侯爷来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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