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并没有跟司马懿透露任何关于襄樊战事的消息,也没有遣使询问司马懿,南方战事该如何了结。

  但司马懿的信,还是在曹叡下定决心前来到了洛阳。

  坐于大殿左上首的太傅钟繇,自天子近侍手中接过司马懿手书,展信而观。

  『臣懿昧死百拜言…』

  『…臣尝再临江陵,其城南北连结,墙高池深,一如襄阳,非人力可强下也。』

  『必绝吴东西之援,困城逾年,始有胜算。』

  『大司马倘南取江陵,必不能克。』

  『既不能克,蜀趁时而动,则东三郡或将非魏所有,是魏吴无有所得而蜀大获其益……』

  『东三郡者,魏之函谷也…』

  陈群、辛毗、刘晔、蒋济、高堂隆等大臣遍观其信,不论与司马懿交好与否无不讶然慨叹。

  就连曹叡这个天子都才刚刚收到曹休、贾逵传来的八百里急报,得知吴蜀破盟,西城或已陷落。

  而远在潼关的司马懿,便已经在没有任何确切消息的情况下,劝天子不可觊觎江陵,当联吴破蜀,保三郡咽喉之地。

  “潼关迢迢,羽书未至,骠骑将军便已运筹于帷幄之中,定计于千里之外,诚大魏股肱忠良之臣,未尝负先帝托孤之重。”

  老态龙钟的钟繇第一个表态。

  这位昔日为太祖坐镇长安、安定关右的元老重臣,一生阅尽兵机,洞彻时势。

  此刻不顾天子不悦之色,没有片刻迟疑便出言赞同司马懿之策,同时搬出司马懿托孤重臣身份,足令满殿公卿掂量一二。

  然而天子神色愈发深沉。

  卫尉辛毗出列附和钟繇:

  “陛下,骠骑将军此疏,通篇秉笔直书,无一虚饰。

  “言大司马必不能克江陵,似刀劈斧凿,不留余地。

  “盖因此乃国家大计,不容曲笔婉谏,诚可谓披腹心肝胆而戮力于陛下也。

  “陛下纵览此疏,纵觉逆耳,亦当念骠骑将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忠。

  “且臣毗亦以为,骠骑将军之谏是为国之上策,愿陛下恕其直而采其谋。”

  曹叡闻此微微一滞。

  倘若不是关中之败,司马懿可以说没有污点,不论才能还是德行都担得起大魏贤良股肱之名。

  但丢了关中,就是原罪。

  若非关西连连败绩,被蜀军把前线推到了潼关、武关,国家已无人可以托付,曹叡好歹要削司马懿兵权将其调回中枢。

  向来刚亮公直,不惮犯颜直谏的高堂隆见天子面有犹疑,又看了钟繇与辛毗二人一眼,最后毅然出列:

  “陛下,臣隆亦以为,骠骑将军此疏所上者,乃忠谏良策也。

  “数月前陛下便已与臣等定计,须诱孙权称王称霸,使吴蜀破盟,再联吴破蜀。

  “今吴蜀之盟自破,诚当联吴讨蜀,莫使虎猎群羊不获,蜀犬假威得食。

  “陛下宜速做决断,机不可失,失不可得。”

  到此时,还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反对司马懿联吴抗蜀之策,曹叡神色愈发深沉。

  见此情状,钟繇、华歆这几个因老年多病而得天子赐座的三朝元老面面相觑。

  按说联吴抗蜀是良策,更是国家早已定下的大略方针,天子何以此刻变意?

  “陛下,大司马、贾豫州俱在襄樊,锋镝在目,其所见所虑,或与千里之外庙算不同。

  “敢问陛下,不知大司马、贾豫州胸中筹策,究竟何如?”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太中大夫刘晔。

  刘晔以胆智知名,屡为国家建策,每每切中要害,群臣敬之,若论军计形势,此间人物大概没有比得上他的了。

  曹叡闻此,便将曹休、贾逵密表递给诸大臣。

  不待众臣阅罢,便徐徐出声:

  “人所共知,大司马、贾豫州向来势同水火,不能相容。

  “然于伐吴一事,二人却是同心合意,所见略同。

  “谓天下所以久为三分鼎峙,不能复合混壹者。

  “赖吴蜀自赤壁以来同恶相济,首尾相救,并力拒魏耳。

  “当年吴蜀于夷陵破盟一战,先帝每每叹恨。

  “一则轻信孙权称臣。

  “二则低估刘备之志,以为刘备志在威吓,而非灭吴。

  “遂按兵不动,乃使孙权坐断江南,不可复制。

  “今吴蜀二贼盟约既毁,玉帛再作干戈,夷陵之势再现。

  “大魏岂能重蹈先时覆辙,不趁此时机逐灭吴虏,断吴蜀之连结,使彼不能复盟?

  “若魏乘时讨吴,江南告急,则蜀人必挟新仇旧憾而东征夷陵。

  “孙权腹背受敌,此时不图,更待何时?

