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蝴蝶 第六十二篇:最好的报应是喜欢

小说:七色蝴蝶 作者:应采风 更新时间:2025-07-15 03:30:06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古籍库房里,时间沉淀成一种带着尘埃和墨香的厚重寂静。空气清冷干燥,唯有头顶几盏嵌入式的冷白灯管,在幽暗中割裂出几道锐利的光域。我正屏息凝神,指尖悬停在恒温恒湿展柜冰冷的玻璃上,里面静静躺着的,是馆藏一级文物——明代泥金写本《妙法莲华经》。经卷在特制灯光的映照下,泥金小楷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流淌着一种沉睡千年的、内敛而庄严的光泽。   就在我指尖即将触碰到玻璃,准备进行例行检查时,身后厚重、隔音的库房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不啻于惊雷。

  我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本能地猛然转身。视野瞬间被闯入者占据——一个身形颀长挺拔的男人,穿着剪裁极为考究的深灰色西装,姿态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浑然天成的优越感。他的侧脸在冷光下轮廓分明,鼻梁挺直,下颌线利落得如同刀削。他正微微低头,似乎在整理袖口那颗熠熠生辉的铂金袖扣,动作从容不迫。

  而我的身体,却在他抬眸望过来的那一刹那,背叛了所有意志。

  我的手臂以一种极其笨拙、完全失控的姿态向后猛地一甩。手肘重重撞在了恒温恒湿展柜坚固的金属棱角上。

  “砰!”

  闷响之后,是令人心脏骤停的、清脆而尖利的碎裂声!

  展柜那厚重的特种玻璃,竟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蛛网纹!更可怕的是,撞击的震动透过柜体传递进去,那卷沉睡的《妙法莲华经》如同被惊醒的蝴蝶,猛地从托架上弹跳起来,翻滚着跌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我眼睁睁看着那承载着千年信仰与文明的泥金经卷,以一种缓慢而残酷的姿态,在冰冷的库房地面上铺展开来。几片薄如蝉翼的经页,甚至因这剧烈的撞击而脱离母体,打着旋儿,悠悠飘落,像垂死的金色蝴蝶。

  “不——!”

  我失声尖叫,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撞出绝望的回音。膝盖一软,我几乎是扑跪下去,颤抖的手指悬停在那些散落的经文之上,不敢触碰,仿佛它们是滚烫的烙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带着窒息般的疼痛,冰冷的恐惧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完了,全完了。这件国宝,这份承载着无数虔诚和历史的重量……竟在我手中……

  “对不起!非常抱歉!”那个清冽如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真实的急促。他快步走到我身边,同样蹲下身,目光扫过地面狼藉的经卷和碎裂的玻璃,眉头深深锁紧。“我没想到……这门……”他似乎想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绝对禁止外人进入的核心库房,但话语最终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沉重的歉意,“我是江临。”

  江临。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我一片混沌的大脑里砸出空洞的回响。我根本无暇回应,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场灾难死死攫住,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职业生涯,就此终结。

  后来在馆长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馆长面沉如水,反复翻看着那份损失初步评估报告。江临则站在一旁,姿态依旧挺拔,但那份从容里也染上了几分凝重。他声音沉稳,清晰地承担了责任:“是我疏忽,没有确认库房状态就贸然进入,造成了林晚女士操作失误。修复所需的一切费用,由我个人承担。”他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意味,“非常抱歉,林小姐,给你带来这么大的惊吓和麻烦。”  我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惊吓?麻烦?这轻飘飘的词汇怎能覆盖那泥金经卷碎裂在我眼前的绝望?还有那份铺天盖地、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羞耻感——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如此不堪一击。

  走出馆长室,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是苏瑜,我那号称塔罗牌能通晓过去未来的闺蜜。我木然地接起,那头立刻传来她高八度的、带着神秘兮兮兴奋感的声音:“晚晚!我刚算完!你猜怎么着?‘命运之轮’倒转!‘高塔’崩塌!尤其那张‘死神’牌……啧啧啧,指向一个男人!一个你第一眼就看到的、穿得人模狗样、气场特强的男人!听我的,赶紧离他远点!那绝对是你的报应!大凶!避之唯恐不及啊!”

