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英雄传 第十三章 旅途终点与出发之前

小说:赛博英雄传 作者:吾道长不孤 更新时间:2025-08-25 04:55:54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卓莫尔·伏特正在书写自己的最后一篇文字记录。或许是因为注定到来的死亡迫近,他的心态出现了些许变化,能够更长时间维系住理性,而不必以音乐之狂迷去对抗杀戮欲望。

  第一次对着天星舰队发动攻击,第一次污染光速公路之后,大家伙就已经是还未死的死人了。整个梁山泊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这一次“梁山泊”处于光速公路主干,并且出现在了阿耆尼王的正对面。这一次官府剿灭,一定是至死方休。

  死亡的感觉钉入心中,或许这就是他能够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的理由。

  第九武神还在的时候,他们那些伙伴们,其实也会写这种东西。当然,多数时候都是第九武神本人动笔。那个时候,卓莫尔缺乏这种耐性,只觉得这种活动枯燥又乏味。

  但是在经历过漫长的地狱与狂迷之后,卓莫尔又觉得,这种事情还是挺有趣的。

  或许他只是怀念第九武神写书面记录的时候,其他伙伴在旁边捣乱、来几段即兴演奏的那旧时光吧。

  他已经将自己这六十年的经历全部整理了出来。这是最后的部分。他要抓紧时间发给陶恩海了。

  念及此处,他抬头望向了交椅上坐着的正贺典雄。天王左手搭在合金坐椅的扶手之上,五指交替落下,迅速弹起,发出一连串清脆而密集的金属撞击声,如同微小的摇滚现场。他的脑袋有节律地晃动着,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卓莫尔叹了口气:“天王……”

  “嗯。”正贺典雄没有停下动作。

  “说实话,这句话我说出口其实很别扭,但我最后确实觉得,能说一声‘谢谢’吧。”

  “谢什么?谢我把你赚上山来?”

  卓莫尔道:“这么多年,任由我在山寨里行动,一直到今天……山寨变成这样,必定是有你的一份。”

  “绿林是自由的……”正贺典雄停下敲打,换了个姿势,用右手托住侧脸,斜靠在椅子上,“只要不是有心伤害同伴,绿林便是绝对自由的,想做什么都行。”

  “可我终归是带着大家伙寻了个死路。”

  “没关系,死路也是条路。”正贺典雄点了点头,浑不在意。

  “我真的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同意跟我去攻击天星舰队。”卓莫尔道。

  “再火并一场,然后你带一部分人走?”正贺典雄说道,“我讨厌自己人火并。”

