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特猛然抬起了头,视线看向某个方向,咧开嘴。

  “汪!”

  它忽扇忽扇两扇胖耳朵。

  以这个气味的新鲜程度……狗子以前只是一个劲儿的蹭女主人的腿,费劲儿抛两根猫毛出来,这次,奥古斯特有信心给安娜小姐刨个活的大宝贝回来。

  来自它血脉里的优质追踪猎狐犬的基因觉醒了。

  呵。

  狗子用后腿用力挠了两下下巴——咱也可以是侦探狗!

  大狗狗兴奋的抬起了狗头,它四足发力,猛的一蹿,就朝着教堂的小道跑了出去。

  “Hi,奥古斯特!奥古斯特!回来,奥古斯特。”

  艾略特都惊了。

  史宾格犬不是那种特别威猛的巨型犬,个头也绝对算不上小,肩高能有半米。

  奥古斯特在史宾格里又算是很大只的,体重比阿旺还要重。

  它猛的这么一窜,绳子脱手飞去,差点把教堂外抬头盯着塔楼发呆的女秘书带了一个跟头。

  回过神来后的艾略特大惊失色。

  自家小姐去个教堂的功夫,她的宝贝狗子,跑啦!

  就这么跑啦!

  艾略特看着那条黑白花的狗子在夕阳下快活奔跑的背影,觉得自己的高薪工作,也正在夕阳下快活着远离。

  “奥古斯特!”

