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 第七章 来时莫徘徊

小说:十二年,故人戏 作者:墨宝非宝 更新时间:2024-08-18 07:11:24 源网站:顶点小说
  手里的电报像燎原火,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她心窝里头。

  还活着,这是最好的消息。

  可“沉疴难起”又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喉咙口干涩着,强行让自己冷静。

  “你……发了电报给家里?”她看得出,这电报的后半截是给段孟和的话。

  “是。但没问什么要紧的话,怕家人疑心,”段孟和见她回了魂,进而解释,“只是说有位至交想拜会傅三公子,问他人是否在北京城。你看,我家人说‘在京无误’。”

  这下她全懂了。

  沈奚略定了定心,把电报沿着旧有的痕迹折好,递还给他:“谢谢你,为了我,让家里人知道了你的行踪。”

  “总要回去的,我也不会瞒一辈子,”段孟和为她宽心,“你设想如何?我也是要回京的,可以带你一道北上。”

  沈奚没作声。

  她是要北上,但不能和段孟和去。

  段孟和紧跟着说:“倘若袁——真要登基,又会要打仗。到那时你想北上更难,如果走,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只是你要等等我,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安排病人。”

  沈奚抬眼,盯着他看:“多谢你,段先生。”她再重复。

  这回,段孟和听懂了。这是逐客令。

  “你不信我吗?”段孟和在这骇人的安静里,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又摇头,说:“我要想一想。”

  情感上,她信段孟和,三个月的相处摆在那里,他是个好人。

  可好人不顶用,他是姓段的。自从他坦白了身世,沈奚也留心了报上、杂志上关于段家的评论。私底下,她和祝先生夫妻闲谈也若有似无地带上一两句,因此了解更深了。

  段家是金门槛,和大总统关系就是鱼和水,袁大总统的干女儿就是段祺瑞最得宠的一位夫人。这一层层关系在,她不能冒险。

  虽然眼下看来,和他北上并无不妥,但总有她想不到、顾及不到的地方,万一……留下什么口实、把柄,或是在她不晓得的地方,因和段孟和同行,给傅侗文惹什么麻烦,她难辞其咎。

  见段孟和还要劝,沈奚索性把门闩打开,开了门。

  过堂风灌入她的领口,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穿着睡衣,更是拘谨着低头,对段孟和微颔首,权当告别:“这一次我记在心里,日后会还你。”

  “还什么?不过一份电报。沈奚你再想想,同我北上会省力不少,”段孟和耐着心劝说,“也会更安全。”

  她再摇头。

  段孟和一时没了话。

  “还有,先生日后不要再来了,”她说,“这里我也不会再住了。”

  段孟和静了会儿,苦笑说:“抱歉,破了你我的约定。”

  跟着她找到这里,是他一厢情愿,既不守信,也失礼。

  沈奚在风里道了别,将段孟和送走。她从厨房的玻璃窗望出去,确信段孟和已经离开后,掉头跑上楼,慌张张地将皮箱子打开。

  把最厚的大衣和帽子找出,当下换下睡衣,预备出门。

  她信段孟和的话,也信段孟和家人不会欺瞒自己人,就因为“信”,才一刻不能耽搁。全国到处都是剑拔弩张,军队和革命党一直在打仗,这还是在共和的体制下,都难以平复战争。如果袁世凯真的决定复辟,重新搞封建帝制……她完全不敢想。

  到那时,又该像清朝末年一样,到处都是宣布独立的省、宣布独立的军队……

  趁着还算太平,今晚就走。

  先前房间早收拾妥当了,抽屉和柜子全清空,物归原位。

  只是要多留一封信。万一,真的和傅侗文错过,也有个消息给他。

  她将钢笔拿出来,寻不到信纸,把行李箱的书掏出一本。里头夹着一叠,都是他在船上写给她的,一个个的“一见成欢”。她有用信纸夹书的习惯,再去翻找另外的书,和几张白纸在一处的,是傅侗文抄给他上海公寓的地址。

  那时没留意,再展开,却发现这纸折得十分有技巧。

  信纸一共是三折,一折在前,一折在后。

  前头是手抄的地址,后头写了短短的两行字:

  身付山河,心付卿。

  两处相思各自知。

  喉头一窒,这话狠撞到了心坎儿上,撞得她手指发抖。沈奚一字字复又读了一遍,好似他此时正坐在她的面前,气定神闲地折好了纸,递过来……

  手里的信纸,被她打开,又合上,两指轻轻沿着那折痕滑过去,她再想不到别的,全是他。

  干坐着,足足十分钟,人终于回了魂。

  她从书里找到白纸,打开墨水瓶,把信纸铺平在桌上,端坐着写:

  三哥:

  见字如晤。假若你看到这封信,那是我同你又错过了。一位朋友帮我打探到你的消息,说你在北京,我想试一试,北上去见你。你的病情,还有如今的时局都让我不能再等下去,我怕战事一起,你我南北两隔,不堪设想。