  这二十年里,“火并”就是梁山泊最后的暴力活动了。音乐的迷狂与累积下来的杀戮冲动混合,在这些绿林脑子里酿成了未知的思想之魔酒。

  他们长久沉迷于音乐的世界之中,可一旦心流状态消失,累积的杀戮冲动又会爆炸开来,吞没意识,甚至连“自己人”都无从分辨。

  小规模的火并就此爆发。

  这种事在这二十年里不断发生,并且愈演愈烈。比起二十年前,“梁山泊”甚至少了四分之一的人。

  杀戮成瘾的病症依旧在他们膏肓之间,如影随形,无法祛除。

  六十年的时间里,“天罡星”卓莫尔通过音乐宣泄情绪之余,也会掺杂着有主题的创作。

  他反复阐释三个主题:“延迟满足”、“快感有高低之分”、“与强者死斗更加爽快”。

  终于,在二十多年前,“梁山泊”彻底停止了常规的劫掠,所有绿林都进入了一个特殊的状态——他们不断的延迟自己快感,期待一个“死斗”的机会。

  他们不会轻易挑起战斗,现在他们脑子里只容得下“盛大的死斗”这一件事。若是让他们投身平凡的杀戮,他们反而会觉得配不上自己漫长的等待。

  ——除非欲望连自我都一并烧穿。

  “梁山泊”已经在自我毁灭的边缘了。

  或许是命运吧……就在毁灭的边缘,卓莫尔听到了江湖集结令,来自侠客的广播。

  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卓莫尔的初心,其实并不是以侠客的身份选择牺牲的。

  在得知天星舰队的那一刹那,他第一反应只有一个……

  ——这就是我们等了二十年的……

  ——最棒的死斗。

  这个发现成为了后续一切思维的起点。

  卓莫尔脑海中残留的一点侠义之魂在这之后才告诉他,武神或许需要帮助——不管现在是哪位武神。

  卓莫尔因此联系上了陶恩海。他根本没法想起其他证明身份的方式,只能依靠留存于设备中的特殊协议。

  那个意外稳定、六十年后已经可以工作的通讯加密协议。

  他告诉“梁山泊”的绿林,他已经找到了最好的敌人,可以进行最后、最棒的死斗了。

  那一瞬间,“梁山泊”活了过来。

  而在进入光速公路、射出远程武器之后,死亡注定来临。卓莫尔才找回了失落已久的理性。

  不知是出于何等心理,他决定做一件从没做过的事情,写一点东西。

  而在最后,他突然对正贺典雄产生了一点好奇心。

  此时此刻,正贺典雄和他已经是梁山泊唯二能够对话的人了。

  正贺典雄说道:“我的父母曾经跟我说,我出生的地方,那里的人认为,与其最后腐烂,还不如在最绚烂的时候凋亡——这说不定就是他们自尽时候的想法呢。已经两百年了。我想,我们的‘梁山泊’确实到了凋谢之时了。”

  这段话充斥着卓莫尔所不理解的词汇与短语。卓莫尔出生在相当靠后的时代,如今也才一百岁多一点。他对父母没有什么记忆,也不理解“家庭教育”。“自尽”、“民族”、“区域性文化”对他来说也很陌生。

  他问道:“你是早期基准人?”

  “我的父母是智人转化来的第一代基准人。”正贺典雄看着卓莫尔,“你问这个,是想把这些故事也发给侠客那边吗?”

  卓莫尔有些惭愧,类似于出卖伙伴的愧疚感油然而生:“抱歉,确实是我不对……”

  “与武神联系。向山。”正贺典雄这么问道:“是也不是?向山也会知道吗?”

  “或许吧,我不确定。与我联系的那个人是三百年前与向山一起工作过的人……”

  “那这个故事倒还真有讲一讲的必要。”正贺典雄点了点头,“我都不记得有没有其他人记得这个故事了,多一两个知道的人也好。”

  正贺典雄似乎不在乎卓莫尔的回应,自顾自开始了回忆。

  “从哪儿开始讲比较好呢……最早……可能与二十一世纪上半叶有关。我母亲的一个学长在非洲进行田野调查的时候,死于战乱了。”

  “你母亲的……‘学长’是什么?一种科研骑士称谓?你的母亲也是?”

  “‘兄弟子’(日语)……是这么个词吧?我不大记得现在是怎么说了。”正贺典雄抬起头,望着昏暗的天顶,“其实重点在后半段。我母亲在求学阶段受过那个人的照顾,所以托关系探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人有一个来自西方大陆的有钱朋友,据说这位朋友,当场就找了一群士兵,为那个人报了仇——在那个杀人还是禁忌的时候。”

  “‘那个人’到底叫什么?”卓莫尔问道。

  “太久了,我怎么可能记得?这种事都没有收入资料库的必要,纯粹是我的个人回忆。我想想……他应该是姓‘神原’的。他的女儿很有名,你当过侠客肯定知道,叫做‘神原言叶’。”正贺典雄沉思。

  卓莫尔没想到还有这一重渊源:“武祖的弟子、口舌之花神原言叶?”

  “对,那个‘有钱的朋友’就是你们口中的‘武道初祖’向山。”正贺典雄点了点头,“我的母亲时常为这伟大的友情而感慨。她用一本西方大陆的古典,来比喻这一段来自西方大陆的情谊——所谓‘美丽的义气’?唉,我母亲可真是一个文雅的人。”

  “她为向山的‘义’所折服,因此相信向山。她曾经报名过基准人改造手术的早期临床实验,只是没有选上。她实际上并不认识向山。她是在二期推广手术中接受改造的,并在那里认识了我的父亲。”

  “现在想想,那或许就是他们最危险的一次了。按照后来披露的资料,他们若是再早一批接受改造,那体验到的就是无后门版本了。他们铁定活不过窃国者的暗杀。”