  她急忙拎着小包,踩着半高的鞋底,也在身后哒哒哒的狂碾了上去。

  ——

  盛夏傍晚的六时稍过一点,太阳不冷不暖,刚刚好落在教堂的屋檐处被挡住了一角,跟被猫猫咬了一口的咸蛋黄似的。

  顾为经用画笔快速在面前的画板上留下短而细碎的笔触,把光线搅和成变换不定的形状,也跟用筷子搅咸蛋黄似的。

  电影行业喜欢讲一个术语“Golden hour”,译为黄金一小时或者魔术一小时,也可以直接就叫做魔术光线。

  由于太阳的位置更加接近地平线的缘故,在临近太阳落山的一个小时,或者太阳刚刚升起来的一个小时,人眼所看到的光线,多来自于天空中的非直射光。

  更多的蓝光会被大气散射掉,这个时候的光线最温和,最暖,光线也最变幻不定,有魔术般的效果。

  电影拍摄的过程中,不少剧组就喜欢赶在清晨或者黄昏多抢一些镜头出来。莫奈当年画鲁昂大教堂的时候,也多选择这些时间点支个画板现场采风,就为了这个特殊的效果。

  顾为经大胆的猜测。

  卡洛尔也曾受到过这种黄昏色调的影响。

  她用快速点染的蓝紫色笔触来表达冷色的云彩,表达的却是似火焰燃烧一般,充满激情与动荡暖意。

  这样色彩的处理方式极为特殊。

  绿色、蓝色、紫色全部都是冷色调的代表颜色。

  冷色调往往多被用来表现忧郁与沉重或者宁静、孤独与疏离。

  毕加索绘画中多出现蓝色,以大面积冷峻的冷色来构成画面的“蓝色艺术时期”,就是他一生中最为困苦拮拘的几年。

  他习惯用冷色调来暗喻痛苦,把蓝色做为笼罩自己情绪生活的囚笼。

  与之相对,毕加索后来有几年春风得意马蹄急,他坠入了和爱人的热恋之中,绘画多以了黄、红、橙这些颜色为底色,形成了他的“玫瑰艺术时期”。

  艳丽的暖色,才是更被艺术家用来表达激情的颜色。

  顾为经在重新再次画这幅老教堂,望着圣安德烈教堂背后,太阳逐渐沉入云海时的模样,他觉得女画家卡洛尔也一定认真的观察过夕阳时的云海。

  同一个时刻,同一种底色,无数种色彩和色调都在时刻变换。

  都名叫暖黄或者橙红,却可以有一千种不同的颜色。火红的光线在燃烧的天幕之中盘旋,云雾重的一些的位置,云朵呈现熔铁般的色泽,薄一些的位置,则裹了一层蜡衣。

  再薄一些,云彩和云彩的接缝处,蜡衣破了,溶融的铁水从天幕间滴下,变为了液态的黄金。

  连趴在脚边不远处,露出肚皮睡觉觉的狸花猫,都被夕阳赠予了免费的黄金袈裟,看上去侧握在那里,尾巴和头侧成一个半圆。

  半圆的圆心处是打包带走的鸡胸肉。

  阿旺护着它的夜宵,宁静的睡去,一幅只要点把火就能烧出舍利子的模样。

  画画时东瞧瞧,西看看分心他处是大忌,但彻底的融入景色之中,却是创作艺术的不二法宝。

  光线照在顾为经的身上,他融入了天边的景色之中,顾为经发现若把眼前的云彩洗去夕阳的颜色,换成宁静的蓝色。

  这种感觉,不恰恰便是卡洛尔作品中的感觉么。

  笔触间云彩动态的感觉完全一致。

  宁静舒缓的深蓝色,包裹着如同火烧云般动荡的情绪,云和云之间的缝隙里,咬破豆沙元宵似的咬破一朵云彩,流出的不是夕阳,而是流淌的电光。

  顾为经对照着天幕,拿着画笔和油画刮刀,对着眼前的画布涂涂改改,做最后的妆点和修饰。

  他不久前才画过一幅大师水准的印象派作品。

  缪斯女神的赐福小蜡烛是一枚临时提高功力的灵丹妙药,仙丹玉露的劲儿已经过了,唇齿间却还隐隐有甘甜的回味。

  顾为经在临摹《雷雨天的老教堂》上下过苦功。

  到了新加坡后,反过头来再把临画这件事捡起来,不仅观察天上云彩,对应心中的云彩,观察天上的光线,对照画上的光线,观察眼前的老教堂,临摹心中的老教堂都更加的细致。

  他对印象派对于光线的捕捉,用短促的笔触线条,薄涂和厚涂交替营造色块的空气感和体积感的方式,也都有了全新的理解。

  树懒先生为顾为经读《小王子》,书里飞行员对小王子说:“沙海之所以那么美,是因为沙漠藏着一口井——只有谁翻过最高的沙丘,你才会相信。”

  这话听上去有点抽象。

  顾为经一直以来,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里的含意。

  他在画架前站着画着,渐渐地有了属于顾为经自己的领悟。

  美就在那里。

  井就在那里。

  只有翻过最高的沙丘,只有站在同一片雷雨云之下,同样的云彩之下,虔诚的看过夕阳下燃烧的云海,看着雷雨云中绽放出的闪电,像着女画家卡洛尔那样,以印象派的方式用细腻的笔触和破碎的色块描绘自己的心灵,你才会相信它的存在。

  这些方面,顾为经比起以前,更多获得的是“术”的改进。

  相比技法上的变强,经历了西河会馆的事件以后,顾为经再次拿起画笔描绘老教堂,比起云彩的动态、光影的明暗、教堂的色泽这些细节上的细微不同。

  他获得更多的是“道”的进步。

  好的艺术作品,永远隐藏着创作者对心中人文精神的寄托。

  照着画了那么多遍老教堂。

  笔触、光影、细节这些方面,他以前就做的很不错,比起一些画面动态上的不足,顾为经对创作者情绪的体悟,反而欠缺的更多。

  “只有谁翻过最高的沙丘,你才会相信。”

  顾为经本质上以前多多少少还是把那幅卡洛尔的作品当成宗教画来形容。

  19世纪后半叶。

  就在印象派画法在塞纳河畔逐渐成形的年代里,法国巴黎恰好也正在进行一场天主教复兴运动。

  那时期不少画家都画过以教堂、宗教为题材的艺术作品。包括信仰不可知论的莫奈,也画了一大堆教堂画。梵·高这种,干脆就直接是传教士出身。

  顾为经把《雷雨天的老教堂》放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去理解,自然也就染上了同样的思维底色。

  这画肯定不是达芬奇“最后的晚餐”、“救世主”那样宗教氛围特别特别浓厚的作品。

  可教堂本身就带着强烈的象征意味。

  顾为经以为,就像莫奈的《鲁昂大教堂》一样,卡洛尔依然把身前的教堂当成“神圣美丽”的象征,只是把关于宗教圣殿在她的笔下,替换为了关于色彩的圣殿。

  他以前总是有点在自己的作品之上,还原不出女画家笔下的神圣感。

  顾为经一度以为,这搞不好是因为他不是个信徒的原因,文化背景不同,所以他没有办法全部体会卡洛尔把情绪落在画纸上时的想法。

  从西河会馆出来以后。

  顾为经发现他错了。

  他再次回想那幅画,心中意识到,他对卡洛尔心情的体悟还是浅了。

  他把自己代入到了十九世纪印象派画家的视角看向老教堂,却代入的还不够深。

  卡洛尔看向老教堂的时候,她所感受到的,一定是分外亲切的宗教感召么?

