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皇宫。

  针对议和事宜的朝会于万众瞩目下召开了。

  徐温言与徐雪莲按照规矩,将大部分随从留在了皇城口。

  自己率领随行使团文臣步行穿过高而深邃的门洞,抵达那座短短三年时光里,两次染血的午门广场。

  此刻,东方已然破晓,广场上的雪已被清扫了,但仍残留薄薄的白霜。

  朝廷文武百官更早一步已是跨过东西两座侧门,过了金水桥,等候在毗邻白玉台阶的广场上,视线循着台阶向上,是巍峨严肃的金銮宝殿。

  当看见使团众人走过来,群臣一道道视线悉数投过去。

  看见了约莫近二十名穿戴礼服,挺胸抬头的议和使者。

  泾渭分明的双方视线在空气中交汇、碰撞,几乎好似撞出火星来。

  然而却诡异地无人开口交谈,直到台阶上传来太监尖锐的喊声。

  广场上的所有人心神凛然,井然有序地循着台阶进入金銮殿上。

  文臣在左,武官在右,使团诸人便被留在中央。

  而后,当身穿龙袍,头戴冠冕,垂挂珠帘的大虞女帝自侧门一步步走来,转身不乏威严地坐于龙椅。

  包括使团在内的群臣皆齐声行礼:“参见陛下……”

  嗯,基本的面子还是给了的。

  “免礼平身。”徐贞观声音冷淡,不见喜怒。

  待群臣起身,徐贞观俯瞰下方使团,平静道:

  “自议和使团入京,也有许多时日,然年关将近,和谈也应有个章程。孙尚书,且汇报这段时日和谈事宜。”

  女帝没有立即与使团对话,而是先要臣子汇报,一个是给在场的百官中不了解最新进展的予以了解。

  其二,也不乏冷落使团,表达主场优势的意思。

  此番负责谈判的主官,乃是礼部尚书,闻言出列,躬身行礼:

  “启奏陛下,自议和召开以来,臣等受命于鸿胪寺就西平、铁关两道战事……”

  礼部尚书先复述了大背景,才开始就和谈具体进程予以公示。

  唇齿间将这一两个月的谈判重要节点一一详述,包括反王一开始提出多少过分的要求,而后朝廷又如何“逼迫”对方逐一放弃。

  在提及前线战事时,则一笔带过,主打一个春秋笔法。

  而若跳过那些过程中的反复拉扯,眼下如今达成的基本共识有两个:

  其一,河间王、燕山王愿意承认女帝执政的合法性,向女帝称臣,停止战事。

  这一条是谈判的基础。

  其二,则是就此朝廷一方愿意付出的代价。

  朝廷同意继续保留河间、燕山两位藩王的爵位,将之前的造反归位受匡扶社欺骗。

  但要求解除两大藩王的武装。

  而使团一方却不满足于此。这也是谈判陷入僵局的地方。

  礼部尚书陈词完毕后,女帝终于将视线转向使团。

  憨憨的徐温言率先作揖,笑呵呵开口,一副人畜无害模样:

  “这段时日承蒙陛下关照,我等在京师过的很好。原以为能在过年前令和谈有个结果,也好带回喜讯回家,令我皇室消除误会,冰释前嫌……

  然则,多日谈判却迟迟难有进展……尤其我收到家书,得知前线再起战事,却是令我虞国百姓于凛冬之日仍卷于战火……此为我河间王府不愿看到……”

  徐温言表现得有些笨拙,仿佛是在背诵讲稿。

  一番场面话啰嗦后,他叹息一声,流露怅然之色:

  “……我父王正因不忍见同室操戈,黎民流离失所,故而愿以极大诚意和谈。

  然朝廷所要求却恕我河间王府无法答应……今日不妨在此说明。

  若要和平,陛下除了公开向天下颁布诏书,承诺日后不主动威胁我河间王府外,还应将定远、文安、黄水……诸县赐为我河间王府封地,封地内务,朝廷不得干预……”

  徐雪莲亦开口道:

  “我燕山王府要求亦然,除开诏书承认,还须将同远、林海、白山……诸地永世交由燕山王府统辖……”

  图穷匕见!

  抛开废话,就是两个字:“割地”!

  至于武装,自然也不会解除。

  听到这话,负责和谈的官员还好,可殿内其余大臣中却有不少皆面露愠色!

