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金秋时节，菊花芬芳，桂树飘香，一篓一篓的肥蟹送进南京留守府。留守府的荷花池里斗大的绿叶覆盖了岸边的水面，捧出一朵朵红粉黄白的鲜花。五彩缤纷的锦鳞穿行在绿叶之间，两只仙鹤飞到池畔在水边山石上昂首挺胸悠然漫步。这还是耶律隆庆钟爱的那座荷塘，但早已物是人非。
耶律制心没事喜欢一个人在这里赏荷观景。他入主留守府之后对庭院房舍没有做大的改建，只在这个荷塘里养了许多金鱼和锦鲤，愁闷时来这里让这些活泼泼的小生灵排解寂寞分享心事。今天不知哪里飞来的两只仙鹤更让他一洗心中凡尘，暂时忘记烦恼。
制心是耶律隆运的六弟德崇的儿子。在隆运家族诸多子侄中，制心是官职爵位做得最高的一个。他曾经担任上京留守、汉人行宫都部署，已有漆水郡王爵位，两年前刚刚调任这座南京留守府。
其实他很不想来这个别人眼中肥的流油的风水宝地。他知道为了这个位置，皇后表妹和皇太弟之间经历了一场恶斗，结果两败俱伤。现在虽然皇后得胜，派了自己来摘取胜利果实，但他却一点也得意不起来，时时感觉到在这座华丽府邸中日夜游走着许多鬼魂幽灵。皇后之命难违，他不得不为整个家族的利益守住这个战略和财富的要地。
制心今年五十岁了，他饱读诗书，久历宦海，看得清楚，自己一族的命运实堪担忧。就像江河行舟，经过四代人的努力，到了四伯耶律隆运，一族的大船被推上浪尖巅峰，再也难以逾越。现在全靠皇后掌舵继续冲浪。皇后心比天高，想学她的姑姑承天太后成为下一位掌控天下的女主，可是不知道时运和能力都远远不济了。承天太后出身势力雄厚的国舅族，又是太宗皇帝的外孙女，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百年根基，朝中权贵不是她父亲的旧臣就是她外祖父的遗泽，这些皇后都没有；承天太后的胸襟眼光、驭人手段，更是皇后所不能望其项背的。最糟糕的是，太后有六个亲生儿女，是站稳脚跟的基础，皇后却一个儿女都没有，她想靠着一个养子做太后，不啻是缘木求鱼，然她仍不知急流勇退还要冲更高浪峰。他想，大概这就是凡人，在权力之巅时头脑不会清醒，走到悬崖之边还以为前面是一片坦途，为此他常常汗湿衣襟不寒而栗。
怕什么来什么，现在一件棘手的案子就正摆在案头。事情是这样的：国舅族夷离毕帐一个没落贵族萧已八状告住在南京的长沙郡王耶律宗允和他的新婚王妃秦国夫人，说他们为了悔婚害死了自己的女儿。耶律制心一听头就大了。长沙郡王就是当了二十年南京留守的皇太弟的儿子，自己的椅子上还留着他爹的余温，院子里还有他爹游走的鬼魂。他的那个老太婆夫人更是惹不起，是当今太子生母，元妃娘娘的亲大姐。
萧已八不但提出控告还举出了人证：女儿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小丫鬟，曾经和长沙王府的一个小厮相好，当时家人觉得既然两家主人结了亲，小厮丫鬟在一起也许是好事。然丫鬟不知给女儿吃的东西里放了什么，女儿不明不白地死了。丫鬟同时失踪，不知是被杀人灭口还是逃跑了。他说一定是两人合伙害死了女儿。要求官府发海捕文书捉拿丫鬟，并去长沙王府指认小厮，说一审必知真相。
在原告要敲登闻鼓的威胁催促之下，今天上午他派人去了长沙王府。
“留守，通判和吴捕头来了。”
制心正想着，门口传来了随从的报告。
“请他们进来，上茶。”
待随从领着丫鬟们上了茶，制心问捕头道：
“今天上午怎么样。”
“在下领人到了长沙王府，府令出来接待。在下奉了留守的命，让他将府中所有下人集合，让原告管家指认，府令不肯，软话说了一箩筐，话中带着骨头，暗示他们在南京和朝中都有人。小人不敢徇私，说留守清明公正，必会秉公办案，不能冤枉好人。府令进去商量了好久才勉强同意，集合了几十个下人，在下还命人进去搜了一圈，确认人差不多都到了。管家用了不大一会儿就认出了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仆人，咱们给带了回来，这会儿关在大牢里。”
“他们就让你带回来了？”
“留守明鉴，哪有那么简单。这厮满地打滚大哭冤枉喊叫救命，府令扯着衙役不让带人，说这厮是厨房烧茶的，根本没有去过女家，肯定是认错了。拉扯了好一阵，后来连郡王爷都出来了，说就凭一个管家指认便要抓人是胡闹。不许带人走并说要上告朝廷。”