  “我的父母,一个语言学家与一个偏临床的神经医学专家,他们好像没有什么成为武者的天赋。在秘密战争后期、秩序逐渐崩溃的时候,他们只是试图拿出一个拯救社会、保护家人的方案,也就是最初的‘共识疗法’。”

  “通过植入一定的共通认知,来达到让人相互理解的效果。那个时候我的故乡自杀率再次刷新历史记录,已经是严重社会问题了,所以我的父亲想要通过技术手段植入‘用另一种情绪对冲死亡冲动’的思考路径——我想你已经体验到了。”

  卓莫尔点了点头。他六十年前想过自杀,但是自杀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他就会失控一般打砸东西,将周围的一切破坏掉,以此覆盖自我了断的想法。

  正贺典雄语气古井无波:“很多设置,基本上就是这么一回事啦。不能攻击同伴,有美好的事物要和同伴分享……为了应对一些那个时期的社会问题。我还记得他们的想法,‘超越理性的藩篱’、‘诗意地栖居于社会’……”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在大多数同龄人都成为曾祖父曾祖母的时候,我的父母生下了我——因为共识疗法的研发过程让他们重新燃起了激情。哈,基准人的年龄。”

  “我在一个很小的社区里度过了童年。那个时候,那里的人们都很有爱。大家都很单纯,像一家人一样生活。不管是谁有困难,大家都会伸出援手,帮助他一起度过。我其实没有经历过你们侠客吹嘘的‘金子一般的美好时代’。据说我童年的时候,社会逐渐崩溃,外部环境已经非常恶劣了,但大家还是能挤在一起相互取暖。”

  “我的父母通过在网络上发布消息,招募了许多志愿者建造村子。有四个相互守望的村子。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叫‘集体记忆堂’的地方,有一台具备脑机接口的医疗仪器,大家在那里交换愉快的记忆。”

  正贺典雄停在了这里。

  卓莫尔知道这种情绪上的转折。对于正贺典雄来说,后面肯定有一个他不愿意面对的“但是”。

  “但是啊……灾难还是来了。奇怪的疾病席卷了整个生物圈,当然也包括我们所居住的山。草木在几个月之内全部枯死。我的故乡纬度比较高,以基准人的生理条件,想要在那里度过冬季,就必须有充足的燃料。我父亲其实计算过那座山的森林,如果只有四个村子用的话,自己不断补种,几乎可以半永久地维持下去。”

  “植物枯死之后,我们便只剩下储备的木材了。第一年第二年还没什么,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满脑子追求年轻女孩的男孩,眼里没有家计。我没看到,随着木材与燃油消耗,村子里的气氛越来越绝望。生物圈一号灭绝事件,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学堂里最好看的女孩抱着猫咪哭泣——她的猫咪那个时候死了。”

  “第五年……好像是升华战争还没开始打的时候吧,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提升改造率……”

  卓莫尔很惊讶:“你们原来不打算完成繁殖义务后拉满改造率?一直保持低改造率?”

  卓莫尔是火星出生的。在那里,基准人不拉满改造率就只有冻死一条路。

  “那个时候没这种讲究。。”正贺典雄摇摇头,“别打断我了,反正你就记,老年人肯定懂我的意思,你知道个大概就行了。”

  “武祖向山推广义体化的时候,就有‘用机器废热维系基准人体温’的想法。很多人都选择拉高了义体。但是,那个时候超人企业已经消失了,义体行业的龙头与规范消失了。国家政府因为窃国而信用破产,没有人监管了。市场上的义体,跟二十一世纪中叶完全不能比,很多人都因为劣质义体而痛苦……”

  正贺典雄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在‘集体记忆堂’,就算是小孩子也要体验共识疗法中的痛苦杂讯与绝望情绪。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集体记忆’正在混入杂质——我父亲计划外的杂质。”

  “在一个冬天,隔壁村的谁冻死了。我也只是听说。升华战争那个时候好像已经开始了。战争没有结束的迹象,大地上也没有重建的希望。我的父亲终于做出决定。他要在燃油还充足的时候,带我们去寻找火山温泉,在地热丰富的地方重建村子。”