  对方太贪心了!

  虽说双方提出要割让的地盘并非西平、铁关道的全部——谁都清楚,全部割让是绝无可能。

  可饶是留给了朝廷部分区域,可一来,留给朝廷的都是较差的县城。

  二来,如今朝廷本就分别占据着两道内不少地区。

  而最关键的是……且不说这无异于缔造了两个“国中之国”,若同意,那之后朝廷对这两道就已经丧失了掌控。

  尤其是西平道,按徐温言给出的割地名录,更是会将西域的通道牢牢把握在河间王手中。

  “岂有此理!”一声颤声怒喝,毫无征兆地于殿上爆发。

  已入耄耋之年的董太师拄着拐杖,从文臣队列中走出,手中拐杖用力敲击地面,发出笃笃声。

  这位近一年里,因操劳国事,而衰老虚弱了太多的老臣愤怒地盯着使团:

  “尔等既愿称臣,岂有讨封割地之道理?!分明是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随着太师率先开炮,人群中的袁立也目光冷然地开口:

  “此前河间、燕山二王主动提出和谈,本以为是带着诚意而来,如今看来,却是令人失望至极。”

  枢密院副枢密使也代表武官阵营表达立场,他迈步上前,拱手向女帝,大声道:

  “陛下,从未闻和谈期间再起战事之例,此二贼和谈期间,于前线动兵,可见毫无诚意!臣请诛杀此众贼,以儆效尤!”

  “陛下……”

  “贼子包藏祸心……不可应允。”

  一时间,朝堂上群情激愤,一名名官员跳出来怒斥反贼行径。

  然而,若仔细观察,却也有相当一部分大臣没有开口。那代表着另外一股主和的声音。

  事实上,关于割地求和一事,此前小朝会已是讨论多次。

  也有许多大臣认为若不答应,则来年开战,局势危险。不如虚以为蛇,暂时同意,等之后奠定胜局,再想法子反悔就是。

  换言之,主战主和已私下争吵了太多次。

  今日朝会只是将这些第一次摆在了明面上而已。

  不过,哪怕许多官员主和,但起码在今日这个场合是绝对不能公开跳出来声援使团的。

  起码……在女帝明确表达态度前不能。

  至于女帝究竟有何种决断?这一点,其实所有大臣心中都不确定。

  因为截至目前,女帝哪怕一直在关注着和谈的进程,但却从未表达过任何看法。

  似乎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给出决断。

  “陛下,”伴随着一波大臣怒斥的浪头渐渐落下,河间王府大客卿冯先生迈步上前,接管了谈判节奏:

  “以及诸位大人,且先不必动怒。”

  他神色淡然,一副全无畏惧的模样,甚至脸上还挂着些许笑容,透出一股自信风姿,侃侃而谈道:

  “我知晓陛下及诸公心中不悦,然则,我这里有一封最新的情报,想要念给陛下听。”

  情报?

  这一刻,群臣怔然,大殿一下安静了下来。

  没想到对方竟还有准备。

  徐贞观高居龙椅,俯瞰下方,视线透过珠帘扫视过来,平静道:

  “准。”

  “多谢陛下,”冯先生优雅地行了一礼,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信封已经撕开,他从中抽出一张纸,展开,于众目睽睽中念道:

  “王爷亲启,西域佛门祖庭生变,神龙寺住持玄印携辩机入祖庭,疑似与法王结盟,颁布法旨,秘密传阅西域诸国,打出为天狩灭佛复仇旗号,将大举入关……”

  轰!

  冯先生轻飘飘的话如同惊雷,滚过大殿。

  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玄印时隔数十年,再入西域?竟与法王结盟了?怎么做到的?

  一山如何容的下二虎?

  不……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佛门祖庭的态度。

  在此之前,朝廷虽然也收到了西域不安分的消息,但并不确定西域想做到哪一步。

  最大的猜测,仍只是西域将趁乱捞取一些好处,占据一些边关地盘。

  盖印西域诸国一盘散沙,不足以与虞国为敌。

  但若佛门祖庭下法旨,且明确打出了为六百年前“天狩灭佛”复仇的旗号,那将意味着,西域不只是小打小闹地打秋风,抢占地盘,而将会是一场正式的入侵!