  假若错过,我会在北京等着你,只要你在傅家,我就有法子去找你。

  还有,这房子被外人发现,是我不够小心。经一蹶,长一智,日后我会更留心些。

  仓促手书,望君见谅。

  央央

  十一月四日

  下笔意万重,却是匆匆道不尽。

  她把信纸折好,心觉不妥,再展开,把落款撕掉。谨慎些,还是不要留名字。

  她从书架上挑了个品相好的空墨水瓶,压在上头。关了窗,又怕被窗缝里的风吹跑了,于是多添了个空墨水瓶。

  信纸留在书桌上,只盼着,他没机会见到这封信。

  沈奚出门时,祝先生恰好归家,和她错肩而过。

  “沈小姐,”祝先生好似记起什么,喊住她,“这几日那位先生一直有来。先生真是个好人,我同他说‘储金救国’的事,他便给了我钱,嘱托我去捐了。你们两个都是好人。”

  沈奚让自己微笑着,点头:“他是心好。”

  “沈小姐这是——要搬去新家了?”对方见她一副远行模样,关心地问。

  “年关了,想回乡看一看。”沈奚微欠身。

  上回她是受义士安排,北上逃难。此番,却是不同,都要自己来操办。

  初冬的雨来得急,排山倒海淋下来,根本避不开。

  沈奚在火车站下了黄包车,连人带皮箱全都湿了,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先去问今日的火车票。从上海往南京去的票十分紧俏,三等和二等早已售罄。

  她不得已只好买了头等票,一张票就用了半月薪水。上了车,马上有列车上的招待人员递上热毛巾,再带她去休息室换了干净衣裳,对方见她只有这一件大衣,就想法子帮她把衣帽晾在休息室。当对方问她是否要去西餐厅用餐,她再舍不得花钱,谎称自己用过了,饿着肚子,在位子上坐到了天亮。

  车到南京,隔着一条长江没有列车,只能坐游轮。她赶集似的,从火车站叫车叫不到,索性走去码头,买票过江,再换浦口去天津的车。

  这里和上海不同,人多,也杂,还有许多没钱买票的人,簇拥着,爬上火车顶。

  沈奚在这轰乱吵嚷里,被人半推搡着上了车。有个大娘拉她一把,将她推到了墙边沿。寻常民众,教书先生,大学生,抱孩子的女人,每个人都前后大包袱裹着行囊,提着、扛着、肩背着。等车开动了,沈奚的后背也扛上了一个包袱,动弹不得。

  上百口人在车厢里呵出的气,凝结在玻璃窗和车厢壁上,水珠儿流下来,把她手背都浸透了。这样,真像回到多年前的逃难。那时她还小,被两个陌生男人护着,圈在车门边沿,一路不说话,不哭不笑,谁见着都以为是被家人卖了的女孩子。

  ……

  等到了天津,再换去北京的列车。

  三趟火车,一趟轮渡,运着她穿过了大半中国。

  在离开上海三天后的清晨,沈奚满身的灰,脚落到站台的泥土地上。还是前门楼子的火车站,举目环顾,还是黄土漫漫。

  身旁下车的旅客太多,把泥土地踏得尘沙飞扬。

  她在尘沙里,心底油然而起了一种不真实的归家感。

  她回来了。

  在路上她已做了打算。虽是挂了虚名的四少奶奶,但绝不能贸然去傅家。傅家和傅侗文是两回事,万一莽撞去了,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

  必须要寻个人帮忙。而她千思百想,只有一个人适合。

  在游轮上,傅侗文和谭庆项也提过此人——傅侗善,傅家二爷。

  沈奚按着这个计划,先到傅家街门外,找了门口候着的两个黄包车夫,塞了钱,问出傅家二爷的动向。得来的消息很有利,二爷从不离京,每日都会在午时出门,深夜再归家。

  眼下还是上午,没错过。

  沈奚在傅家家门外的一个小胡同口外,把皮箱子立在墙壁旁,背靠着砖墙,人坐在皮箱上,耐心地守着街对面的傅家大门。守株待兔。

  约莫到晌午,傅二爷穿着灰色长褂子,人走出大门,身后跟了两个仆从。

  沈奚和他有一面之遇,见那张脸,还是认得的。只是和她预想的有差别,他身边有下人,这样贸然过去,万一下人认得她也麻烦。

  她远看着,人不觉往后缩了缩。

  很快,傅二爷上了黑色轿车。开走了。

  他要身旁一直有人,得等到什么时候?

  早上收过她袁大头的黄包车夫,见沈奚等了一上午,一副要见情郎却不敢上前的样子,好心出主意:“小姐要找二爷的话,不如我拉你去个地方,二爷每日就去那里。”

  车夫随即说了个名字:胭脂胡同。

  沈奚醒过神,忙提着皮箱子坐上去:“好,现在就去。”

  车夫吆喝了声,拉着她跑向前门。戏园子、茶馆、酒楼下去,最后兜进了一条胡同里头,停在了四合院的街门外。一个大院子,几乎占了半条胡同,外头都是黄包车夫。

  街门上的牌匾写着“莳花馆”。

  “二爷和这里的小苏三要好,每日都在这里。”车夫说。

  沈奚道了谢,迈入四合院的街门。面前的影壁上有题字,弄得仿佛书香门第的样子。

  一个候在垂花门的伙计,见她个清白姑娘风尘仆仆地进来,很是惊讶:“姑娘这是?”