  “我们将储备的木材烧成碳方便运输。我们集中了全部的燃油,开着好些卡车上了路。”

  正贺典雄无声笑了:“也是在那条路上,我第一次杀了人。那个时候啊……呵呵。”

  二百年里组织了许多屠杀的绿林大豪居然因为回忆杀人而出现了特殊的情绪波动,仿佛这是个很特殊的事情。

  “我还记得邻居的莲太叔叔说什么……‘你们这些孩子不能干这个,你们一定可以活到战后’、‘这种黑暗的事情,大人来就可以了’——其实按照旧时代标准,我好像早就成年了。莲太叔叔其实没有战斗天赋,他很快就死了。但我有。只是通过网上下载的公开武学,我就能依靠百分之四十的义体化战胜有枪的敌人。”

  “我父亲只是一个医生,所以他没有料到一件事。在林木大面积枯萎之后,整个日本的人都在朝着地热资源丰富的区域集中。他还期望找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天然温泉呢,可哪有那种地方?他一开始就不该等待什么人组织全国规模的灾后重建。结果我们就落得一个必须抢夺的下场……”

  “再然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假向山——后来所谓的第二武神。你肯定知道这件事对侠客的影响,但你不一定知道这件事对非侠客的影响。我的母亲在得知消息的时候,就仿佛被抽掉了骨头,倒在地上哭泣。这件事夺走了很多人的希望。很多人视为‘救世主’的侠客,居然会做当时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

  “失望、绝望、悲伤、愤怒……然后还有为了生存的杀戮。‘我们的’回忆,逐渐被污染了。”

  “我的父亲其实有想过停止记忆采集与交换。但是那样的话,就相当于否定了我们村子里的人聚在一起的意义。他害怕停止这种行为之后,村子里的人也会分崩离析,我们连抱团取暖的可能性都消失了。”

  “而他犹豫的代价则是……或许可以称之为‘火并’。四个志愿团体是相对独立运作。一开始的时候,我父亲就是为了探索技术所以才召集了志愿者群体。四个团体所使用的记忆采集与编篡技术都有细微差别。四个团体分歧本身就在放大,直到某一天……我们不再认为其他团体的人是家人了。大家开始彼此杀戮了。”

  “我的父亲一开始甚至因为‘梁山泊’的胜利而欢呼——对的,这个名字是我母亲取的,然后沿用到现在。我的父亲欢呼了十分钟,狂热情绪逐渐褪去后就失声痛哭。他哭着说对不起大家,说他不想这样的。”

  “我的母亲在从第二武神败亡前开始,就一直精神恍惚。我承认我很后悔,我居然因为父亲态度奇怪,而要求他们两个在家休养,不要管其他事情了。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最后说了什么。他们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我父亲留下的遗书,是这样写的,‘请原谅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曾经美好的村子滑入极道的深渊。我只希望我有罪的灵魂,能被地球的风带到村子的瞭望台上,那里可以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河,我们一起挖的池子或许也会有莲花的鬼魂在绽放。请原谅我先行一步。我爱你们’。我的母亲精神状态则不支持她写字了——她曾经是优秀的语言学家呢。那张纸还说不定是最后一张规整的信纸了。”

  “他们两个手牵着手走进了活火山——目击者是这么说的。”正贺典雄用手轻轻拂过义眼,自己却恍若未觉,“真是奇怪,我居然会说这么多。”

  卓莫尔将这一切如实记录下来:“这就是绿林全部的来源吗?”

  “还有一点……我父母自杀之后,我甚至连为他们哀悼的闲暇都没有,因为另外的村子又过来复仇了。他们人甚至变多了。他们似乎在利用集体记忆招兵买马。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村子的一个人找到了另外的利用之法……全日本的幸存者都在往活火山区域集中,而我们占据的就是活火山附近的温泉。他们招揽了其他的幸存者。”

  “应该说幸运呢,还是说不幸呢……我们几个村子,都跟我父母在学术界的人脉有关——而我母亲那边,都是在语言学上有一定天赋的人。在赛博武道的时代,这可以视作‘内功天赋’——我们那四个村子的孩子里,拥有内功天赋的人比例很大。大家争先恐后在网上下载侠客公开的内容,用在彼此之间的仇杀上。为了取得胜利,我们争相招揽战斗人员——集体记忆也进一步被污染。”