  报应。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还在滴血的心脏。

  古籍修复室成了我暂时的避难所。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明矾水和陈旧纸张特有的混合气味。我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眼前的工作台上。那里摊开着一部清代地方志的残页,纸张脆弱发黄,边缘布满虫蛀的痕迹。我戴上放大镜眼镜,手持细如发丝的毛笔,蘸着极淡的明矾水,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几乎断裂的折痕进行加固处理。每一笔都屏息凝神,指尖稳定得近乎僵硬,仿佛要将刚才库房里那份失控的颤抖彻底锁死在身体深处。

  只有工作,只有这需要极致专注和稳定心神的修复,才能暂时压住心底那头因“报应”二字而咆哮的野兽,才能不去想那张在冷光下轮廓分明的脸和他那句“由我承担”带来的、令人烦躁的复杂感受。

  不知过了多久,修复室厚重安静的门被轻轻叩响。那声音很克制,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心头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放下笔,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江临。

  他换了一身浅米色的休闲西装,少了几分昨日的锐利,却依旧挺拔出众。只是此刻,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歉意,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打开的、硕大的锦盒。盒子里,是几片触目惊心的、泛着莹润青光的碎瓷片。那青色,深邃如雨后初晴的天空,釉面光洁温润,即使破碎了,依旧能窥见其昔日无与伦比的美。碎片的边缘锋利,反射着灯光,也刺痛了我的眼睛。

  元青花。还是器型如此规整、釉色如此纯正的……看那碎片的弧度,至少是个尺寸不小的梅瓶或玉壶春瓶。价值几何?我不敢想。

  “林晚小姐,”江临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罕见的、与他气质不符的局促,“又是我……非常抱歉打扰你工作。昨天……那个意外之后,我想着无论如何该亲自再郑重道歉一次。刚才在楼下大厅,本想等你出来……”他顿了顿,脸上懊恼更甚,“结果转身时没留意,碰倒了展柜旁边的一个立式瓷瓶……就是这个。”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青花碎片上,满是真诚的歉意:“我知道这是馆里的重要展品,损失我会照价赔偿。只是……感觉特别对不起你,好像每次遇到我,都会给你带来麻烦。”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麻烦?又是这个词!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混合着苏瑜那句“报应”带来的憋屈,还有眼前这价值连城的碎片带来的眩晕感。我看着他捧着锦盒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捧着毁灭的证明。我的视线像是被那碎瓷片的寒光烫到,猛地收回,心绪混乱如麻。

  “江先生,您……”我试图开口,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就在这心神激荡的瞬间,我的身体再次背叛了我。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拉开点距离,脚下却不知怎么一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下!为了稳住身形,我的手本能地向前伸出,想要抓住什么支撑物。

  旁边的工作台上,放着我刚刚调和好、准备用于修补地方志残页的一小碟乾隆御墨仿古墨汁。那墨汁乌黑浓稠,沉淀着百年的色泽。

  “哐当!”

  我的手肘,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个小巧精致的白瓷墨碟上!

  时间仿佛再次慢放。小小的墨碟以一个优美的弧度飞离桌面,里面浓黑如漆的墨汁如同挣脱束缚的恶龙,泼洒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致命的黑线。

  目标,直指江临那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浅米色高定西装前襟!

  “噗——”

  沉闷的、液体撞击织物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墨汁,如同黑色的毒液,在他胸前迅速洇开,贪婪地吞噬着那纯净的米色,转眼间便形成了一大片丑陋的、湿漉漉的墨迹。几滴墨点甚至溅到了他线条利落的下颌上。

  世界,死寂。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脸颊烧得滚烫。指尖残留着刚才碰到墨碟边缘的冰凉触感,眼前只有那片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墨黑。

  江临也彻底愣住了。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片迅速蔓延的墨迹,又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茫然。他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发出。那捧在手里的元青花碎片锦盒,也微微倾斜着,几乎要从他手中滑落。