  恐怕并不尽然吧?

  顾为经对宗教的事情不敢说懂,也不愿意去冒犯任何人。

  他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评判这么宏大的问题。

  他只记得,他在为《炽热的世界》,那部卡文迪许公爵夫人所创作的第一部女性作家笔下乌托邦画插画的时候,曾读过树懒先生为他推荐的一些拓展阅读材料——

  女性通常是当时欧洲社会里被忽略的声音。

  教庭是在大学相关的事务上印象里是比较开明的那一方,但在女性问题上除外。

  直到卡洛尔绘画《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时代,她们依然被定义为家庭的附属品而非独立的人。

  任何一所教会大学都拒绝接受女性学生存在。

  很多人认为她们的“才智”不足以胜任严肃的科学教育或者高雅的艺术熏陶,就算表面不说,心里多多少少也会认为接受女性学生的大学是不够专业,不够严肃的。

  女人?呵,允许她们去上专门的女子学校就已经很过分了。

  要知道。

  那可是十九世纪末而非十八世纪末。

  居里夫人都快要发现“镭”了,而在欧洲的很多地方,就算是社会性大学,女性学生想要申请,成绩多好都没用,需要的是地区主教的推荐信和批准(注)。

  (居里夫人在中学里以最优等学生的身份毕业,获得了金奖章,但因为沙皇俄国不允许女性读大学,只能去给富人当家庭教师。)

  她们没有教育机会,甚至没有工作机会。

  有教士公然宣称,上帝赋予女性的唯一职责,是让她们成为一个好的妻子和好的母亲,而允许她们去自己工作,尤其是参与公共劳动,进入工厂,像男人一样工作会严重“腐蚀其品行及道德”,让她们变得无比荒淫和堕落。

  ……

  顾为经却知道。

  无论神存在与否。

  至少至少,从任何角度来说,这些事情全部都是非常非常不好的。

  女性画家更是极难被社会所接受。

  环境、家人,父母……都不接受女性艺术家的存在。

  说句非常刻薄过分的话,当时社会氛围里,有些人认为会出现在公共画室里的女性只有两种人,千金小姐和妓女。

  哦。

  抱歉,真正千金小姐就算要画肖像,也肯定是派个马车请艺术家上门画的。

  那就只剩下婊子了。

  卡洛尔,她一位那么优秀的画家,为什么会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呢。

  顾为经不清楚。

  顾为经只清楚,玛丽·克萨特小姐成为印象派画家的过程,经历了非常非常多的困难。

  那么。

  卡洛尔站在教堂之前,她心中那时涌动的是信徒的虔诚么?亦或是更加具有反抗精神,想要和命运搏斗的欲望。

  她站在雷雨天,看着那座老教堂。

  会不会正如自己在月光下,看着眼前的西河会馆?

  如宫殿般华美宏伟的建筑群并非代表着幸福的居所或者神圣的象征,与之相反,坚固的围墙和高耸的屋舍,全部都是束缚着她命运的东西。

  是华美而坚固的笼子。

  是监狱。

  但那点烛光存在。

  她心中的光也存在。

  华美而坚固的石笼子能够关住身体,却无法关住灵魂,只要烛火亮起,心中依然有着某中精神存在。

  那么。

  光就会破困而出。

  顾为经在画这次的画的时候,他胸中一直涌动着这些情绪。

  终于。

  在技法之外,构成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最后一块拼图被修补上了。

  头顶的晚霞绚烂夺目,又美得酷毒。

  顾为经画上这幅临摹画的最后一笔的时候心中想着——“这样激荡的颜色,应该能呼应上卡洛尔激荡的心绪吧?”

  于是。

  他听到了来自系统临摹完成的提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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