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爱卿,奏章呢?”

  宁和帝没有因为吕晨涛的奏禀龙颜大怒。

  也没有说要将宋言捉拿归案。

  反是追问奏章在何处。

  能在朝堂上混的多是老狐狸,一些人隐隐便感觉到情况似有不对,身子站的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

  这般时候,还是不要多话为好。

  吕晨涛亦是愣了一下,宁和帝的反应有些古怪,不过好在之前早已商量好了各种应对之法,倒也不至于慌张:

  “回禀陛下,并无奏章。”

  “没有奏章,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吕晨涛清了清嗓子:“乃西林书院一名书生,他亲眼瞧见宋言于平阳城内屠戮百姓,镇杀官员,心生恐惧,趁着混乱之时逃出平阳,冒寒风积雪,一路逃到东陵,下官这才有机会得知平阳城发生的事情。”

  奏章,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那是宋言的奏章,奏章上的内容对西林书院颇为不利,早已被他抽走。

  随后又协同十数位西林书院的同僚商议,所有人一致认为,这宋言对西林书院有莫大威胁,务必要趁着这个机会将其铲除。

  身为皇帝,最是忌讳下属不敬天威,拥兵自重。

  再加上,宁和帝同长公主之间关系极差,一番思索,众多西林书院的官员便觉得这一次胜券在握,只要宁和帝下令将宋言捉拿归案,半路上可能都要因病去世。

  如此,灾祸可除。

  即便是宁和帝感觉不对,以宁和帝对长公主的厌恶,说不定也会将错就错……毕竟,这位陛下当年可是直接将长公主的驸马剁了脑袋,区区一个女婿,还不是说杀就杀?

  朝堂上还有杨家派系,杨家人对这宋言也是恨之入骨。

  如有杨家人帮忙,大事可成。

  这样想着,吕晨涛便安心下来,甚至就连之前被宁和帝注视带来的恐慌都莫名消散了不少,原本弓起的身子也稍稍站直了一些,悄悄冲着旁边使了一个眼色。

  当下立马便有一名尚书省名下的官员走出队列,毕恭毕敬的行礼,旋即朗声说道:“启奏陛下,平阳刺史钱耀祖,为官多年,清正廉明。虽身为文人,却镇守辽东,悍不畏死,亲率军队,阻止女真祸乱平阳,有大功于江山社稷。”

  “并于平阳城内,庇护辽东流民,活人无数,恩泽苍生,实乃我宁国百官楷模。”

  话到此处,声音忽然变的悲愤:“正是这般忠勇仁义之士,却遭那宋言残杀,实乃我宁国之痛,万民之痛。”

  “宋言此人,目无法纪尊卑,虐杀百官,屠戮百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慰民心,恳请陛下严惩。”

  声音洪亮,于朝堂之上回荡。

  这一番话,说的那叫情真意切,义正严词。

  即有对钱耀祖的敬仰,又有对钱耀祖身死的悲痛,更有对宋言的憎恨。

  话音落下,便又有一名官员上前一步,沉声说道:“宋言此子,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恳请陛下严惩。”

  “臣附议。”

  “臣附议。”

  短短时间,附议之声不断,足有十几人站出,一些杨家派系的官员,齐齐将目光看向最前列的杨和同,似是在征求杨和同的意见,要不要趁机踩上一脚。

  只是那杨和同却只是安静的站着,不言不语,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好似根本就没有听到之前西林书院发出的声音。

  眼看这般情况,杨家派系的官员便再次垂下头颅,一动不动。

  杨和同绝对是一个老狐狸,当宁和帝奇怪的询问了一句奏章的时候,他便已经察觉到情况不对,这里面怕是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眼见朝堂依旧寂静,宁和帝端坐在龙椅上一声不吭,十几个西林书院的官员眉头紧皱,他们也隐隐感觉情况不对,可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有退路,相视一眼,十三个官员齐齐于大殿之上跪下:

  “恳请陛下,严惩宋言。”

  十几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也有一番威势,声音于大殿之上回荡,嗡嗡作响。

  不少官员眼皮一跳,这算什么,逼宫吗?

  就在这时,龙椅之上,宁和帝终于抬起头,眼睛看向下方跪着的十三人,面色冷峻:“吕晨涛,我再问你,奏章呢?”