  “大司马、贾豫州建策。

  “必当趁此时机进围江陵,扼其咽吭,使吴不得喘息。

  “当立敕江夏太守胡烈横舟师于大江中流,断吴漕运;

  “复遣征东将军满伯宁、镇东将军臧宣高,率淮南之师出濡须,张两翼以蹙之。

  “骠骑将军之疏亦云:绝吴东西之援,岂非与大司马、贾豫州之见相合?

  “骠骑将军千里之疏,与大司马、贾豫州前线之策,朕竟当何从,诸卿试为朕决之。”

  适才谏天子联吴伐蜀的钟繇、辛毗、高堂隆等人,俱皆相顾失色,默不能对。

  天子决策,到最后看的就是更愿意亲近谁、相信谁。

  自从司马懿关中败绩,天子已疑西师。

  而大司马、贾豫州前时入觐,为天子从容指画,切中时弊,天子为之改容,亲之信之,过于旧日。

  如今司马懿与大司马、贾豫州各执一词,皆有理据。

  天子自然更愿意相信大司马、贾豫州而不愿相信司马懿。

  “陛下不可!”一直没有说话的中领军杨暨出班而谏。

  “昔太祖皇帝用兵,雄姿天授,古之君主名将莫能过也。

  “诸宗室大将,及张辽、徐晃之伦,皆万人敌。

  “然自赤壁以来,每临江则无功而返。

  “何者?

  “大江天堑,舟楫非我所长。

  “而吴人习水,上下如飞,难以卒制。

  “太祖皇帝已龙驭上宾,沙场名将亦随太祖殁去。

  “而孙权犹据江南,其大将如陆逊、朱然、朱桓、潘璋诸獠犹在。

  “大司马、贾豫州,比张辽、徐晃何如?

  “愿陛下深思之!”

  听得此言,曹叡脸色有些阴沉。

  杨暨将太祖武皇帝摆了出来,最后却又只拿曹休、贾逵与张辽、徐晃等人相比。

  事实上就是在委婉地说,陛下你与太祖皇帝相比何如?

  “中领军此言未免失之偏颇。”

  中护军蒋济这时候终于站出来维护天子。

  随即便借天子之言,为杨暨、钟繇等人论说时势。

  最后又道:

  “倘若吴蜀夷陵一战时,太祖犹在,则必佯受孙权之降,授其大魏吴王印绶。

  “而后举兵南向,趁吴蜀交战不可卒解之时,进取合肥、江陵。

  “刘备彼时不寇魏而东征,其诛吴之志坚矣,必不与吴言和。

  “若此,则孙权必不坐大,太祖或可一举而得江陵、合肥,再不济也足使孙权伤筋动骨,不能坐大。

  “刘禅今与孙权破盟一战,其意岂不与当年刘备东征同?

  “陛下今与大司马、贾豫州决意伐吴,岂不与太祖意同?”

  曹叡听到此言,虽不动声色,但熟悉他的老臣都能看出来,这位天子对蒋济的话很是受用。

  这位天子生时便得太祖之爱,数岁有岐嶷之姿,太祖异之,曰:『我基于尔三世矣。』

  其后每每朝会宴饮,便令彼时尚为稚童的天子与一众侍中近臣并列帷幄听政,天子心智早熟,常习太祖言行举止,最喜人言其类祖。

  之所以变得现在这般沉静少言,性情乖戾,乃是甄妃被文帝赐死,这位天子又被文帝冷落之故了。

  蒋济见天子神色稍缓,又看向中领军杨暨,言语更有几分中气:

  “至于中领军所言,孙权犹据江南,其大将如陆逊、朱然、朱桓诸獠犹在。

  “当年刘备精锐十万,大将有赵云、吴懿、冯习、傅肜、张南…终不能破吴反为吴所破。

  “今刘禅只有赵云一将,偏师不过万人,却能破吴,擒其镇西大将步骘、诸葛瑾。

  “岂非昭示,吴之大将如陆逊、朱然、步骘等人,业已不如当年?”

  然而蒋济的话,似乎并没能达到让众人藐视孙吴效果,反而使得众人愈发忌惮于汉。

  但大魏天子显然不在其列,很快便顺着蒋济的话说了下去。

  反正意思就是,不能因蜀国侥幸夺得关中,便视蜀为魏之大敌,意气用事,放弃灭吴之机。

  钟繇、辛毗、高堂隆、杨暨等支持司马懿的老臣还是没有放弃,你一言我一语地与天子及蒋济、刘晔、刘放等人交锋。

  到最后,蒋济、刘放这些人还是渐渐败下阵来,就连刘晔到最后也归于沉默。

  曹叡神色愈发不善。

  在蒋济、刘放等人近乎于无话可说后,辛毗似乎没看见天子阴沉之色一般,仍旧犯颜谏曰:

  “陛下,夫庙算胜而后出军,犹且临事而惧!

  “今庙算有缺而欲用之,臣诚未见其利也!

