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吉普驶出地下车库时,陈望月望着后视镜里渐远的白色建筑,这座困住她的玻璃牢笼,此刻在夜里缩成针尖大的光斑。

  陆兰庭相当大方地拉开车载小储物柜,满满当当的一盒戒烟糖,这次陈望月要了一颗柠檬味的,剥开糖纸的间隙里,她突然问,“为什么叫我小数学家?”

  “有一次我从歌诺给你带了酒心巧克力,没想到你太喜欢了,一晚上吃了大半盒,醉醺醺地说自己要做小数学家,拳踢歌诺理工数学院,脚踢尹时琛教授。”

  “我明明很尊敬尹老师。”

  “是的,陈望月小姐尊敬一个人的方式就是追逐他,超越他,然后把他打倒。”

  陈望月作势要把抱枕砸他脸上,“一派胡言。”

  “好吧,你的原话可能更书面语一点,比如说把他们都踹进数学历史的故纸堆之类的。”

  “我看你就是仗着我想不起来胡说八道。”

  “是真的,我不骗你。”

  “那就是会骗别人咯?”

  他顿了一下,似乎为她的无厘头推理而无奈,“有时候会。”

  她轻哂,“骗子。”

  “那你也坐在骗子的车上了。”

  “我后悔了。”

  “后悔也没用。”

  车胎碾过碎石路发出细碎的爆裂声,陆兰庭将车停在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前。

  月光勾勒出远处黑色山脊的轮廓,六盏导航灯在夜色中明灭,像蛰伏野兽的六只眼睛。螺旋桨静止时投下的阴影,恰巧将陈望月笼罩在金属骨架编织的牢笼里。

  夜风卷着沙砾掠过停机坪,掀起她散落的发丝,远处防风林在月光下泛起银灰色的涟漪。

  直升机旋翼卷起的气流掀动陆兰庭的衬衫下摆,被横抱进舱门时,陈望月右手下意识攀住他的脖颈。这个动作自然得令她心惊肉跳——仿佛肌肉记忆里早已演练过千百次。

  陆兰庭的脚步停顿半秒,也低头看向她嘴唇,目光幽深。

  他的眼睛,像代替他亲吻她的嘴唇。

  “陈小姐打算勒断我的颈椎?”他喉结在她虎口下滚动。

  “想多了。”陈望月松了手臂的劲,眼睛在机舱的精密仪表上逡巡,“海军部队连这个都要学?我以为只有空军才会驾驶飞机。”

  “看来你对海军的理解有些浅薄。”

  “您这么厉害,能不能把浅薄的人放下来?”陈望月说,“我只是担心我的安全问题。”

  “现在担心是不是有点迟了?”

  陆兰庭抱她到飞行员的副座,半跪在地,左手托住她膝弯系安全扣。

  陈望月微微一滞。

  军用皮带硌着大腿外侧的触感,如此清晰顺着接触的布料传递。

  后背密密麻麻爬起近似颤栗的酥麻。

  “别乱动,会卡不紧。”

  低沉的提醒混着安全扣咬合声,他俯身将安全带勒进她肩胛时,皮革束带擦着锁骨陷进衣料,带着枪茧的拇指无意蹭过颈动脉,她耳垂的汗毛几乎立起来。

  他扣好,但并不着急回到驾驶位,像在观察一支细颈花瓶的外包装保护壳是否完好,打量她的安全带扣时,军装衬衫下肌肉线条遒劲的手臂撑在座椅边缘。

  恰好将她环住,姿态说不出是保护,还是禁锢。

  陈望月的脊背逐渐紧绷,嘴唇拉平。

  在她开口之前,笼罩她的阴影终于褪去。

  他声音轻松,“我退伍之后就被注销了执照,所以没办法给你看我的舰载机飞行许可,但我的独立飞行时长超过1000个小时,你大可以对我的驾驶技术有点信心。”

  她攥着安全带冷笑,“哇,那你好了不起哦。”

  她阴阳怪气又满不在乎的样子,亲切到陆兰庭下意识想掐她的脸,但还是压住这份冲动。

  像回忆起什么趣事,他手背抵在额间,不可抑制笑了出声,“坐好了,陈小姐,我们要出发了。”

  旋翼撕裂空气的轰鸣中,地面开始匀速下沉。

  跑道灯串先是连成跳动的霓虹长河,继而碎裂成散落的星子。

  舷窗外的云层被螺旋桨切成棉絮状,首都环城盘山高速的反光膜忽明忽暗,像大地闪烁的眼睛,河流在视线尽头蜿蜒成手术拆线后尚未痊愈的伤口。

  不断攀升的高度让世界浓缩成一场沙盘游戏。

  陆兰庭单手握着操纵杆的姿态像在抚弄大提琴琴颈,陈望月盯着他游刃有余的侧脸,“陆先生真是多才多艺。”

  陆兰庭松开操作钮,机头微微下沉的瞬间,他右手越过中控台握住她手腕,“你也可以做到。”

  仪表盘蓝光在他睫毛上跳跃,“从调整襟翼开始,和削苹果皮一样简单。”

  陈望月触电般缩回手,“别开玩笑了,陆先生,我连汽车驾照都没有。”

  “我还在海军陆战队服役时,有个队友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但现在他能让最新的阿帕奇战机在暴风雨里跳探戈。”

  “那是他天赋异禀。”她往后缩进座椅阴影,右腿支架撞到灭火器发出闷响。

  “你未必比他差。”陆兰庭的军靴突然卡住她试图后撤的足尖,带着薄茧的拇指按上她腕间,“飞行教练教我的第一课——”

  男人解开五点式安全带,阴影笼罩下来的瞬间,陈望月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

  他身上侵略性的气息几乎压过航空燃油味,“所有操控恐惧症,都能用更大的恐惧来覆盖。”

  “别开玩笑了,我又不是来寻死的——陆兰庭,你在干什么?!”