“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咱们奉命办事不能半路漏了气，又不敢得罪王爷，只能好说歹说，说不是抓人是协助问案，问问就放回来。好在王府不敢动武，好歹把人弄来了。要是王府动手，咱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你看着情形，这事是真是假？”
吴捕头是南京留守司多年的老人儿了，太弟耶律隆庆在的时候他就是捕快，马廷煦时代做倒捕头，制心接掌南京后留用许多旧人，见他办事卖力便继续用他。要不是善于见风使舵，他就不可能连续三朝稳坐这把交椅。他揣摩着留守是皇后的人，必会向着原告，陪笑说道：
“没有一个案子人犯不喊冤，是真是假一审便知。”
“怎么审，你不是说协助问案，问问就放回去吗？”
“留守是做老了地方官的，您这是拿小的开玩笑了，谁不知道那是蒙人的。不用刑谁会说实话？人到了咱们手里怎么问就由不得他了。”
制心想要骂一句“混账”又咽了回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只见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一本正经，心想，他说得其实一点不错。点头道：
“好了，我知道了，你的事办得不错，先下去吧。”
捕头走后，就剩了通判坐在那里，制心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池塘边流连不去的白鹤，叹了口气道：
“老马，提点刑狱是兄台的事，本官升堂审案走个过场，还要靠你来拿到口供。刚才吴捕头说要审出个结果，可是你我都知道，知道真相难求，没有人会说实话，所以案子都要靠判。你觉得长沙王会为了悔婚杀人吗？或者是秦国夫人会为了除掉一个对手起杀心呢？”
通判姓马，出身南京世族，是前任留守马廷煦的远房亲戚，和韩家有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又是皇后所荐，他负责提点府中刑狱，与制心一向配合默契，他啜着茶从容说道：
“留守说得对，结果不是问出来的，是判出来的。一个女人年纪轻轻怎么会平白无故就死了呢，咱们办案的经验是，谁从这个人的死里得到的好处最大，谁的嫌疑就最大。”
听他这么说，制心放了心，知道他完全揣摩到了皇后的心思，难以启齿的话就不用说出来了。他正在发愁怎么把皇后的意思告诉他呢。昨天夜里，萧浞卜造访留守府后宅。制心没想到会是他来。因为他即是皇后的弟弟，又是元妃长女的驸马，按说皇后和元妃的矛盾他应该左右为难，谁知这位国舅爷一点都没有含糊，毫不修饰直不笼咚道：
“杀人偿命，就是整不死谢家奴那个小兔崽子也要让他知道巴结元妃屁用没有。”
两天之后，通判派人送来画了押的口供。那个小厮承认，两家议亲时他去过去女方府上，因而认识了小姐的贴身丫鬟。后来男方悔婚女家不干，长沙郡王就指使他去撩拨丫鬟，暗通款曲，骗得她对自己无命不从。他让丫鬟给小姐下毒，答应之后就带她私奔，那丫鬟就答应了。事后他给了丫鬟一笔钱让她逃到南边老家去等他。
制心看着这个破绽百出的口供，仿佛看到审讯房里骨断筋折血肉模糊，那小厮定是生不如死才会招出这种必死无疑的口供。心想，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长沙王府还会留他在府中，不将他打发远走高飞？他是哪天哪时去找那个丫鬟，完全可以找王府其他下人，问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拿来核对，为什么不做这件事就认定口供是真的？那个丫鬟逃到南朝去了官府便无法去追，明摆着是为了让他的话无法核实。按说下一步应该发文书去传耶律宗允，可是他却犹豫了。
长沙王不是可以用重刑逼出口供的一般人，虽然这家人衰落了，毕竟他是皇上亲侄，齐国、魏国长公主的外甥、外孙，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手上有皇上当初赐给太弟的金书铁券，不要说还有元妃的一层关系。不能用刑，他就一定不会承认，还会喊冤大骂。如果他指出那些破绽，要求为弄清小姐死因开馆验尸，并且要求给小厮验伤以证明是屈打成招，闹不好自己要反坐诬陷之罪。到时候皇后会不会出面，出了面会是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也不能推测。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得不偿失，于是他派人去叫足智多谋的心腹幕僚孙行来商议。