  修复室里只剩下浓烈的松烟墨气味,以及我们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的沉默。

  接二连三的“事故”,像无形的重锤,将我砸得晕头转向,只想缩回安全的壳里。我几乎是以一种逃离的姿态,主动申请了外派任务——去市郊一处刚发掘的明代家族墓地现场,抢救性清理一批出土的纸质文献。那地方偏远,尘土飞扬,连手机信号都时断时续,正好能隔绝一切与“江临”这个名字有关的信息。苏瑜的“报应”预言,如同诅咒般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我:远离他,必须远离。工作繁重而枯燥,却也意外地让人心静。我戴着口罩和手套,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刚从潮湿泥土中剥离出来、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纸页进行初步清理和固定。每一张泛黄发霉的残页,都承载着几百年前一个家族的记忆碎片。时间在这里沉淀成具体的形状,也暂时麻痹了我心头的惊悸。

  任务接近尾声。最后一批需要运回馆里进行深度修复和研究的,是墓主家族一套极其珍贵的明代族谱原件。它们被装在一个特制的、内衬柔软海绵的金属保险箱里。箱子很沉,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抬上运输车。

  那天下午,阳光刺眼,工地上机器轰鸣,尘土在光柱里飞舞。我和同事老张一人一边,吃力地抬着那个沉重的保险箱,一步一步挪向停在几米外的厢式货车尾门。箱子很沉,压得我手臂酸痛,汗水顺着鬓角滑落。老张在前,我在后,箱子的重心微微向后倾斜,更多的重量压在我的手上。

  就在我们即将靠近货车尾板时,老张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哎哟!”他惊呼一声,手上力道骤然一松。

  整个沉重的保险箱,瞬间失去了前方的支撑点,像一座小山般猛地向后朝我压来!巨大的惯性带着我向后倒去,我死死抓住箱子的提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却根本无法阻止身体失衡的趋势。

  完了!箱子要砸下来了!里面的族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臂猛地从斜刺里伸了过来!那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稳稳地托住了保险箱沉重的底部,同时另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肩膀!

  一股熟悉的、清冽如雪松般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江临!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他穿着深色的工装夹克,额前垂落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黑发,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专注锐利。他此刻正全力稳住那个沉重的箱子,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

  “小心!”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穿透了工地的嘈杂。

  “江……江先生?”老张稳住身形,也认出了他,一脸诧异。

  “正好路过,看你们需要帮手。”江临言简意赅,语气平稳,目光却牢牢锁在我身上,“没事吧?”那眼神里有关切,有探寻,还有一种让我心脏漏跳一拍的复杂情绪。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被他扶住的肩膀,巨大的惊愕和一种更深的恐慌攫住了我。苏瑜的声音在脑海中尖叫:报应!阴魂不散!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能精准地出现在我最狼狈的时刻?命运的恶意在此刻显得如此赤裸而狰狞。

  “没…没事!谢谢!”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想立刻结束这该死的接触!  “来,先把箱子抬上车。”江临似乎没察觉我的僵硬,依旧稳稳地托着箱底,示意老张搭手。  老张连忙应声,上前重新抓住他那边的提手。我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再次抓住箱子后方的提手。三个人合力,沉重的保险箱终于被抬升到与货车尾板齐平的高度。

  “一、二、三……放!”

  箱子稳稳地落在了货厢里。

  就在我如释重负,准备彻底松开手的那一刻——也许是刚才的惊吓和用力过猛,也许是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带来的、无法言喻的慌乱感再次扰乱了我的神经——我的指尖,竟鬼使神差地、轻轻擦过了保险箱侧面一个并不明显的、微小的卡扣!

  那是一个负责额外固定箱盖的、不起眼的金属搭扣。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我的世界里却如同惊雷的机括弹开声!

  紧接着,在我和老张惊骇的目光中,那沉重的、原本应该被多重保险锁死的箱盖,竟因为那个关键搭扣的意外开启,猛地向上弹开了一道缝隙!

  “不好!”老张失声大叫。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箱盖弹开的瞬间,巨大的惯性加上货厢底板并非绝对平整,整个沉重的保险箱,如同被解除了束缚的猛兽,猛地向前倾斜!

  “轰——哗啦!”

