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堂,众童生散去。

  顾知勉背着一副沉甸甸的藤编考具,步履矫健,穿过小半个县城,回到江阴城东赤岸里的家中。

  三间芦花顶土屋正在炊烟里摇曳。

  老妪在柴房中忙碌,从陶瓮底盛了一碗糙米,淘米洗菜。

  “娘!

  孩儿回来了!”

  顾知勉推开屋门,在床板旁放下考具。木枕边一叠私塾接济的毛边纸,桌上是他夜里替人抄经换的灯油。

  他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倒入陶盆,浮起未洗尽的菜叶。

  老妪用围裙擦手时,瞥见儿子眉梢凝着霜色,正往土灶里添着柴火。

  多半是考砸了!

  柴火“噼啪”炸开。

  她一声叹息,“无妨,明岁春闱再赴试。你爹当年也考了十多年!”

  她话音未落,

  顾知勉却是一改肃容,嬉笑道:“娘!孩儿已经考中童生。

  江行舟考童生案首,孩儿也不差,考中童生甲等第十!

  衙门每月发三斛文粟米,补贴家用!”

  说着,他将一袋文粟米从考具内取出,砸在土灶上。

  灶火下,黄灿灿的粟粒,映得顾知勉眼底跃起两簇兴奋的火苗,道:“娘,往后每月都有这样的粟米,咱家米缸可以填满!”

  “你这娃,刚才故意唬娘!”

  老妪顿时喜上眉梢,拿起乌桕木饭勺作势敲了他一下。

  烧柴煮饭,炊烟袅袅。

  不多久,老妪已经摆好了一桌上好的四菜一汤——青菜煮豆腐,豆腐炒青菜,青菜汤,豆腐汤。

  还有大碗香喷喷的稻米糙饭。

  “北坊豆腐凝作终南残雪,南畔菜羹漾开太液春波~~!

  顾家今儿也开宴席了!”

  顾知勉竹箸起落,敲着粗陶海碗,嬉笑道,“咱迟早有一日,要将这三间芦花土屋,换成举人家的赭墙大院。”

  “别贫嘴,快吃吧!”

  老妪笑道。

  “好嘞!”

  顾知勉赴考一天,早就饿急了,捧起盛满糙米饭的陶碗狼吞虎咽。

  “吃慢些,不够再添!

  咱顾氏虽然落魄,是寒门小户。

  可别忘了,你祖上乃是前朝顾野后裔,曾任州牧,咱们顾氏家族世代定居在这江阴东赤岸里,过去也是有名望的人家。

  近三代虽寒酸,你父顾闰依然能任江阴县丞。

  可惜他英年早逝,断了官爵,咱东赤岸里顾氏就彻底落魄了。

  多亏薛国公大义,赞助你进薛府私塾读书,免了你昂贵的束脩之费。

  你不可给祖上蒙羞,心中切记重振东赤岸里顾家。将你的名号,刻在江阴顾氏祖宗祠堂的匾牌上。

  日后,薛国公府但有差遣,也须竭力报答。

  在县学,与你同窗也要处好...相互帮衬,以免文道之路,形单影孤。”

  老妪正色叮嘱道。

  “是,娘亲!孩儿知勉不辍,复兴江阴顾氏!不忘薛国公府的照拂之恩,同窗之谊!”

  顾知勉跪地磕头,喉间哽咽,眼眶泛红。

  ...

  江阴县城。

  子时漏断,城楼更鼓声里,巡夜兵卒的灯笼忽明忽暗。

  “轰隆隆~!”

  忽闻,天际滚过一声闷雷碾过县令李府屋脊。

  学政蔡巣捧着的紫檀匣内,再此夜入李府,恭敬的退还此宝匣——内有一方歙州龙尾石雕琢的前朝翰林砚台文宝。

  “文庙钟声震三百里,县内皆知,下官也是实难...惭愧,未能助到大人!”

  蔡巣惭愧道。

  “哼~!”

  县令李墨拂袖,冷哼。

  他要的是一方砚台么?

  要的是李三郎李云霄考中童生案首,获得《急就章》疾书术这门秘术。

  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而且,江行舟一篇“出县”文章,引发文庙圣裁,谁也无能为力。

  这事情,他还真无法指责蔡巣办事不力。

  “此非下官无能,已经提前泄了考题三字,如此优势之下,李三郎依然不能力压江行舟。

  实在是,令公子的文道天赋,逊色了至少三筹。

  若是大人因此而迁怒怪罪下官,撕破脸,此案牵连甚广...下官也不会坐以待毙!

  想来大人也不愿看到!

  李大人还是多考虑一下每年的政绩考评。

  女帝陛下天授元年登基之后,将科举教化列为头等政绩。

  江行舟一篇‘出县’诗,刻入我江阴县的文脉鼎,大振我江阴县文脉!

