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气冲冲的碎石原使者离开后不久,边境线上就传来了消息。

  成堆的牧羊人的人头被垒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字塔,除了那些铤而走险的诺恩商人不再有人敢于在边境线上贩卖羊毛。

  在短短一个月内,碎石原输入的羊毛减少了三到五成,价格却上升了两成都不止。

  对于碎石原的贵族们来说,损失却并非那么大。

  因为碎石原地理位置特殊,气候和水文条件与千河谷几个山地郡不相上下,只在一些河谷盆地能够农耕种植。

  其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有着丰富的草场资源和适合养羊的温湿环境。

  所以碎石原人分两类,一类是在荒原上建立小屋养殖牛羊的牧羊人,另一类就是在河谷地区建立城市以及农耕的农夫。

  目前碎石原大部分的贵族都是农耕贵族,他们也都是最早皈依弥赛拉教的诺恩人。

  掌握了水陆要道和粮食的碎石原贵族,就是靠着一手粮食一手骑士强迫牧羊人们为他们劳动。

  用高价粮食与水源,换取低价的羊毛。

  也就是碎石原地区的税,是以羊为单位而不是以现金。

  碎石原的羊毛能和金羊毛滩的羊毛抗衡,最大的一点优势就是便宜。

  而这份便宜,就完全是建立在牧羊人们的苦难上了。

  先前封锁千河谷,贵族们本来就不用靠着千河谷来消化羊毛,是民间牧羊人自发的贸易。

  他们只是贪婪于这贸易的利润,但被墨莉雅提一顿吊打后又不敢直接帮着莱亚人入侵千河谷而已。

  从霍恩甚至是一批高级僧侣的角度,无非就是日子难过了一些。

  可在南芒德郡,一些以此为生的南芒德郡家庭中,这简直就是天塌了。

  暮光还未穿透南芒德郡的雾霭,老拉弗已经蹲在牛棚里给那畜生挤奶。

  黑白相间奶牛低沉地嗥叫着,黑粉色的汝房在老拉弗粗糙的手掌间起伏,铁皮桶里泛起细小的泡沫。

  这头花了他四个月纺织工钱的诺恩奶牛,此刻正用温顺的杏仁眼望着他,鼻孔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结成冰晶。

  “再使点劲就能装满半桶。”老拉弗的妻子裹着褪色的羊毛披肩站在栅栏外,像是在安慰奶牛,又像是在鼓励老拉弗,“集市上能换三磅黑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老拉弗感觉她的声音像被北风刮过的断裂的枯枝,带着细碎的裂痕。

  十五岁的小拉弗突然从柴垛后面探出了脑袋,他的鼻子冻得通红:“老爹,我能喝一口吗?尝尝咸淡……”

  “这是要卖钱的!”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惊得奶牛甩动尾巴,小拉弗更是吓了一跳。

  “不给就不给,嚎什么啊?”小拉弗自以为抱怨的声音没被听到,却感觉耳朵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等会还要去安塞尔修士那里学算账,你拉洛尔叔叔把名额让给你,你倒是满脑子只想着吃!”

  老拉弗看着发出嘶哑杀猪叫声的儿子,他的脸蛋圆圆的,却满是风霜与冻裂的伤痕。

  乳白的液体在桶壁晃出细浪,他突然把铁桶推到少年跟前:“喝吧。”

  当小拉弗贪婪的吞咽声响起时,母亲却是别过脸去,牛棚顶漏下的夕阳红光正好照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那些原本用来买新纺锤的银币,那些深夜里纺织机唧唧的响动,此刻都化作牛饮少年唇边的奶沫。