  伙计想问是不是她走错了,可又觉得不太可能。

  胭脂胡同是干什么的,全京城都晓得。

  “我找人,”沈奚掏出笔,在火车票上写了名字,递给对方,“麻烦,将这个给傅家二爷。”

  “找二爷的?”那伙计摸不透沈奚来路,不敢怠慢,“您跟我来。”

  伙计把沈奚引着进了垂花门。

  这是个三进带跨院的大四合院,进了垂花门,右厢房里有笑声。伙计和丫鬟忙活着,看到沈奚都心生好奇。伙计说是寻二爷来的,大家又都低头笑,好似猜到是情债。

  那伙计把沈奚带到了左厢房:“您等着。”

  坐在这里头,她提着心,唯恐见到什么不该见的。

  没遇见傅侗文前,她在的那个花烟馆就是最下等的妓院。里头的女子年老色衰者多,陪抽陪聊和解决所有性事需求。有时,她走过去,能看到烟鬼解下裤带,几下扒开烧烟女的衣裳,顶身进去,摇动得木板床吱嘎作响。她初次见,被吓到。

  后来到了纽约学医,上解剖课,头回见男人的身体构造,还能联想到那次,脸红得让教授好一顿奚落。念到第二年,有专业课的熏陶,又有婉风和欧美同学的教导,才学得开放些。

  可眼下……

  她并拢着双腿,低头看自己的鞋,耐心等。

  隔着门窗,有人在唱《苏三起解》,《玉堂春》里出名的一折戏,正到这句上:“……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这唱词里是三郎,她要寻的是三哥。

  戏里苏三要人将口信传给三郎,戏外的自己也是要寻人传信……

  有个小丫头进来,点了一炉香,捧了热腾腾的手巾,让她擦手。

  “我家姑娘唱得好吧?”小丫头猜她是二爷的红颜知己,故意说,“多少人来,就为听这一折呢。”

  沈奚心不在焉应了。

  她耐着心,等这一折戏唱完了,终于,等到门帘子再被掀开来。

  傅二爷跨进门槛,一双眼在镜片后细瞧她。

  沈奚立刻起身:“二爷。”

  跟着他进来,按下帘子的是个姑娘,细长的眼,双眼皮,说不出的文气。只是穿着袄裙,否则真像是个新派女学生,包括她的笑也是柔柔弱弱的,带着书香气。沈奚猜,这就是那个黄包车夫说的小苏三了。

  “你跟进来做什么?”二爷笑。

  “三爷的人,自然是要看一眼。”那姑娘柔声笑。

  傅二爷没给她多话机会,将人劝出去。

  四下只剩她和傅二爷了,他又端详沈奚。

  “都说三弟出国是为了寻你,可回来身边却没带人,我还以为是他们说错了,看来,他过不去的永远都是女人这道坎儿,”他径自坐下,“说吧,寻我做什么?”

  “我听说他病了,想见他。”

  傅二爷沉吟:“这个,我帮不了你。”

  她忙道:“我不是要纠缠他。我和他有过约定要再见面,如今约定的日子已经过去,又听说他病了,才迫不得已来求二爷。”

  对方意外沉默。

  沈奚心慌着,唯恐听到说他病入膏肓的消息:“他是真病了吗?”

  “病是真的,但病到何种地步不好说,”傅二爷默了半晌,对她说,“从他回来,没人能见他,我也不行。”

  “他被关起来了?”她脱口问。

  傅侗善听到这“关”,从鼻子里轻哼着,仿佛不屑于说傅家的事。

  可他对傅侗文终究不同,虽摸不透沈奚的来路,可也听下人们绘声绘色地说过几番,约莫是傅侗文自小买来养在烟馆里的女孩子,估摸想纳作妾,最后不知怎的生了变故,索性给了她一个少奶奶身份,费了力气送出国。这是前尘往事。

  只是没想到前尘未了,还有后缘。

  千里迢迢到美国把人带回来,这姑娘,三弟是放在心里了。

  他深叹:“我在天津有个洋房,你先去那里住一段时间。等等看。”

  他也就这么一间外宅,不是傅侗文,还真舍不得。

  “我来北京,不是要找地方藏身。我是要见他。”她是不会去天津的。

  傅侗善摇头。

  沈奚晓得,这是在为难人家,可还是低声恳求:“他若没重病在身,我还能等,可他是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身体,二爷你和我一样清楚。假如我听了你的安排去天津,万一……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该怎么办?”