  日后万一他侥幸中了三连案首,闻达于陛下。

  你我也会因此功升迁,晋升轻而易举!

  我等仕途,仰赖于此。

  下官言尽于此,告辞!”

  蔡巣放下这方翰林砚台,退出了李府。

  从李府出来时,他挺直了腰杆,一身冷汗...心头如卸下重石,身上顿感轻松,足下也轻快了许多。

  李墨真要撕破脸打压蔡氏,他便把这事给捅出去。

  他这学政固然是下狱问斩,而县令李墨涉嫌舞弊案,下场之惨,绝不会比他这县学政好到哪里去。

  他现在更看好江行舟。

  江行舟的童生文宫底子太好,大周圣朝一千五百县,难有几个童生能比肩。

  完全是有希望未来能中三连案首。

  一旦达成,颍川陈氏的旧事,便添新章了,世所瞩目。进入陛下视野,平步青云,六部尚书。

  蔡巣心念及此,此刻已然信心倍增。

  他之前畏惧李墨,乃是江阴县令手中掌握着江阴闸的关放之权,威胁到蔡氏贩盐商船。

  如今,江阴的县学出了这么一个大政绩,他这学政的年度政绩考评,必然是上上。

  若是积累三年学政绩考评上上,他甚至有望日升迁为江州府学政...

  江州府学政的地位犹在江阴县令之上,他又岂用再畏惧李墨?

  自是也无需再看江阴县令李墨的脸色。

  ...

  待学政蔡巣离开,

  “这老泥鳅~,翻脸如翻书。

  眼看情形不对,脚底抹油,抽身的一干二净,转头就吹捧圣裁童生去了!”

  县令李墨拂袖,脸上气炸了。

  他纵然百般的不悦,但事已至此,也是无计可施。

  县令李墨回头,看着在一旁颓丧的李云霄,不由怒其不争道:

  “江行舟随笔写就一篇《云深处》,文庙钟鸣,一诗出县!

  你这簪缨世家子弟,竟然压不住这区区一介寒门士子?”

  “爹,我也能写出县!”

  李云霄嘴犟道。

  “闭嘴!

  你才写出一篇‘闻乡’,童生第四,比韩玉圭的一篇‘叩镇’还不如!”

  李墨无比懊恼。

  “若是父亲肯请秀才高手,提前给我写一份答卷,我怎会在县试考第四名....?”

  李云霄嘴上不服气。

  既然他斗不过,那就找更多帮手呗!

  “不争气的混账东西~!

  提前一晚获知考题还不够,你还想要答卷?

  若存此心,你这辈子也就止步秀才、举人,别指望中进士。

  在家闭门三日,好好反省!”

  李墨顿时勃然大怒,恨不得甩给李云霄一巴掌,怒气冲冲,转身拂袖而去。

  县试考童生案首,他还能想法子助李云霄一臂之力。

  待到考秀才、举人,要府试、州试,那是各凭本事。

  谁有这通天的本事,可以在府城、州城一手遮天?

  若有这本事,他也不至于仅是一尊县令。

  ...

  江阴陆府。

  陆家的长辈们,众秀才、举人大人们聚在厅堂,剖析着江行舟的这篇出县文章,赞叹之余,长吁短叹。

  “输得不冤啊!”

  “江行舟一篇‘出县’,冠绝第一!

  韩玉圭一篇‘叩镇’,曹安、陆鸣、李云霄三篇‘闻乡’各有所长!”

  “这篇出县构思之巧妙,非常人能及...纵然是我等,也做不出如此佳篇。”

  “我陆府童生士子,当以江行舟为榜样!”

  “我陆家簪缨世家的雄厚家底,没道理会不如他!”

  陆鸣眼眶遍布血丝,他准备悬梁刺股,彻夜苦读,追赶上江行舟。

  ...

  韩府。

  前户部尚书韩明远老爷子,手中端着茶盏,彻夜端详了江行舟这篇《云深处·寻隐者不遇》许久,在府中来回踱步。

  他长叹一声。

  “令我韩家,所有蒙生研习此篇《云深处》!

  文不如人,就要服气!

  若是能从此篇中悟道一二,对自己的文道大有精进。

  尔等彻夜研习此篇,若能读出其中奥妙,来年说不定也能中一童生案首。”

  “是!”

  韩府诸多蒙生,皆屏息凝神,聆听老祖宗教诲。

  ...

  曹府书房。

  “‘云深不知处’!

  妙!妙哉~!

  我辈同窗学子,当以江兄为翘楚。”

  曹安倒是彻底放下了,捧着抄录的《云深处·寻隐者不遇》细细研读,神情颇为如痴如醉。

  恍惚之间,

  他仿佛成了那位小牧童,遥指茫茫昆仑山中,云深不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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