  而一场大规模的入侵,极可能彻底压垮朝廷,因腹背受敌而败亡。

  甚至,更令人细思极恐的一点在于:

  若玄印与法王结盟,佛门的力量将空前强大,届时,女帝哪怕有天人修为,也未必能守住京师。

  几乎下意识地,有人质疑这情报的真伪,但旋即意识到这种事无法作假。

  河间王在西平道经营多年,在西域的眼线众多,率先得到情报不意外。

  但若真发生这等大事,再晚一些,朝廷也该能知晓。

  “这……”

  “西域全面开战……”

  “佛门东西合流了……么?”

  这一刻,饶是最强硬的主战派都不禁动摇了。

  “陛下,”这时,代表燕山王府和谈的那名老人也站了出来,平静道:

  “佛门东西合流,西域诸国将被拧成一股绳,既已打出复仇旗号,便不会是小打小闹。而一旦其大举入侵,我大虞朝只怕当真危如累卵……如此境况下,若解除我等兵权,如何对抗?”

  和你们燕山王府有啥关系……你说的分明是我的词……冯先生腹诽,迈步上前,微笑道:

  “正是此理。若我等解除兵权,无异于束手就缚。而既陛下与诸王皆皇室宗亲,面对外敌,理应同仇敌忾。若陛下在这个关口,仍坚持同室操戈,只怕……”

  徐温言与徐雪莲对视一眼,知道时候到了,也都齐声开口:

  “请陛下决断。”

  逼宫!

  明晃晃的逼宫!

  任何人都能看出,这一刻,使团就是在借助西域佛门逼宫。

  若女帝坚持不同意,那内斗下去,明年的局势将会异常恶劣。

  若女帝点头同意,固然可以迅速令西平、燕山两地安稳下来,令西域佛门难以攻入。

  但……却也无异于分封。

  这也是他们之所以敢一直咬死不松口的真正底气。

  你不是女子帝王吗?你不是想效仿太祖皇帝,建功立业吗?

  那若在你手中,王朝为外敌所侵占该如何?

  君子可欺之以方。

  身为藩王,他们不需要为“大局”着想,但女帝必须如此。

  徐温言和徐雪莲嘴角上扬,看着已然骚乱起来的金銮殿,看着龙椅上沉默不发一语的女帝,两人几乎要笑出来。

  在他们看来,已经吃定了女帝。

  接下来,只要给个台阶,甚至不给,女帝就会自己下来,答应他们的要求。

  胜利终究是属于他们的。

  然而在一片骚乱中,徐贞观却依旧没有开口,她的目光甚至离开了群臣,而是微微抬高,望向了紧闭的殿门方向。

  似在走神。

  女帝会在这个时候走神吗?

  先是袁立、董玄、马阎等人心中一动,察觉不对。

  然后……

  徐温言、徐雪莲等人也莫名生出一股不安来。

  开始有人将视线,也投向了紧闭的殿门,然后站的近的人惊讶地隐约听到外头传来一些杂音。

  似夹杂着喊杀声……?

  不,如今的皇宫在陛下掌控下,岂会出现喊杀声?

  突然。

  毫无征兆的,紧闭的殿门猛地被推开!

  一股寒风席卷进来!

  “吱呀——”

  这意外的一幕骤然压下了殿内的骚乱,无数道目光都同时望过去。

  然后怔住。

  只见,一片骤然涌进来的惨白天光中,一个披着漆黑大氅,戴着白色面具的人影缓缓走了进来。

  他右手中竟握着一把出鞘的剑,剑刃上正有新鲜的鲜血沿着血槽流淌下来,一滴滴砸在地板上。

  连成一串。

  谁人胆敢持剑入殿?!

  “是你!?”

  有人惊呼一声,认出了梨花堂的那个新任缉司,也是近几个月京师中声名鹊起的人物。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震惊与疑惑。

  一个区区缉司、供奉,如何敢持剑上殿?谁给了他这样的胆气?他疯了吗?以及……剑上的鲜血是何人留下?

  一片惊愕中。

  赵都安冷眼扫过众人,视线最终定格在徐温言、徐雪莲二人脸上。

  他微微一笑,声音却比隆冬腊月更冷:

  “逼宫?问过我没有?”

  ——

  ps:我的错,卡文了,这段写的特别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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