  傅侗善一手按在自个儿膝盖上,一手搭着桌子,沉默着。

  他也想给三弟想办法。可家里头,他并没有说话的地位。

  但傅侗文对他往日的照顾,点滴都印在心里头。他这个二哥虽没能力帮他,但总要试试。

  寻思半晌,傅二爷终是说:“我能做的就是带你回去,去说服父亲。三弟眼下病着,也许父亲能心软,准你去陪他。只是你要想清楚,此时你一心进去,无异于陪他进了笼子。再想出来,可比登天还要难了。”

  “好,我去。”她毫不犹豫。

  沈奚的决断,给傅侗善多添了几分勇气。他人离开椅子,走到镜子前,两手向后拢了拢短发,从镜子里看她:“你若不改主意,这就走吧。”

  他一打帘子,门外头静候着的小苏三即刻迎上来,说外头落了雪。

  傅侗善让他们到胡同口去,叫汽车进来接。小苏三答应了,吩咐人去办,自己则将一顶帽子递到傅侗善手里,又轻声嘱了伙计将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他们出去。

  来时,长江那里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从雨到雪,从南到北,她像是在路上行了数月。

  沈奚晓得,自己一迈入傅家大门,就是四少奶奶。

  会面对什么,要说什么,二爷都没在路上嘱咐过,或者说,连傅家的二公子也无法预料,带她回家,会是何种局面。

  二爷带她进了门,雪愈发大了。有几个丫鬟从仆役房出来,二爷问:“老爷回来了?”

  “回来了,在外书房。”其中一个回。

  几个丫鬟见沈奚面善,寻思半晌,似乎记起她这张脸来了。

  连她们做丫鬟的也都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她几眼。尤其沈奚身上穿的是纽约带回来的衣裳,对她们来说,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头回见,比外头读书的六小姐还奇怪。黑呢大衣,长袜,矮跟的皮鞋和宽边帽,只是没像洋鬼子一样烫了头发,还留有中国人的模样。

  “我说什么你都应着,不要反驳,免得让我父亲起疑心。”傅侗善低声说。

  沈奚谨慎应下,随他进了外书房。

  进了厅堂,正见傅大爷在笑着恭维:“爹您这身官服,还不太合身。”

  屋里的两个男人听到动静,看过来。

  沈奚人杵在那儿,先认出了傅大爷。而那位试着尚书朝服的老人,应该就是傅侗文的父亲。当初她嫁过来,傅老爷和夫人以回籍养疴为借口,离开了京城,所以从头至尾她也只见过几个姨太太和傅家的小一辈,并未打过照面,也没奉茶唤过一句父亲。

  “这是……四弟妹?”傅大爷认出她,对傅老爷笑说,“我和父亲提过的,三弟自小养着的女孩子。”

  又是一桩不成体统的事。

  傅老爷蹙眉,挥手,让下人端着官服下去,人坐下来。

  身边的丫鬟端着个小茶盘,候着。

  “你也下去。”傅老爷说。

  丫鬟行礼,离开。

  一时,屋里只剩下了傅老爷,两个兄弟,还有她。

  “侗善,你来说。”傅老爷不问沈奚,而去看傅侗善。

  当初傅侗文办了这荒唐事,也没征求父亲允许,后来又仓促将人送去留洋,傅老爷回京听了训了几句后,并没多计较。

  一是三儿子荒唐惯了,二是人都送走了,也再无瓜葛,由此作罢。

  傅侗善将来龙去脉渲染了几分,讲给傅老爷听。

  傅侗文和沈奚之间的故事,有养在花烟馆的底子在,其实不必夸大,就足以让她的身份变得暖昧。“三弟不懂事,不体谅父亲,被关个几年也应该,”傅侗善恭顺地说,“只是他整日在那院子里,无人陪着也可怜。”

  傅大爷只管在一旁吃茶,不掺和。

  傅二爷又说:“三弟本就是心病,我听说他被关了几个月心里头不舒服,眼下病重,连榻都难下了。送个人进去,想为他宽宽心。”

  沈奚低眉顺眼地站着,任他们打量。

  果然……二爷心里是有主意的,有意坐实了昔日流言。二爷的权宜之计就是将她说成一个宽心解闷的药引子。他们眼下是父子对话,听不出剑拔弩张,也瞧不出刀光剑影,倒像在商量给傅侗文讨个妾。

  只是静的时候,沈奚能觉出,二爷其实并不讨他父亲喜欢。

  从她进门,傅老爷就在打量她。这装束在京城少见,倒是外国大使的夫人有这样的。本以为是二儿子的情债,未料,又是傅侗文的。

  “你如何看?”傅老爷看一旁的傅大爷。

  “三弟惹草招风惯了的。如今既不能眠花宿柳,又没地方听曲狎妓,趁着他收心的时候,有个女人也好。”傅大爷将茶盅搁下,人走到沈奚面前。

  沈奚和他对视的一刻,心没来由地坠了坠。

  傅大爷面相是几个兄弟里最硬朗的,眉眼却透着阴气,粗重的眉下,那双眼在直勾勾地瞅着她。

  “只是女人多得很,这位却不太适合,”他低声问,“姑娘我问你,你既留了学,也该眼界开阔了。何必来傅家?你该晓得,侗文是不可能娶你为妻的,他不怕被笑话,我们傅家也怕。”

  二爷笑了,说:“大哥房里丫鬟就收了三个,还看不穿男女的事?人家姑娘跟我回来的,那就是铁了心了。也从未提过名分。”

  傅老大瞟了眼二爷:“侗文胡闹,老二你也跟着糊涂?她能和丫鬟比?四少奶奶进了三爷的院子,说出去,你看看哪家正经的小姐会嫁过来?”他又低声劝她:“等他娶了正经的妻,你就算想留,也留不下。姑娘既留了学,前途也能自己挣取,何必来吃这几年的亏?”