  箱子重重地侧翻在货厢里!箱盖彻底掀开!里面那些被小心翼翼固定在内衬海绵格槽中的、成卷成册的明代族谱原件,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像是被惊飞的鸟群,翻滚着、倾泻而出!更致命的是,放在箱子角落、用于现场记录和临时标记的几大瓶防水墨汁,也随着箱子的翻滚被甩了出来!  “啪!啪!啪!”

  墨汁瓶接连爆裂!浓稠、乌黑如石油般的墨汁,瞬间在货厢底部疯狂蔓延、喷溅!

  那些承载着数百年家族血脉传承的宣纸、绢本族谱,如同坠入无间地狱的雪白天鹅,毫无抵抗之力地滚入那迅速扩大的、粘稠的墨海之中!乌黑的墨汁贪婪地吞噬着泛黄的纸页,浸染着工整的墨书小楷,将它们迅速染成一片绝望的混沌。墨汁特有的、刺鼻的化学气味混合着纸张的霉味,猛地升腾起来,弥漫在空气中。

  时间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无意碰到卡扣的那一丝冰凉的金属触感。瞳孔里倒映着货厢里那一片狼藉的、触目惊心的墨色地狱。耳边是墨汁流淌的汩汩声,是纸张被迅速浸透的嘶嘶声,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欲碎裂的轰鸣声。

  价值连城?不,这已经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灾难!是学术的浩劫,是历史的断层!而这一切的源头……是我那该死的手指!

  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从头顶浇灌而下,冻僵了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天……天啊……”老张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瘫软地靠在了车厢上。

  在一片死寂和浓烈的墨臭中,江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身。他的目光,如同沉重的探照灯,缓慢地扫过货厢里那令人心碎的惨状——被墨汁浸泡、玷污、粘连在一起的族谱残骸。然后,那目光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没有指责,没有震惊。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沉重,和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那疲惫感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刻在他的眉宇之间。他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无法摆脱的、令人心力交瘁的宿命。

  这眼神,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让我窒息。它无声地宣告着:苏瑜是对的。我是他的劫,他亦是我的报应。这纠缠,避无可避,每一次相遇,都导向更深重的毁灭。

  工地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世界只剩下货厢里墨汁缓慢流淌的粘腻声响,以及我血液冲上太阳穴的鼓噪。那浓稠的墨色如同深渊,不仅吞噬了价值连城的族谱,也彻底淹没了我的理智和最后一丝侥幸。苏瑜那句“报应”的诅咒,此刻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我的神经。

  我甚至不敢去看江临此刻的表情。那深重的疲惫和沉默的注视,比最严厉的斥责更令人无地自容。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颤抖着手,几乎是本能地在工装裤口袋里摸索。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卡片边缘,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猛地掏了出来——那张几乎从未离身的工资卡,边缘已经有些磨损。

  “江…江先生…”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如同被车轮碾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这次…要…要赔多少?”我把那张薄薄的卡片伸向他,仿佛捧着自己被碾碎的心肝。卡片在剧烈颤抖的手指间可怜地晃动着,“卡…卡里…大概还有…八万七千六百多…”后面那个零头,我记不清了,只觉得羞耻和绝望像墨汁一样糊住了口鼻,“不够…我…我签协议…用工资…一辈子…慢慢还…”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那片令人作呕的墨黑和他深沉的轮廓。一辈子?多么苍白又无力的承诺。面对那墨海中沉浮的明代族谱,我渺小得如同尘埃。

  我低着头,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小点。不敢看他,不敢面对那必然的雷霆之怒,或者更可怕的、彻底的失望。

  时间在绝望的泪水和墨臭中煎熬地流逝。几秒钟?抑或是几个世纪?  预想中的斥责或冰冷的赔偿协议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轻、极沉,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  紧接着,在我模糊的泪眼前,出现了一双沾满尘土和点点墨渍的工装靴。

  他站到了我面前。

  然后,在我和老张惊愕到失语的目光中,江临,这个无论何时都挺拔如松、气场强大的男人,竟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

  跪在了这尘土飞扬、弥漫着墨汁恶臭的工地之上。

  他微微仰头,深邃的眼眸穿过我泪水的屏障,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那双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无奈,疲惫,一丝劫后余生的荒谬,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灼热的决心?