  “那个时候,第二武神事件,造成了侠义势力大团体土崩瓦解,抵抗个人化。而旧时代的基建又没有彻底烂掉,网络还在。内功在那个时代取得了巨大发展。并且这一波发展,不是‘高度’,而是‘细节’,在顶尖高手开辟了应用的高峰之后,许多凡人开始扩展他们的路。”

  “侠客肯定没有想到吧,在东极的列岛之上,居然有一小撮人仅仅为了杀死彼此而学习他们的武功——因为学习内功就会成为约格莫夫的敌人啊。一般来说只有侠客会去学这种东西,没有人会单纯为了‘杀死邻居’而学这个。但那个时候,我们打生打死,居然没有任何人想过‘举报对手,让官府杀死对手’。这或许也是绿林风气的一部分。”

  “侠客对大脑、对认知的研究越深,绿林也越是进步。集体记忆的注入越来越便捷了。或许就是第四武神前后吧,那个时候,上山的流程就跟今天差不多了——在这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复杂的仪式,要经过一年以上的疗程。有可能是侠客们制造第二武神的部分技术被重新发明了,又或者……干脆就是某个参与者隐去部分细节后打包上传的?”

  “第四武神败亡之后,约格莫夫开始挖取地表上一切他觉得‘有做成琥珀的价值’的东西。那个时候也是离开地球最好的时候。我感觉我们的精神状态已经不适合待在地球了,那里有太多可杀的东西,于是我来到太空。”

  “你最初也想要抑制杀戮?”卓莫尔吃了一惊。

  正贺典雄叹息:“但是每个人都没法抵挡‘想要新家人’的冲动,一直有人转化新的绿林。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甚至有十艘货船了。”

  正贺典雄说到这儿便闭口不言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接下来一直到你到来之前,我们就没有故事了,只有流水账。”正贺典雄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在额角打着拍子,“在人类集体的两股意识在为未来的决定权而厮杀的时候,我们这些蛆虫也在泥潭里厮杀。仅此而已。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你应该……”卓莫尔犹豫了一下,“你其实有机会离开绿林吧。你是一个强者……”

  “你知道‘电影’吗?一种应该用投影方式投影在幕布上观赏视频的特殊仪式。”正贺典雄语气很怀念,“我青春期的时候……好像是看出我喜欢一个女孩,所以我父母专门在那一周的村子放映会上,换掉了原本准备放映的低俗喜剧,换成了一部爱情片。我母亲这个人好像又过于高雅了。她选了《泰坦尼克号》。说实话,我对男女主没什么印象了。那个夜晚,我印象最深刻的镜头应该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在船将要沉没的时候平静关上舱门,站到舵轮面前。那一刻的音乐优雅又清澈,没有一点悲伤。船长的悲伤覆盖了一切。”

  “这里是我父母用爱打造的‘船’。我是这里的船长。我的父母爱我,毫无疑问。我也很爱他们。尽管这艘船已经变为了很可怕的灾难,但这里就是我与我父母爱的痕迹。我是这里的船长,任何人都有资格跳船逃生,唯独我无法这么做。我觉得,只有跟着这艘船一起沉没,我的灵魂才能回到故乡村庄的瞭望台,和我的父母一起……”

  即使最初的村民已经一个也不剩了。

  “真是奇怪啊。”卓莫尔将最后的部分记录了下来,“那么这就是绿林们最后的对话了。接下来我们应该都不会剩下理性了。”

  “或许……”

  突然之间,这房间里传来了“滴滴”的机械提示音。居然是从正贺典雄的交椅之下。一个机关打开。椅子侧面突然弹出了给药管。

  “刚刚解冻完成的。这个剂量足够一起漂没全部记忆连带大半人格。在地球,玉鼎菌的菌种曾遍布各个大型医院。只要抢得及时,有一段时间是很好获取菌种的。”正贺典雄举起了透明的玻璃容器,“你最后有点兄弟的样子了,所以我破例给你一个机会……逃到地球或者火星。”

  还丹酶也是极道共识疗法所必要的药物,大寨里一直是天王亲自保管。卓莫尔倒是第一次知道,天王的椅子下面就是还丹酶的冷冻库。

  卓莫尔语气复杂:“你怎么不早六十年拿出来呢?”