  沈奚握着宽边帽的手,在用力。

  该怎样说才能应付这个人?

  今日都站在了他父亲面前,倘若再被阻挠,等于断了所有的路。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再犹豫。

  “我有过孩子……”她心突突地跳着,“和他有过。我想去陪着他。”

  她不晓得这样说是何种后果。

  傅二爷既然用她和傅侗文的男女关系做说辞,那就做到底。她一个女孩子跟着他,有过孩子,死心塌地,总不会让人再怀疑。

  屋内,没了声响。

  “孩子在哪儿?”傅老爷终于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沈奚心中一松,押对了。

  “……没了,”她声愈发低,“在……纽约没的。”

  傅大爷哧的一笑。哪家公子没几段风流韵事,就连沈奚身后头那位——傅家最板正的二爷,也曾招惹上这种事。更何况是喜好女色的傅侗文?

  有过孩子?那又如何?

  可既然父亲都开口问了,他也不好再说话,只能冷眼看戏。

  像有烈日直晒在沈奚额头上,她渐出了汗。

  傅老爷毕竟是傅侗文的亲爹,又和大儿子想得不同了。

  他一直疼几个儿子,只是最管制不住、最敢惹祸的就是傅侗文。虽说虎毒不食子,但小虎崽子养大了,又是一只擅长捕食的老虎,就不得不防了。

  一个儿子和傅家两百多口,孰重孰轻,不用权衡,一定是要牺牲前者。

  可这半月,傅老爷听那院子里的情况不好,也时有心疼,想到了过去傅侗文的诸般好处。眼下再猛一听沈奚的话,更是可惜那个没见着的孩子。

  沈奚的话,牵动了傅老爷心底一丝对三儿子的情感。

  傅侗文身子弱,爱胡闹,不喜被管束,至今不留一点血脉。面前这个姑娘既有本事让他留,那就是好事。有一就有二,还有个盼头,到底是亲生的儿子,不能眼看着他被关在铁笼子里就这么没了……有个女孩子去,宽宽心也好。

  “送过去吧。”傅老爷做了决断。

  沈奚如蒙大赦,握着帽檐的手指都酸胀起来,方才太入神,想等这一句,关节攥得煞白,她自己却都不晓得。傅大爷见父亲允了,也没再阻拦。一个姑娘,翻不出什么天去。

  “跟我来。”傅大爷对沈奚说。

  傅二爷留在书房里,陪着父亲。傅大爷倒背着手出去,唤来老爷的心腹,嘱咐着送沈奚去三爷那儿,当着下人的面,还说三爷那里没住过女人,让给沈奚添置些东西。

  傅侗文是被老爷的人看着,老大也插不得手。

  下人接了皮箱子在手里,沈奚在傅大爷的注视下,微颔首告辞。

  “说不准,日后还是要称你一声弟妹,”傅大爷低声笑,“雪大,慢些走。”

  沈奚又点头:“谢大爷。”

  她跟上提箱子的人,直觉傅大爷还在背后观察自己。雪大,这么一小会儿,地面上已经积了浅浅一层雪,踩上去,雪散了,即是黄土。

  过了正院,沿着仆役房的院子走下去,是条陌生的夹道。

  沈奚过去住的院子极小,临着后花园,从未去过傅侗文住的那个院子,只听丫鬟说过,他的院子,和她是一个对角,离得远。“想来,是为了避嫌吧,才把少奶奶你安排在这里。”丫鬟是这样猜想的。

  沈奚见有七八个仆从,带着枪,守着个垂花门。

  应该就是这里了……她一颗心在嗓子口上,上不去下不来的,跟着送自己过来的人停下。听他们低声交谈,约莫是,老爷送来个姑娘,是三爷的人。

  锁被打开来,那仆从还客气着问,是否要替她将行李送进去。

  沈奚摇头,接了自己的皮箱子走上三级石阶。

  她踩着雪,见到眼前穿堂时,身后已有了落锁声响。

  这几个月他就是这样,被锁在这里?被锁着,长枪防着?

  穿堂的大插屏前坐着个丫鬟,在扇着扇子,熬煮着药。平日不该在这里熬药,但在被软禁的地方,三爷又不是计较的人,也就这样没规矩地凑合了。

  丫鬟没见过沈奚,还以为是老爷交代送补品来的人。

  “搁那里吧。”丫鬟乍一抬头,愣了。

  “我送上去,你看着药。”少年跑出,也怔在那儿。“沈……”他嘴巴张了会儿,才震惊地跑上前,“沈小姐是如何进来的?”

  “三爷呢?”沈奚将皮箱子放下,急着问,“三爷在哪儿?”