  他沾着墨迹和尘土的手,伸进了同样污迹斑斑的工装夹克内袋,摸索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摊开了掌心。掌心里躺着一枚戒指。戒托是简洁有力的铂金,然而本该璀璨夺目的钻石主石,此刻却被一大块浓稠、未干的乌黑墨汁彻底糊住,黑乎乎一团,狼狈不堪,黯淡无光,像个被丢弃在泥泞里的煤块。  “赔我一辈子吧,林晚。”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我嗡嗡作响的耳朵。

  什么?!

  我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眼泪都忘了流。赔偿?戒指?一辈子?这混乱的信息如同乱箭,将我残存的思考能力射得千疮百孔。老张在旁边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瞪得溜圆。

  江临看着我呆滞的表情,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他另一只手探入口袋,掏出了他的手机。屏幕亮着,沾着几个清晰的墨点。他指尖滑动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我。

  屏幕上,是一张放大的、极其清晰的彩色图片。图片的主体,正是刚刚在墨海中沉沦的那套明代族谱中,最核心、封面最为考究的一册。深蓝色的绢布封面,泥金的书名题签,以及正中央一个醒目的、繁复的家族徽记——一只振翅欲飞、线条古朴的玄鸟。

  “林晚,”江临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甚至有一丝奇异的释然,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你打翻的,是我家的族谱。”

  玄鸟的徽记在墨点斑驳的手机屏幕上,依旧清晰得刺眼。那只振翅欲飞、线条古朴的神鸟,与我修复室资料库里,那个关于“江左藏书世家”的古老徽记档案,瞬间重合!

  血液“轰”的一声全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离灵魂的石像。江临?江左?那个传说中几百年书香门第、藏书累万卷的家族?那套沉在墨海里的族谱……是他家的祖传之物?是我亲手……将他家族的根脉浸入了污浊的墨池?

  荒谬感如同巨大的浪潮,瞬间将我吞没。苏瑜的“报应”预言在脑海里尖啸,此刻却扭曲成了一种极致讽刺的回音。我命中注定的“报应”,竟是我亲手打翻了他承载血脉的族谱?命运这只翻云覆雨的手,在此刻展示出了它最残忍、最恶趣味的戏法!

  “你…你是江左江家的人?”我的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老张已经彻底石化,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江临依旧单膝跪在尘土里,没有起身。他看着我的震惊,那深邃眼眸中的疲惫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冲淡了些许。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是。那本族谱,是明代万历年间首修,记载江氏迁居江左后的源流,也是家族最重要的凭证之一。”他的目光扫过货厢里那片狼藉的墨色,眉峰微蹙,却没有我想象中的痛心疾首,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早已料定的无奈?“我追踪这批文献的下落很久了,知道它们在这个工地出土,也清楚今天会运走。所以,我来了。”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重逢?这个词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我捕捉到他话语里那微妙的停顿和深意。  “所以…你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到我?”混乱的思绪中抓住一丝线索。

  江临的嘴角这次终于勾起一个明显的、带着苦涩和自嘲的弧度。他收回举着手机的手,目光沉沉地凝视着掌心那枚被墨汁糊得面目全非的钻戒,低沉开口:“‘履霜,坚冰至’。”

  我的心猛地一跳!《周易》坤卦初六的爻辞!寒意从脚下升起,坚冰将至……这不正是我修复那部《周易》残卷时,反复揣摩、印象最深的一句?它警示见微知著,防患未然。难道……

