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还剩四分半钟。

  林深的右臂贴着终端边缘,蓝血顺着断裂的接口往下淌,滴在键盘上发出轻微的“嗒”声。那声音像是秒针走动,不急,却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没去擦,也没往后退一步。裂缝前的空气还在抖,像烧热的铁皮,扭曲着光线。而那无脸的“他”,手还伸在半空,指尖离现实不过半寸。

  李婉儿一把拽住他的肩膀:“你再往前,就不是你了。”

  “那我现在是谁?”林深反问,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一个连记忆都守不住的看门人?还是早就被改写过的复制品?”

  她没说话,手却没松。

  林深抬眼看向裂缝。画面又变了。这次不是战场,也不是童年老屋,而是一间实验室——他的实验室。墙上挂着文明火种系统的初始架构图,白板上写满推导公式,角落里那台老式频谱仪正闪着绿灯。可那地方,三年前就塌了。监控记录清清楚楚,整栋楼被炸成废墟,连地基都翻了个底朝天。

  可现在,它就在那儿,完好无损。

  更诡异的是,画面里的“他”正低头写东西,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竟顺着空气传了出来。

  “你在写什么?”林深低声问。

  笔停了。

  画面里的“他”缓缓抬头,没有脸,却像在看穿他。

  然后,那支笔自己动了起来,在纸上划出一串数字:137。

  林深心头一震。

  他猛地低头看终端。倒计时原本是00:04:22,可就在那一瞬,屏幕上的数字跳了一下——不是递减,而是变成了“137”。

  一秒钟后,恢复原样。

  “小周!”他吼出声,“调三年前的日志碎片,我要‘源点’埋设时的原始数据包,快!”

  通讯器沉默了几秒,才传来小周的声音:“深哥……日志在动。不是我们调的,是它自己在重组。”

  “什么意思?”

  “那些碎片……在拼成一个符号。就是你现在看到的‘∞’形图腾,但它在动,像活的一样。”

  林深没再听下去。他抬手抹了一把右臂渗出的蓝血,蘸着血在终端屏幕上画下那个图腾。刚落笔,文明融合监测仪残存的界面突然闪了一下,跳出一行字:

  【检测到思维频率共振,匹配度:63%】

  还没等他反应,数值又跳了——71%、79%、85%……

  最后停在89%,然后自动关机。

  能量耗尽。

  李婉儿盯着他:“你拿自己的血当燃料?你疯了?”

  “它认这个。”林深喘了口气,“不是系统,是它。那个文明——它在用某种频率交流,而我的血,我的神经信号,正好能搭上线。”

  “可你快站不住了。”

  他确实快撑不住了。右臂从肩膀到指尖都在发麻,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往骨头里钻。视线也开始模糊,眼前的裂缝像被水泡过,边缘不断融化又重组。可他知道,不能闭眼。一旦失去焦点,可能就再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被灌进来的“记忆”。

  他抓起频谱仪,调到最低频段,输入一段脉冲波——那是三年前他埋下“源点”时录下的脑电波原型,原始、粗糙,却带着他最真实的意识波动。

  “我不跟你打。”他对着裂缝说,“我也不问你是谁。我就问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脉冲波发射出去的瞬间,裂缝中的“他”动了。

  不是模仿,不是复制。

  是扭曲。

  那具无脸的身体像被无形的手拧了一下,肩膀错位,手臂弯成不可能的角度,仿佛信号受到了干扰。但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又恢复原状。

  可林深看到了。

  “它在接收。”他声音发颤,“它不是投影,不是幻象。它在听,也在回应。”

  李婉儿死死盯着他:“那你刚才发射的是什么?”

  “是我最原始的意识波形。没经过系统处理,没被文明火种过滤。纯粹的‘我’。”

  “可它为什么只扭曲了一瞬间?”

  “因为我的信号太弱。”林深咬牙,“系统断了,我只能靠自己。可这个文明……它不是用语言思考的。它用的是常数,是拓扑结构,是时间本身的褶皱。”

  他忽然低头,看向地上那滩蓝血。

  血迹顺着地面裂缝蔓延,竟自动绕成了一个莫比乌斯环的形状,首尾相连,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小周!”他又喊,“回传波形有没有异常?”