  “我突然觉得我母亲应该会为这一幕而感动。我好像想起她是什么样的人了。之前我记不起来。”正贺典雄摇了摇手中容器,“要还是不要?”

  “我也是忍了二十年、延迟了二十年的杀戮成瘾者。我没法放弃这最棒的死斗。我的灵魂已经不允许我这样做了。”卓莫尔摇了摇头,就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如果我还是一个侠客的话,我也不会容许我这样参与过二十八……不,是三十次屠杀的绿林疯子活下去。”

  卓莫尔并不是一开始演奏,就彻底遗忘了杀戮。他也有无法抑制的时候。第一次演奏之后的三十五年,他一共参与过二十八次劫掠。算上一开始的两次,就是三十次了。

  “哪一个念头在前面?”

  “当然是‘去参与死斗’。”

  “真遗憾啊兄弟,我也差不多。我的灵魂真的可以回到故乡吗?我都忍不住怀疑了。除了贾库布·哈特曼之外,我可能是亲手屠戮人类最多的人了。”正贺典雄将药液举高,仰头看着手里的透明容器,“真浪费啊,要是卖掉的话其实可以多换几枚炸弹的。”

  他的手指微微发力,裂痕一条、两条这样慢慢绽放。玻璃炸裂,如同白色的彼岸花出现在正贺典雄的指间。

  还丹酶药液在低重力下变成椭圆的水珠,却不是垂直下落。因为舰艇正在加速阶段,水珠斜着撞在正贺典雄的义眼上,然后从眼角流向后颈。

  一名小头目扛着一张巨大的金属弩走了过来:“老大,三当家……已经射完了。”

  如果是在冷兵器时代的话,这样一张弩已经是攻城武器的级别了。但是在现代,它压根不配被称作“武器”,哪怕是抵近的背刺都无法造成有效杀伤。这是“梁山泊”临时赶制的抛投设备。

  它们的作用,是将钢锥与炸弹向后抛投。

  以舰艇本身为参照物的话,被投出的武器是向后疾驰,而若是以行星为参照物,那么投射物是沿着舰艇飞行的方向减速运动。这是用储备弹簧钢赶制的抛投器。

  将二十年前储备的爆炸物与钢锥布置在天星舰队未来的加速轨道上。为了痛快一战,“梁山泊”拿出了全部的储备。涂黑了的钢锥以及炸弹散落在漫长的轨道上,护路军队是来不及清除的。

  正贺典雄语气突然就变了:“很好。”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在释放的那一刻,他的自我已经消失了。

  这就是梁山泊成员现在的样子。他们已经无法思考“最后的死斗”之外的任何事情了。但是六十年前伴随音乐灌入大脑的理念,却让他们在这件事上无比的专注。在与“这一场死斗”相关的任何事情上,他们都会迸发出最大的热情,会认真思考,会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甚至做得到令行禁止。

  他们会理性思考,会讨论“如何对敌人造成最大的损伤”。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动摇“这一战的意义”——“参与这一战”本身就是他们的存在意义。

  卓莫尔感觉自己的自我也快要消失了。他将正贺典雄的话记了下来,并在最后附上了一句话。

  “已死之人向赴死者致敬。”

  在确认发送之后,他立刻下令毁掉舰艇上最后的超远程发信设备,只留下舰队内通讯用的设备。

  不需要情报,也没有人值得告别了。

  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天罡星”卓莫尔打这最后、最美好的仗。

  而在绝顶的内功高手面前,保留远距离通讯设备本身就是愚蠢的。

  与天星舰队接战前十二个小时,光速公路路政舰队与“梁山泊”第一次接战。“天王”正贺典雄带领小队突入路政舰队之中。梁山泊的十六艘舰艇中四艘前民用舰艇爆炸。但正贺典雄夺下了六艘军用舰艇。