  “在里头,”少年倏地红了眼眶,“几日没出来了。”

  沈奚越过少年。

  “沈小姐,”少年又说,“我们被困在这里——”

  “我知道,我知道……”她眼不瞎,耳不聋,书房和门外是什么状况,她全看得明白。

  沈奚丢下少年和丫鬟,脚下不停地穿过间厅,一步快似一步,到了正房门前停下。门虚掩着,她手放在上头,竟没有力气推门。

  隐隐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听不清。

  她慢慢地将房门推开,堂屋里暗着。外头下雪,天灰蒙蒙的不见光,屋里不点灯,没光源,再加上这一屋子的家具都是红酸枝的,颜色重,更显晦暗。

  正对着自己的罗汉床空着,小巧玲珑的盆景架上有一株黄香梅。

  话音从左边的帘子里传出:“几时了?”

  这几个字轰然在耳边炸开,沈奚眼眶一热,手背挡在嘴上,慢慢地掀了帘子。

  谭庆项本就准备出屋子,是被傅侗文叫住的,他还没回傅侗文,却先看到了沈奚。谭庆项一霎吃惊,但很快就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来,他对沈奚打了个眼色,将她留在这屋里,自己却挑了帘子离开。纵有千百问,也留在后头。

  沈奚鞋底有雪,走一步,留个带水的印子。

  路上的艰辛,还有方才面对的所有都散了。她眼前,只有躺在床上的人。

  傅侗文穿着睡衣,头枕着手臂,合着眼,像不再计较今夕何夕。

  沈奚和他同床共枕那么久,能有感觉,他眼下人很不舒服的样子,他不舒服时,就喜欢头枕着手臂。那只手还习惯性地握成拳,是一种克制的隐忍姿势。

  沈奚想上前,握一握他的手腕,给他把脉。

  身子却像僵住了,一点都动弹不得。

  眼前水雾模糊的,不敢眨眼,怕眼皮一动,他人就不见了。她像回到那上百人挤在一处的车厢里,动不得。

  傅侗文透不过气,好似察觉到什么。他脸微微从手臂上挪开,用了力气,撑起身子来。刚才偏过身子,掀了锦被,就看到了她。

  天昏暗,窗外都是雪,在飘扬的雪前,昏暗光里站着的女孩子……

  四目相对。静的,没半点声响。

  他低头一笑。

  又费力地换了口气,低声、苦笑着说:“你这样子哭,三哥心脏受不住的。”

  这是在同她说笑,因为见不得那脸上的泪。

  脸上的泪水冲下来,顺着下巴,全数流到了衣领里。

  人是怎么跌跌跄跄地摔到床前,偎去他怀里,她全然不知。

  “三哥,”她哭得透不过气,来来回回都是一句,“三哥……”

  这一哭就是一个小时,起初是大哭,后来成了小孩似的抽泣。哭得太用力,她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嗓子哑了,哭得眼泪止住了,人还抽抽搭搭地喘着气,趴在他腿上。

  寂寂地抱着他的腰,眼泪又流出来。

  傅侗文滚烫的手臂搂着她,要将她的人抱起来。沈奚眼睛肿得疼,怕被他看到这样肿胀的眼,执拗地抱着他的腰。

  他不得已,抱不动她,只好用手指摸她的脸,替她抹眼泪:“地上凉。”

  见她不听话,又问:“上床好不好?”

  像有一把火,烤着她。沈奚被这体温惊醒,他在发烧——

  她胡乱挣开他的手臂,掌心压到他额头上:“你在发烧?”

  “不妨事。”他笑。

  怎会不妨事?她肩上、手臂上都冷湿着。

  沈奚慌忙离开他,解开纽扣,把大衣扔到了地上,再脱皮鞋。

  长袜丢到地上的一刹,她终于发现他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一个女孩子当着人,把长裙掀起,长袜脱下,露出光裸的小腿——

  她当他是病人,不觉什么,意识到他是男人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坐了三趟火车……还有轮渡过来,又是雨,又是雪的,”沈奚仍带着浓重鼻音,小声说,“你抱着我不干净,寒气重……所以才脱衣服。”

  她光着腿,白皙的膝盖冻得发青,双脚踩在大衣上:“路上太脏了,至少要擦一下。”

  他等她说完,对外唤:“金苳。”

  帘子后,一个小厮仿佛凭空冒出来:“三爷?”

  “去准备热水,沈小姐要沐浴。”傅侗文浑浑噩噩烧了几日,人是虚脱的,说这样简短的话,气也不稳。

  小厮应了,即刻去准备。

  “他一直都在这里?刚才也在?”怎么没留意到?

  “一直在。”他答。

  像傅家这样的人家,丫鬟、小厮都是跟在近前伺候的。

  在别的院子里,都还有丫鬟直接睡在床脚下。傅侗文是家里最随性的一个,不喜这些,虽不至于有丫鬟温床暖脚,但也早习惯了小厮在套间陪住,随时照应。

  “那我们刚才……他不是都听到了?”

  她别扭着,可猜想这是规矩,也不好明说。

  傅侗文瞧出她的窘迫:“你不习惯的话,我让他搬到外头去。”

  “那也不好,”刚才来第一天,就把近身伺候的心腹遣出去,人家该怎么想?“这是你的屋子……我没什么不习惯的。”

  女孩子的口不应心,落在他耳中,反而像撒娇。

  他望着她,等她自圆其说。

  “反正,我又不和你睡在一处。你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安排,原样就好。”

  “不睡这里,是要去哪里?”他反倒是问。

  “这么大的院子,总有地方能睡的,”她回身,指东面,“刚才进来,我瞧见东面是有个屋子的。”

  院子里有这么多人,都是追随他多年的。这才是头次来,就让大家眼瞅着她直接睡到他房里,也不晓得大家要如何揣测了。总要避讳些,装装样子也是要装两日的吧?