  他们先前攒下的钱,还向外贷了一些,这才买下了这头奶牛。

  如今羊毛涨价,贸易量减少,安塞尔修士甚至是亏本用原先的价格来料加工,可毕竟只有极少数人能分配到这个资格。

  老拉弗并没能从布袋中摸出那个红球。

  暮色染红茅草屋顶时,铸铁锅里的炖菜正在沸腾。

  从牛棚返回的母亲从橡木柜最深处取出用油纸包裹的鹿肉——这是去年圣灵节剩下的,边缘已经泛着青灰。

  她撒上最后一点迷迭香,油脂在锅底滋滋作响的声响,与乡村小教堂的晚钟声交相辉映。

  “吃吧。”母亲将餐盘递到丈夫的面前。

  当金褐色的肉排端上桌时,小拉弗的喉结立刻剧烈滚动,像只小狗般看向父亲。

  母亲的铜勺带着破风声落下,少年手背瞬间浮起红痕,正如晚间的月牙。

  “这是给你父亲的!”女人的声音像绷断的琴弦。

  老拉弗却是没看到般,用豁口的小刀切下半块肉排推给儿子,油星溅在粗麻桌布上,晕开深色斑点。

  “碎石原的秃鹫叼不走我的骨头。”他粗大的嗓门震得陶碗里的腌菜汤泛起涟漪,“等我从边境岗哨回来,不仅能还掉欠的钱,还能再买三头奶牛。”

  原先还在揪着儿子耳朵的母亲,突然用围裙捂住了脸,抽泣声从粗麻布后面漏出来,混着灶膛里木炭爆裂的噼啪声:

  “墨莉雅提这只白眼母狼,我们被欺负成这样,她居然还否决了进攻碎石原的提案……

  碎石原人这么欺负我们,她屁都不放一个。

  她当了多久的专制公,最后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还是圣孙……

  早知道还不如选冕下当专制公呢,诺斯郡人说没香料腌不了香肠,他马上就去把黑蛇湾打下来了……”

  “蠢妇!”老拉弗的拳头砸得木桌摇晃,“你以为香料腌肉能填饱肚子?”

  怒吼惊飞了屋檐下的寒鸦,夜色中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

  “有本事你去和墨莉雅提吼啊,就知道欺负我了!”

  “那是你能谈的问题吗?我们能有现在这样,都是圣父开恩了……”

  趁着父母吵架的间隙,小拉弗急忙把耳朵从母亲手中挣脱,把肉塞进嘴里。

  油脂顺着嘴角流到下巴,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肉排被他哗地吸入肚子中,口中则满足地发出一声“嗝——”。

  吃完了晚饭,一家子仍旧无言。

  小拉弗和老拉弗在壁炉前演练着短剑,而母亲则坐在打包好的行李旁流着泪缝纫衣服。

  当月光爬上冬青树梢时,拉洛尔提着陶罐晃进院子:“堂哥,我给你把酒带来了。”

  闻到酒香味的老拉弗立刻窜出了房门,看着干瘦的拉洛尔,他不无嫉妒道:“你这条幸运的狗,安塞尔修士你搭上关系了,这回抽签你又中了。”

  拉洛尔苦笑起来:“该死的碎石原人把羊毛价格炒得比天鹅绒都贵,我只能勉强支付贷款,进屋聊吗?”

  “在外面聊吧,就像小时候那样。”

  两个男人蹲在磨盘旁,拿着木头杯子喝着橡果酿制的蜂蜜酒。

  “这次我去边境,家里就靠你了。”

  “放心,不会有任何人欺负他们的。”

  “我要是三年都没回来,你就睡到塔塔莉的床上去。”

  拉洛尔猛地转过了头,仔细辨认一番,确认了老拉弗不是在开玩笑后才摇头:“她会用纺锤戳瞎我眼睛的。”

  “她会明白的。”老拉弗望向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棂,小拉弗背诵乘法表的呢喃声隐约可闻,“就像你老爹把你们家最后一袋燕麦塞了半袋给我阿妈。”

  “当时我阿妈气炸了,还过来理论。”

  “是啊,最后还是你老爹把她拉走的……”

  启明星升起时,牛棚传来奶牛反刍的声响,运兵马车轮碾过冻土的声音惊醒了整个村庄。

  塔塔莉把丈夫的羊毛袜塞进帆布包,突然摸到藏在袜底的铁戒指。

  这是他们成婚时老铁匠送的,戒面上的鸢尾花纹早被岁月磨平。

  当睡过了的小拉弗追到村口时,晨雾打湿了他的亚麻衬衣,紧紧贴在背上。

  他看见父亲把酒壶抛给拉洛尔,看见母亲攥着那枚戒指直到指节发白,看见车辙在霜地上刻下两道漆黑的伤痕。

  就像碎石原使者袍子上的金线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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