  “第一次在古籍库房,”他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确实是无意闯入。但看到你,还有那卷《妙法莲华经》……那瞬间的冲击,让我想起了家里老人常说的一句话——‘第一眼就心旌摇曳的人,若非天赐良缘,便是命中注定的报应,避无可避。’”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认命般的苍凉,“我不信命。可第二次,在修复室门口,捧着碎瓷……看到你的瞬间,我脑子里就只剩下那句‘履霜’。我提醒自己该止步了,该远离你这‘坚冰’了。”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可我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也低估了……命运的惯性。当我得知你会来这里处理这批文献,明知可能会再次引发‘事故’……我还是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掌心那枚墨迹斑斑的戒指又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沙哑:“现在,族谱浸了墨,算是彻底应验了这‘报应’之劫。林晚,这劫,我认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所以,你愿不愿意,用你的一辈子,来赔我这命中注定的一劫?顺便……”他目光扫过那片墨海,语气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帮我把这墨海里的‘家谱’,重新修好?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信息量太大,像无数块巨石砸进我本已混乱不堪的脑海。命中注定的报应?他的明知故犯?还有……修复族谱?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你是说……”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逻辑完全碎裂。  “意思是,”江临稳稳地接住我的话,眼神专注而滚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从今以后,我家的族谱,归你管。我的人,也归你管。林晚,嫁给我。我们一起,把这份被墨染了的‘报应’,写成新的篇章。”  他掌心的戒指,那团被墨汁糊住的钻石,在工地炽烈的阳光下,边缘竟折射出一圈细碎的、倔强的七彩光晕。那光芒微弱,却固执地穿透了浓黑的墨色,像一颗被尘埃掩埋的星辰,在绝望的深渊里,执拗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老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一个短促而响亮的抽气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他看看跪着的江临,又看看呆若木鸡、脸上泪痕未干的我,再看看货厢里那一片墨色汪洋,最终,一个巨大的、憋不住的笑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

  “噗——哈哈哈哈!报应!好一个报应!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眼泪都笑了出来,“江老弟!高!实在是高!这追媳妇儿的法子,老张我活了五十年,头一回见!服了!哈哈哈哈!”

  那爽朗甚至有些粗犷的笑声,像一把重锤,猛地敲碎了笼罩在我心头的坚冰和绝望。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铮”地一声断了。我看着江临跪在尘土里那固执而认真的样子,看着他掌心那枚滑稽又狼狈的黑钻戒,再想想那浸在墨汁里的“他家”族谱……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绝伦又带着巨大解脱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噗嗤——”

  我也笑了出来。一开始是压抑的、带着哽咽的抽气,随即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只是这一次,泪水滚烫,冲刷着之前的冰冷和恐惧。

  报应?是的,这绝对是报应!是命运开的一个巨大、荒诞、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但此刻,在这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在这片狼藉的墨臭中,这个单膝跪地的男人和他那枚黑乎乎的戒指,却让这“报应”二字,诡异地焕发出一种劫后余生、啼笑皆非的光彩。

  江临看着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那紧绷的唇角终于彻底软化,向上扬起一个清晰的、如释重负的弧度,眼底深处也漾开了笑意。他依旧稳稳地举着那枚戒指,像举着一个沉甸甸的、不容拒绝的未来。

  笑声中,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沾了尘土和墨迹的手在脸上留下几道滑稽的印子。我喘着气,视线再次落在那枚戒指上,那团墨汁覆盖下的钻石,似乎也在我此刻混乱而炽热的心绪里,透出了点不一样的光。

  “赔……赔一辈子是吧?”我的声音还带着笑过之后的沙哑和颤抖,目光却迎上他深邃的眼,“行……但这工钱,得提前结清!”我伸出手,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劲头,不是去接戒指,而是猛地抓住了他拿着戒指的手腕,用力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江临猝不及防,被我拉得一个趔趄才站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

  “走!”我拽着他沾满墨迹和尘土的手腕,力气大得出奇,转身就朝着工地外大步走去,仿佛身后那片墨海和碎裂的过往都不再重要,“先去把你家这破族谱捞出来!修它个昏天黑地!至于这‘报应’……”我侧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我得亲眼看看,它到底值不值我这一辈子工钱!”

  午后的阳光炽烈无比,将我们两人拖着长长影子、沾满污迹的身影牢牢钉在飞扬的尘土上。他手腕上的墨点蹭到了我的手指,温热的,像某种奇特的烙印。我拽着他,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风卷着尘土和墨汁的气息扑面而来,呛人,却又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蛮横的生命力。老张那洪亮的笑声还在身后回荡,像一出荒诞剧最热烈的背景音。

  前方,尘土弥漫,道路模糊不清。但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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