  傅侗文看她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你倒是看得仔细。”

  “嗯……”那么大的屋子,又不用刻意看。

  两人被小厮打断。热水备好了,他来请沈奚去沐浴。

  沈奚有了借口,仓促离去。

  等她再回到堂屋,床上的傅侗文已服过药,睡熟了。

  窗外的雪下得急,没到四点,已经像要入夜。

  窗帘早早被掩上,只为她留了一盏灯在房里。

  “三爷吩咐了,姑娘不必拘束,要睡有床,要看书,自己也能找到,”小厮不太放心,“小的就在门外头,姑娘有事就叫。还有三爷的睡衣要是被汗透了,要换干净的,衣裳就在床角,劳烦姑娘了。”

  “麻烦你。”她客气着。

  小厮笑笑,将厚帘子替她放下,人离开了。

  沈奚有满腹的话要说,可也不急在今日。她借着灯光,在里外套间观赏,方才进来,一心要见他,看什么都是晦暗、幽深的,眼下再看,却又大不同。

  没多会儿,困倦上涌。

  她撑不住了,只得轻手轻脚脱了鞋,上床。

  还说“要睡有床”。这里一张床,一床被,不过是又骗她和他同床共枕……她暗自腹诽,悄悄地钻进被里。这被子里的温度和他体温一样,高得骇人,沈奚用手去摸他的睡衣,还没有发汗,衣裳是干的。她看了眼柜子上的景泰蓝时钟。

  睡两个小时,看看他汗发出来没有,发出来了,再换睡衣。

  如此想着,她将手心压在他背上,安心地入了梦。

  ……

  六点时,她手心被他的汗濡湿。

  眼没睁开,人已经迷糊糊地摸到床尾,拿了睡衣裤。

  她不敢掀开被子,怕招风,将床帐放下来,又抱着睡衣钻回到锦被里。

  一粒粒纽扣解开。

  沈奚先将他胳膊上的衣袖褪下来,想从他身下把压在背后的睡衣拽出来,人难免贴上他,生疏费力地将上衣给他穿好,去扭衣扣时,傅侗文的手指已经滑到她的长发里——

  “你醒了?”她在黑暗中问他。

  他手指轻绕着她的头发,不应她。

  “衣裳都湿透了,我给你换下来。”

  他一笑,还不说话。

  沈奚把纽扣都系上,又喃喃着说:“你靠过来点,要换裤子了。”

  沈奚摒弃邪念,摸上他的裤腰。

  ……

  “好了,”他低声说,“我自己来。”

  裤腰上的细绳解了,他又笑问:“盯着我做什么?”

  沈奚被他取笑得面红耳赤,急忙地背过身。感觉着身后人脱掉长裤,换了新的。

  傅侗文系好裤腰上的丝绳。从他这里一径望下去,虽不见光,可也能依稀瞧出哪里是她裙下的小腿、脚踝和光着的脚。

  “为何不在上海等我?”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后肩上。

  两人见了数小时,这才算说起正经话。

  沈奚把来龙去脉说给傅侗文听,他听到电报那里,对段孟和的身世并不意外。早猜到这个人背景不俗,他本想在下船后让人暗中调查,却因为家里的束缚,没来得及做。

  沈奚讲到后头,他愈发沉默。

  她脸皮薄,有意隐瞒了“有孩子”的荒谬话。

  都交代完,傅侗文也没多余的话,把她说过的话又理了一遍,总觉有蹊跷。

  两人都静了好一会儿。各怀心思。

  一个是因怕有破绽而忧心,一个是因隐瞒真相而忐忑。

  有人叩门。

  沈奚下床去开了门,是丫鬟说,听到里头有说话声了,想着三爷从午饭后还没进过东西,来问一问,是否要吃些什么。傅侗文汗也出了,烧也退了,有了胃口。

  起先沈奚还疑惑,为何这回是丫鬟,可一看自己身上穿着的中式睡衣,还有扔在床下的汗湿的衣裳,大概猜出,这又是傅侗文事先交代的。怕她头次住在这儿,被小厮瞧见了过于拘谨,所以换了丫鬟来伺候。

  傅侗文洗漱了,用膳完,到了十点。

  这一院子的人都保持着默契,认定沈奚是要和傅侗文在一个屋、一张床上过日子的,也没说给沈奚准备房间。丫鬟伺候完傅侗文,将新的衣裳放到床角,再次告退。

  傅侗文几日没下地,难得在屋子里多走了两步,人披着衣裳,在太师椅上坐着。

  “方才你说的话,有个地方很是蹊跷,”他问,“你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想一想,和我父亲说的每一句都很要紧。”

  此事是瞒不过的,日后两头碰面,万一问出破绽,更会惹麻烦。

  可终究是女孩子,猛让她说,也很难。

  沈奚嗫嚅半晌说:“我说……和你有过孩子。你父亲听到我这么说,可能是动了恻隐之心,就放我进来了。”