  “正如中领军所言,太祖屡起锐师,终临江而返。

  “今六军不增于故,将军不强于太祖,反有关西之失。

  “陛下却欲以孤注一掷之师席卷江南,臣窃为陛下、为天下忧之!

  “陛下可识袁绍乎?!

  “袁绍不用田丰、沮授之长策,而听郭图、审配之言,冀毕功于一役,卒有官渡之败,身死业消,为天下笑,陛下不可不察!”

  辛毗此言落罢,殿中众人包括天子在内无不变色。

  大魏朝堂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如此激烈的争执了。

  钟繇、杨暨、辛毗、高堂隆就是田丰、沮授。

  蒋济、刘放、刘晔就是郭图、审配。

  天子…自然就是袁绍。

  朝堂之争争到这个份上,烈度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进一步了。

  “休再多言!”

  “朕意已决!”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此吴之所以灭亡,越之所以称霸者也!”

  此言既罢,曹叡愤然拂袖而去。

  辛毗见状却仍不依不饶,紧随曹叡步至屏风之后,而后捉住曹叡衣裾不让曹叡离开。

  曹叡被这么一扯差点摔倒,扭头对辛毗怒目而视,却见辛毗已是面红耳赤,目眦欲裂。

  “陛下,当年刘备违逆众意,执意东征孙权,致有夷陵大败,陛下不可不察啊!

  “今日之计,莫若修范蠡之养民,效管仲之变法,充国之仓廪,使民休息!

  “十年之后,强壮未老,童子堪战,存粮亿万,然后南征,则吴蜀可灭也!”

  “滚!”曹叡作色大骂,而后奋力振衣,再不返顾。

  辛毗仍欲再追,却被虎贲拦住。

  其人对虎贲破口大骂,虎贲无动于衷,将他架至屏风之外。

  不多时,天子脚步声消失。

  唯余一众宿老重臣面面相觑,不知何为。

  …

  黄邕通过复道,来到北宫。

  在宦侍辟邪的引见下,他第一次步入章德殿内,见到了那位凭几箕坐的大魏天子。

  “伯容,刘禅二姊可寻到了?”

  黄邕直言:

  “禀陛下,威侯(曹纯)殁后,领军将军演(纯子)遵太祖教令,遣威侯姬妾再嫁。

  “蜀主二姊亦在其内,今在掖庭洒扫。”

  现在这年头,姬妾并不被视为配偶,而是属于家主的私有财产,因此无守节义务,在夫死后常被嫁卖、转赠,甚至被分给子孙。

  荀攸与钟繇为挚友,二人造访善相面者朱建平,朱建平曰:『荀君虽少,然当以后事付钟君。』

  钟繇初不以为然,于是与荀攸调笑:你能有什么后事需要料理,不过帮你把爱妾阿骛嫁出就是了。

  没想到荀攸果真早死,戏言竟然成真,钟繇便为荀攸料理后事,给友人写信:

  『何意此子竟早陨没,戏言遂验乎,今欲嫁阿骛,使得善处。』

  为友嫁妾,传为一时佳话。

  “刘禅二姊与威侯可有子嗣?”曹叡问道。

  “禀陛下,蜀主二姊皆为威侯诞育一女,年方十四,尚未婚配,是否要将二女留下。”

  曹叡一哂摇头:

  “不必,朕为天子,岂效项羽置俎烹翁,挟弱息以逼刘禅?

  “且此二女终为曹氏骨血,何能以此胁蜀?

  “以年岁计之,此二女尚在襁褓之中便已失父,今若留之,是使刘氏之女复失母也,朕岂忍夺人天伦?送回去罢。”

  黄邕颔首领命。

  曹叡话锋一转:“车骑将军,近来可有忧色?”

  黄邕直言不讳:

  “不敢欺瞒陛下,家父自闻可归蜀以终养祖母,眉间郁色尽散,晨夕加餐,羹饭倍于平时,举箸之间,时有笑意。”

  曹叡神色微不可见地一沉,旋即真诚地看向黄邕:“伯容可有归蜀之心?”

  黄邕摇头:“陛下赐臣妻妾,臣家在洛阳,不思蜀也,臣母早丧,臣父归蜀之后,亦有臣弟崇孝事,臣无忧也。”

  曹叡叹了一气,又与黄邕聊了一些有的没的,最后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争执与黄邕一一道来。

  “伯容以为,朕当联蜀并吴,抑或联吴伐蜀?”

  黄邕思索再三,道:

  “陛下,臣父曾与臣言,倘若吴蜀破盟一战,孙权必趁机称帝,之后再图联魏讨蜀之事,待蜀势弱,再和蜀拒魏。

  “然孙权小看了蜀主之心。

  “臣在关中,蜀主曾与臣有言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一旦孙权称帝,于蜀而言,是为贼也。

  “蜀主必不与吴再盟,二国唯有一战而已。

  “臣以为,陛下可先佯与吴议和讨蜀。

  “待孙权称帝,蜀吴交战时,陛下再择机而动。

  “届时伐吴讨蜀,皆在陛下一意,而不在吴蜀也。”

  “善。”曹叡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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