  陆兰庭鼻尖几乎贴上她颤抖的睫毛,湿热的气流在肌肤上窜乱。

  “实话告诉你,陈望月,我刚刚关掉的是自动驾驶模式。”

  “我停止操作的话,你可以想想后果。”

  “现在,要么你握住襟翼调节杆,要么看着我们变成明天的头条讣告,你放心,有我在,陪葬的规格会很高,你不吃亏。”

  “——F46编队护航,够不够排场?”

  她死死抓住座椅边缘,“不可能,你想死别拖我一起,回去!回去握操作杆——陆兰庭?!”

  像是在印证陆兰庭的话语,机身突然倾斜超过四十五度。

  警报红光爆出尖锐的咆哮。

  机舱急速颠簸。

  高度表数字疯狂跳动。

  挡风玻璃里灌满嶙峋的黑影。

  陈望月的瞳孔里倒映着急速逼近的山体。

  裸露的岩层在挡风玻璃上裂成獠牙状阴影,松树梢在等待着与机翼的亲密接触。

  如果不及时转向,唯一的后果是机毁人亡。

  游轮上噩梦般的回忆几乎瞬间涌上,耳朵剧烈轰鸣,金属扭曲声与海水灌入的声音在耳蜗深处复苏。

  胆战心惊。

  颠簸里她的脑袋撞上陆兰庭的胸膛,男人就着这个姿势带她抓住操纵杆,手掌覆上她手背,“不妨赌一把,看是我们先碰到死神,还是你先掐断它的喉咙。”

  陈望月在他怀里破口大骂,“你这个疯子!”

  陆兰庭却大笑,左手在三秒之内掠过二十个按钮,右手带着她压死节流阀,“不想和疯子死在一起,就听我的。”

  “现在,往回拧半圈——”

  陆兰庭的吼声混着金属摩擦声砸进耳膜。陈望月发狠把全身重量压向航向钮,腿部支架几乎要在座椅边缘刮出火星。

  “继续压住,陈望月,把你吃奶的力气拿出来!”

  陆兰庭左手在控制台砸出残影,右手死死扣住她痉挛的手指。

  陈望月指甲掐进操纵杆胶套。

  “拉!”陆兰庭的吼声砸碎警报。

  右舵踏板突然卡死,金属摩擦声撕裂耳膜。

  海拔500米。

  650米。

  仪表盘红光吞没了最后的安全阈值。

  “左边!”

  陆兰庭带着她撞向中控台,两个人指节在金属边缘撞出淤青。

  700米。

  800米。

  支架缓冲器爆出液压油沸腾的嘶鸣。

  防风林在舷窗外扭曲成绿色鞭影。

  最近的树干枝叶碎屑暴雨般砸向机身,最后却有惊无险地擦过。

  这算是……得救了吗?

  陈望月听见自己喉间溢出恐惧的呜咽,陆兰庭却容不得她半点懈怠,膝盖抵着她支架缓冲槽,“看仪表,高度还在可控范围!”

  机身堪堪擦着裸露岩层掠过的刹那,陈望月看清了山体裂缝里惊飞的鸟群。

  距离机毁人亡,只差一点。

  机体重新向上爬升,她还来不及产生劫后余生的庆幸,陆兰庭突然松开所有操控。

  陈望月本能后拉操纵杆,飞机近乎垂直地冲上云层。

  过载的重力将两人压进座椅,后颈沾满交缠的汗水,陈望月再度重重撞上他胸膛。

  制服下的心跳居然比自己还快两拍,仿佛这场疯狂的教学实验里,他们共享着同一具失控的躯体。

  “做得好。”

  心跳与引擎轰鸣共振,陆兰庭的呼吸悬停在她耳边,“现在,你的脉搏和这架铁鸟同频了。”

  千米高空,再庞大的建筑物也缩成蚁群,繁华夜景的灯火不过散落的萤火,在自然的伟力下,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城市竟如此渺小。

  他掰开她泛白的指节,将沾满湿汗的掌心按在脖颈,下颌擦过她发丝,“望月,你看,你讨厌的那些人和事,现在连麻雀翅膀掀起的风都算不上……”

  话音卡在半空。

  陈望月抬掌狠狠扇向他的脸。

  她一字一顿,“你根本没关自动驾驶。”

  不是反问,而是陈述句。

  陆兰庭压抑地倒吸口气,顺从迎上,侧开火辣辣的脸颊,他在她掌心轻吻了一下,声音里甚至还含着低低的笑,“果然瞒不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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