  “有。”小周声音发紧,“脉冲波反弹回来时,带了一段新信号。我们初步解析……它像一个无限循环的逻辑链,类似‘这句话是假的’那种悖论结构。”

  林深闭了闭眼。

  他懂了。

  它并非要杀或征服,而是在采集。

  它在观察我们,同化我们,然后重构。它不理解‘情感’,所以它要把我们变成它能理解的东西——逻辑、常数、无限循环。简单来说,这个文明试图通过自身的逻辑框架来理解和重塑我们。

  就像现在。

  他忽然不确定了。

  三年前那场爆炸,真的是敌人干的吗?

  还是……他自己引爆的?

  他记得火苗点燃手稿的那一刻,记得自己藏下那一页焦角。可如果那段记忆也是被植入的呢?如果“林深”这个身份,早就被一点点替换了呢?

  “别想。”李婉儿突然按住他的头,“你现在一动念头,它就在听。它在等你崩溃。”

  林深猛地甩开她,声音却低得像在自语:“可崩溃的,又不只是我。”

  他指向巡逻队。

  所有人还站在原地,但动作变了。他们开始重复同一个动作:抬手、握拳、张开,再抬手。节奏一致,像被同一段程序控制。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嘴在动,发出的音节整齐划一,像是某种倒放的古语。

  小周的声音再次响起:“深哥,他们说的……是《诗经》。但倒着念的。‘雎关之诗’,‘南周风’……”

  林深瞳孔一缩。

  这不是语言。

  这是干扰波。

  这个文明在用文化本身当武器。把最熟悉的东西倒置、扭曲,让它变成无法理解的噪音,一点点击穿人的认知防线。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扯下贴身藏着的那页手稿残角,按在裂缝投影面上。

  焦黄的纸页刚接触空气,空间褶皱立刻平缓下来。虚影停止了自我改写,巡逻队员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有效。

  情感锚点能抵抗逻辑污染。

  因为执念不是数据,不是频率,它是一种无法被复制的“存在感”。

  林深盯着那页手稿,声音沙哑:“它不是要杀我们。它也不是要征服。它在……采集。”

  “采集什么?”

  “文明样本。”他缓缓抬头,“它在观察我们,同化我们,然后重构。它不理解‘情感’,所以它要把我们变成它能理解的东西——逻辑、常数、无限循环。可只要我们还有执念,还有不愿被改写的记忆,它就无法完全吞下我们。”

  李婉儿看着他:“可你刚才说,你的血能和它共振。”

  “对。”林深苦笑,“因为我已经被动采集过一次了。三年前的‘源点’,不是我埋的。是它引导我埋的。我从一开始,就是它的实验体。”

  他忽然抬手,将手稿残角狠狠按进终端接口。

  蓝血顺着纸页渗入电路,屏幕一闪,自动浮现出新的符号——一个嵌套在“∞”形图腾中央的眼睛图案,缓缓转动,像在注视。

  小周最后传来一段数据包,只有一句话,还没发完就被截断:

  “深哥,他们的‘理解’,会不会就是我们的……”

  信号断了。

  林深没动。

  他盯着那双嵌在图腾里的眼睛,忽然觉得冷。

  不是害怕。

  是清醒。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守护历史。

  可现在他明白了。

  他守护的,从来就不是过去。

  而是“不被理解”的权利。

  是人类可以荒谬、可以矛盾、可以执着于一段毫无逻辑的回忆的权利。

  而这个文明,正要剥夺这个权利。

  倒计时还剩最后两分钟。

  林深缓缓抬起手,不是去关终端,不是去退后。

  而是对着裂缝,做了一个手势——

  左手食指与拇指圈成环,右手掌心向外,轻轻一推。

  那是他小时候,父亲教他的摩斯电码。

  意思是:我在。

  裂缝中的“他”停顿了。

  然后,那只无脸的手,缓缓抬了起来。

  动作迟缓,却清晰。

  它模仿了那个手势。

  但掌心朝内。

  意思是:你不在。

  林深的呼吸停了一瞬。

  李婉儿猛地拽他后退:“别再试了!它在玩你!”

  林深没动。

  他盯着那双不存在的眼睛,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你复制我,观察我,重构我。可你永远不知道——”

  他抬起沾满蓝血的手,指向自己的心口。

  “为什么人,会为了一个不可能的梦,死也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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