  有过孩子?傅侗文十分意外。

  “是为了配合你二哥的话。”她急忙补充。

  难怪。

  孩子这事,是他一直不肯妥协的东西,也是父亲的心病。

  傅侗文沉吟半晌,一言不发地探身,将她人拉过去,抱到了腿上。灯下影中,搂抱着她。

  “我何时在你这里留过孩子?”他问。

  沈奚支吾着:“又不是真的。”

  “想骗过旁人,先要骗过自己。此事要再议一议。”他笑着说。

  这有什么好议的?沈奚窘得要起身。

  可惜他这病人力气大得很,不让她逃。哪怕没力气,她也不敢硬挣脱,怕伤了他。

  “还说了什么?”他再问,仿佛真当了要紧事。

  “还说……是在纽约没的,”她小声回,“就说了这些,没别的了。”

  “我人在纽约不到半年,先有后没,很是仓促。”他指出破绽。

  “半年足够了……”不必医学生,也会懂这个。

  “又是何时养出来的?”

  “谁还会刨根问底,问到这个?”

  他安静地笑着:“仔细些,不会有坏处。”

  “耶稣诞节,”她犹豫着,“或是,新年吧。新年气氛足,适宜做这些不成体统的糊涂事……之后,一个要回国报国,一个试图以孩子要挟挽留,难免争执吵闹,心中郁结……”便没了。

  鱼儿咬了钩,她还在算着日子,并未想到是捉弄。

  “我们是三月上的船,这样就对上日子了。”

  傅侗文始终在笑,高烧后的一双眼漆黑发亮,浸过水似的,瞅着她。

  沈奚想着,说着,忽然脸一点点红了,人也不再吭声。在广州那样黏腻,也没有这样子……又或许是当时就有这样子,她没留心。可现在,她很明显地知道,抱着她的男人有了身体反应。

  深更半夜,两人穿着睡衣依偎在一把太师椅上。

  下去也不是,坐着也不是。说话也不是,装傻也不是。

  他晓得她觉察了,低着声,压上她耳根说:“眼下没力气,做不得什么。抱一会儿就会好。”

  傅侗文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地抚摸她的手,指腹柔柔滑过她手背上的暗青色血管,眼里有风流的神气。她定一定神,发现他依旧生龙活虎。

  还说抱一会儿就好……净是骗人的话。

  他也是觉察自己定力没想象的好,低声笑说:“你还是下来好了。”

  这话说的,仿佛是她强要坐在他腿上……

  沈奚晓得他喜好嘴上讨便宜,竭力劝自己不要和病人计较,不言不语地从他膝盖上下来:“我去弄一下床。”

  “不是很想睡,”他牵她的手,引她去一旁空着的那把太师椅上,“来,坐这里。”

  两把太师椅当中,有个长方形的茶几,镶着大理石。

  傅侗文看她坐了,人也离开,一是为了分散想要她的心思,二是去给她倒茶喝。

  方才下人在,不好做,也不好说,眼下没外人了,倒是想伺候她喝口热茶。

  外头的书桌上有一壶茶,方才小厮留下的。

  傅侗文提着个茶壶,趿着软皮子缝的拖鞋,披着褂子回来。于灯影里,他额前的一绺发滑在眼前头,噙着笑,倒像是旧时画上走下来的人……

  倒也不对。沈奚胡乱想,深夜画上走下的都是美人,窗外深夜来的该是狐狸精或女鬼,都不该和一个七尺男儿有关系——

  他左手拿了两个一式样的茶杯,放它们到茶几上,缓缓注水。

  随后,茶壶放下,他复又落座。

  太师椅雕着繁复的云龙纹,椅背正中镶了大理石,铺盖着白色的狐皮。两人偎在各自的小天地,或者说,两把太师椅和一个小茶几,是他们的小地方。

  她手肘撑在小茶几边沿,望他一眼,记起那句: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央央这一趟从上海回来,总喜欢盯着我瞧?”他取笑她。

  “……是在想事情。”她心虚地低头,喝茶。

  他用的是“回”。

  是,她回来了,不再是茫茫无依。

  他也不抢白她:“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这次被困,难道……真没预料到吗?”

  傅家是什么状况,她并不十分明白。可傅侗文是这个圈子里、宅子内的人。他不该如此被动,哪怕有一点警觉,都不该落到这样的地步。

  “在纽约,我收到过父亲的电报,也设想过这样的状况,”他默了会儿,说,“只是没想到,我父亲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她惊讶:“那你为何不躲开?起码避一避风头?”

  “如果我在返京途中逃离,我父亲会动用各种手段,瓦解我的生意。他背靠着北洋军,我在这个时局里,完全没有胜算,多年积累皆会付之东流。”

  傅侗文握了茶杯,轻啜了口:“我若回来,起码我父亲会认为,他能管教好我,或是至少能从我手里接过生意去。所以我在回京路上,决定赌一把,赌他虎毒不食子。”

  他又道:“再有一点,傅家家产,我也是志在必得,所以必须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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