  人类第一次知道,原来绿林之中也有这样强大的武者。

  与天星舰队接战之前的七小时,第二支路政舰队迎了上来。但这一次,“梁山泊”提前一步分兵,用五艘舰艇拦截敌舰主炮的射界。

  “梁山泊”主动解体了作为弃子的五舰,装甲散开作为掩体,动力部分直接撞过去。一重天武者“天闲”带领小队悍然夺舰,并在斩杀了一名一重天武者之后悍然引爆自身,与一重天水平舰队指挥官同归于尽。

  在爆炸之中,碎片在光速公路扩散。

  接战之前六小时,天星舰队主动减速,进入战备状态。数日以来的加速进程作废,减速用工作物质被大量消耗,下一次减速需要更长的减速距离以及更多的减速时间。

  而“梁山泊”则炸了一艘船。绿林们解除了所有安全限制,以濒临爆炸的功率开船,将除开最后冲锋所需之外的每一滴化学燃料都烧掉。以至于一艘船真的因此而爆炸。

  但绿林们不在乎。

  正贺典雄站在夺来的军舰舰首的装甲上,双手抱在胸前,眺望远方的亮星:“啊……啊……真是……畅快……”

  他从舰首一跃而起,在装甲板上留下了一个反作用力产生的坑。两分三十秒后,这艘舰艇被粒子炮吞没。

  而在最后的一分钟里,它射出了所有能发射的东西。

  绿林们全体离开了战舰,冲向天星舰队。战舰被他们当做冲锋车使用,哪怕爆炸也完全不在乎——没有被当场蒸发的残骸也是光速公路上的障碍。高速撞过去的残骸,那就更是冲锋掩体与动能武器。

  绿林们完全散开,三人一组,每人之间间隔五十米,每组之间间隔三百米左右。

  自从进入赛博武道的时代之后,“人体”被“义体”取代,战士的反应与动作跟得上子弹,防御上也不畏惧非直击子弹,散兵线很容易被高手逐个击破。

  但是“梁山泊”却为之狂喜。天星舰队在这一战中损失了大约百分之六的正面战力。两艘主力舰艇受创较重。其中一艘是在“天王”正贺典雄用核弹自爆时,被三名一重天武官殉爆所卷入的。

  高级武官巴尔蒙克是唯一一个与正贺典雄交手后生还的军官。当时只剩下一只手的正贺典雄用残躯锁住同僚的瞬间,他感觉到对方情绪的异样。尽管整个“梁山泊”都处于狂迷之中,但是正贺典雄的状态格外异常。

  他飞快后撤,然后看到视野之中疯狂报错,体内反应堆一度来到失控边缘。如果不是他及时后撤数百米,导致中子流密度不足,他也会被卷入殉爆。

  在报告之中,他将正贺典雄最后状态描述为“表现出精神幼态延续”。

  阿耆尼王对此批示为“无逻辑性”与“无能的辩解”。

  巴尔蒙克没有在旧时代生活过,所以他无法做出正确的比喻。

  或许绿林大豪用一只手锁住敌人的神态……

  很像一个孩子找到一根好看树枝后转身看向父母的样子。

  ………………………………………………

  地球,墨丘利之眼上层区,一台私人天文望远镜前,三个三百年前的老人正在搜索远方的光。

  向山与陶恩海希望能目送朋友的离去。他们找到了这台科研骑士的玩具级观测设备。

  看着星空之中的闪光,陶恩海叹了口气:“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呢?”

  “‘爱果然会带来灾难’什么的。”

  “你对我误解很深啊,陶医生。”向山道,“love&peace可是我的信念支柱。我从没有说过仇恨、漠视与战争可以带来美好未来吧?”

  尼娅古蒂说道:“可你会嘴上会说‘我不相信爱’。”

  “那我确实不相信爱作为手段的可能性。”向山说道,“爱与和平是目的。企图将目的作为手段,恐怕无法达成目的。”

  “你也总是羞于表达个体的爱。好像说出口就会损害自己形象一样。”

  “唔……”向山叹息,“这一点倒是没说错。”

  陶恩海终于惊讶了:“你现在是哪个侧面?哪个侧面的向山会放弃嘴硬?”