  此时此刻,声音中已经多出了一份寒意。

  吕晨涛身子一颤,下意识张口:“没……没有奏章。”

  “没有奏章……好……好一个没有奏章。”宁和帝忽地笑了,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冷。

  便在此时,宁和帝忽然一抬手,一本奏章便甩了出去,径直砸在吕晨涛的脸上:“没有奏章,来,吕晨涛,你给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眼看着黄色的奏章,吕晨涛心里一颤,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身子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伸出双手,拿起奏章刚打开看了一眼,熟悉的文字立马映入眼帘。

  刹那间,无边恐惧涌上心头,浑身冰凉。

  不,这不可能,他明明已经将奏章烧了,这东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这一瞬间,他心中甚至涌现出一种强烈的,将这奏章撕碎,吞入腹中的冲动。可僵硬麻木的肢体,不听使唤的双手,却是让吕晨涛什么事情都做不出来。

  “房卿,杨卿,您二位也看看吧。”宁和帝眼帘垂落,沉声说道。

  杨和同和房德相视一眼,便冲着吕晨涛走去,自满脸惊恐的吕晨涛手中拿过奏本,两个老头只是翻看稍稍看了一眼,下一瞬便是脸色大变。

  “念。”

  “念出来,让诸位爱卿都听听,这位西林书院走出来的读书人,究竟做了些什么。”

  杨和同和房德两人喉咙发紧,随着房德略显战栗的声音,曾经发生的一幕幕,便在朝堂众多官员面前展现。

  奏章,是以宋言的口吻,从刚离开宁平县立马遭遇山匪伏击开始,到进入进入平阳府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尽数跃然纸上。

  笔触老练,只是这房德的声音,仿佛便能看到平阳府白骨盈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

  似是能看到女真骑兵,在平阳府境内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的凶残和张狂。

  更有那早已被埋没的真相:

  钱耀祖以监军身份,逼迫窦贤将军出城同女真骑兵死战,窦贤将军战死。

  梁有德将军率领部众,死守不退,六千边军尽皆战死。

  哪怕钱耀祖,率领两千兵卒逃之夭夭,路遇一河流,试图自杀询过,又因为水太凉而放弃,都描绘的清清楚楚。当听到这里的时候,满朝文武百官都是面色迥异,都知道,这钱耀祖怕是要因为这一句水太凉,遗臭万年了。

  房德的声音还在继续。

  随后,便是钱耀祖私下同女真议和,以每月上供粮食五万石,女子千人,换取女真铁骑不攻击平阳城。

  更是成立征亲使,强行掠夺百姓口粮,种粮,还挨家挨户强闯,只为搜寻女人,满足女真蛮夷的胃口。

  “眼见我宁国女子,衣衫褴褛,惊恐万分,即将沦为女真蛮子玩物,微臣因怒失智,围杀送亲使一千余人,随后冒充送亲使,进入女真地界,遇女真乌古论部,以酒水,迷药迷杀女真骑兵一万两千余人。”

  “随后,又以烈火焚烧乌古论部落,火烧女真蛮人六万有余,斩首乌古论部极烈汗,及其大王子斡里不。”

  “女真乌古论部,男女老幼,无一幸免,灭族。”

  “天寒地冻,不得筑造京观,甚惋惜之。”

  听着房德的声音,不少人都是面色古怪,好家伙这宋言莫不是筑京观上瘾了,到那儿都要垒个京观,若是没京观,这人生是不是就不完整了?

  好一个狠人。

  动辄灭族。

  同时,这钱耀祖也是让人刮目相看。

  便是杨和同都忍不住对西林书院那些官员频频侧目。

  身为文官,肆意插手军事……这算不得什么大过错。

  可不经朝堂审议,私下同女真议和,甚至每月上供粮食,女人……这问题就大了,宁国的颜面都被这钱耀祖给丢尽了。

  杨家虽然猖狂,可这种事情便是连杨家都不敢做,钱耀祖愣是做了。

  官儿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此一战,微臣夺女真战马一千匹,本欲继续前行,剿灭下一个部族,然战马难得,又逢大雪,不得不半路撤回。”

  “后经仔细调查发现,钱耀祖为保守秘密,下令封锁平阳城,平阳城内百姓不得进出。存活的边军,皆被钱耀祖列为逃兵,下发通缉令追杀,致死者数以千计。”

  “虽有包括定州刺史焦俊泽在内十数官员,上奏疏控诉钱耀祖罪行,然,尚书省疑似有钱耀祖西林书院之同窗,所有奏章皆被压下,抽调,钱耀祖罪行无人知晓。”

  “随后,钱耀祖伙同西林书院官员,编纂罪名,致使朝廷冤杀梁有德,窦贤将军满门。”

  “铲除平阳府所有官员,以西林书院书生代替。”

  “平阳城,一百三十三名官员,皆是西林书院之书生!”

  嘶!

  当奏章读到这里,所有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下,盘踞在宁国中下层的西林书院……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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