  “确实是我的不对。”向山说道,“死里逃生总能改变点什么。”

  “我宁可相信是核辐射以及治疗手术改变了你。向山死里逃生的次数可真不少。”

  “也许吧。”向山没有多说话。

  沉默了很久之后,向山又起了一个话头:“我下午检索了一下记忆。我好像记得那个山寨首领的父亲。为了预防义体化可能导致的心理健康问题,我以企业或个人名义投资过一些项目。正贺博士,正贺茂,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老陈可能跟他交流多一点。真没想到绿林居然是他的技术成果。他的妻子居然是神原认识的人啊……”

  对于尼娅古蒂与陶恩海来说,“神原尊”这个人仅仅只意味着“神原言叶的父亲”以及“向山他们已故的朋友”。他们没有对这个问题感慨什么。

  陶恩海更关心另一个话题:“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上网检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嘿,还真挺能查漏补缺的。”

  尼娅古蒂也很惊讶:“我印象里向山其实……抱歉,我还没习惯‘你其实是最初的那个’……感觉怎么说都很奇怪。”

  “我是最初的向山也好,是这个生物脑重生生成的新意识也罢,都一样,这不是重点。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六龙教也是这样。绿林这块恐怕也多少有点干系……我当初选择隐藏自己真正的理想,而伪装成一个世俗的、只想获得长久寿命的商人,并且喜欢拉理想主义大旗的那种。而我塑造的形象,造成了武神的偏差,恐怕也释放了错误的信号。一个需要不神圣手段完成的目的,或许注定就不会是一个神圣的目的。”

  “如果我一开始就堂堂正正宣布我要消灭饥荒、提升认知、改变世界……”

  “或许你会死得更早。”尼娅古蒂接口道,“很多人都相信,通往地狱之路由善意铺就。一个大人物宣称自己要创造惠及世界的善举,往往意味着波及各个社会阶层的变革。”

  “这句话用来框定权力者的时候有那么一丢丢道理,但泛化就没必要了吧?”向山语气有三分颓丧。

  “如果你宣称自己只是想搞疯狂梦想,对钱不在乎,那谁敢把资源投给你供你挥霍呢?你说你自己想要长生还想要赚钱,那那些阔佬才会相信你会精打细算每一笔投资——这还是二百多年前你自己说的。”陶恩海说道。

  “你看看,影视剧里,有童年创伤的反派也比誓愿建设美好世界的反派好打。你宣称自己要搞认知革命,那大家多半会当你是第二种反派。”尼娅古蒂也说道。

  “想要做点事,竟是不得不伪装成世俗期望的样子。”向山感慨着自己早就明白的道理。

  尼娅古蒂道:“或许早在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失去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善意,或者相信爱的能力……每一个人都应该具备的东西……”

  “不,或许人类从来没有过‘美好的本质’。善意、信任、爱或许不断在个体身上闪烁,却没有成为共同的‘本质’。”向山打断道。

  “想不到你对人类这么悲观……”

  “恰恰相反。这是我眼中人类伟大的地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有位老人为我写过这句话,意思是高尚品德如巍巍高山让人仰慕,光明言行似通天大道使人遵循。虽然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但心里也知道了努力的方向。”向山说道,“人类不曾拥有美好的本质,但是却通过幻想,从无中创造了抵达天堂的方向。这难道不是一种伟大吗?”

  望远镜的视野中,一个没有星辰的方位骤然变亮,但很快安静下来。

  星空中代表战争的闪光终于消失了。

  陶恩海点了点头:“是啊,在绝望之中寻找希望的道路——真是伟大。尽管没有人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往何处。”

  “人类不是上帝,没法提前知道未知之路的背后是天堂还是地狱,但不应该为此畏惧启程——至少在足够机灵的话,看见地狱之前还有可能往回走呢。”

  向山最后这么说道。

  他最后望向地平线。东方渐渐发白。

  说一点正文所没有的设定吧。

  “正贺典雄”这个名字的读法是“Shōga Ten'o”,是一个接近“晁盖”“天王”的谐音。很多年前就想好的“绿林最后的故事”。

  原本打算这一章就写到向山出发的,结果写了这么多才到这里。这一段故事是要侧面描写一下秘密战争后期到升华战争前期的片段,稍稍从舞台边缘讲述一下“这个世界变坏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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