孙行一坐下就道：
“我知道东翁叫我来必是为了这个案子。我也正要对您老说，千万不要行差踏错。说句难听话，女人见识短，您的心里却要有数。这个案子闹到底又能如何？顶多让那倒霉小厮偿命，但东翁您就把长沙王和他背后的人，包括元妃彻底得罪了。这还算不了什么，最大的问题是，白白让皇后为了不值当的事和这批人翻脸，不但没有一点好处，简直就是害她。不知是什么人给皇后出这样的昏招。”
“那怎么办？”
“宁可牺牲原告，也不能去惹长沙王。”
“皇后那里怎么办？”
“这是为皇后谋长远，皇后如果懂得，谢谢东翁都来不及。应该派人去一趟行营，把这层意思对皇后说清楚，主要是提醒皇后以后不要受蠢人挑唆鲁莽行事。”
制心走过来拍着孙行的肩头感叹道：
“先生一席话点醒梦中人。我想辛苦先生跑一趟，如何？”
却说长沙王府这几天黑云压顶剑拔弩张，耶律宗政、耶律宗德天天在这里和弟弟商议此事。新娘子秦国夫人年纪虽大却是个没主意的女人，说道：
“只要他们敢动王爷，我就去找二妹。”
宗允道：
“得得得，你好好歇着比什么都强。”
秦国夫人很听丈夫的话，乖乖躲到后宅里等着听消息去了。剩下兄弟三人，宗允一个劲地埋怨自己不该让官衙的人进府认人抓人，现在人到了官府手里，要横要竖全由人家摆弄。宗真安慰他道：
“用不着怪自己，难道你能刀兵相向，武力反抗？刀把子在人家手里，这种事防不胜防。要骂只能骂韩制心那个王八蛋。还是说说怎么办吧。”
宗允道：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花银子打点官府上上下下，想要救人没门，只探听到点消息。说那孩子死活不认这种没影的事，可是被夹棍夹得昏死过去好几次，口供早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拿着他的手画押。现在是栽赃到我的头上了。”
宗德坐在那里，半天嘴里蹦出一句话：
“三弟，真的不是你做的？”
“二哥，我有那么下作吗？要我怎么发誓你们才信？”
宗政冷笑道：
“不用发誓，你说没有就没有。退一万步讲，做了又怎么样？想当年韩德让为了和皇祖母同宿同飞杀了他的发妻，谁又敢放个屁？现在他韩制心拿这事做文章，就是条疯狗。”
“疯狗要是咬人怎么办？咱们府里的这些亲兵家丁加起来也不够抵挡一个时辰的。”
“硬挡不是办法。三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躲一躲再说。”
宗允一拍大腿：
“对，瞧我就是猪脑子，不就是南京府在整咱吗，咱就离开南京。我去中京，去找皇上，告他狗日的。让他拿出人证物证，他拿出个打残了的证人，作假的证词，我反告他污蔑皇亲陷害忠良，整死他！”
兄弟几个正在商议，府令急急跑了进来，说道：
“王爷，南京府来人了。”
三兄弟齐刷刷都霍地站了起来，宗允道：
“这么快！？”
宗政问道：
“来了多少人？”
府令赶紧自责地解释道：
“是我没说清，只来了一个姓孙的师爷，带了几个随从。”
耶律制心没事喜欢一个人在这里赏荷观景。他入主留守府之后对庭院房舍没有做大的改建，只在这个荷塘里养了许多金鱼和锦鲤，愁闷时来这里让这些活泼泼的小生灵排解寂寞分享心事。今天不知哪里飞来的两只仙鹤更让他一洗心中凡尘，暂时忘记烦恼。
制心是耶律隆运的六弟德崇的儿子。在隆运家族诸多子侄中，制心是官职爵位做得最高的一个。他曾经担任上京留守、汉人行宫都部署，已有漆水郡王爵位，两年前刚刚调任这座南京留守府。
其实他很不想来这个别人眼中肥的流油的风水宝地。他知道为了这个位置，皇后表妹和皇太弟之间经历了一场恶斗，结果两败俱伤。现在虽然皇后得胜，派了自己来摘取胜利果实，但他却一点也得意不起来，时时感觉到在这座华丽府邸中日夜游走着许多鬼魂幽灵。皇后之命难违，他不得不为整个家族的利益守住这个战略和财富的要地。
制心今年五十岁了，他饱读诗书，久历宦海，看得清楚，自己一族的命运实堪担忧。就像江河行舟，经过四代人的努力，到了四伯耶律隆运，一族的大船被推上浪尖巅峰，再也难以逾越。现在全靠皇后掌舵继续冲浪。皇后心比天高，想学她的姑姑承天太后成为下一位掌控天下的女主，可是不知道时运和能力都远远不济了。承天太后出身势力雄厚的国舅族，又是太宗皇帝的外孙女，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百年根基，朝中权贵不是她父亲的旧臣就是她外祖父的遗泽，这些皇后都没有；承天太后的胸襟眼光、驭人手段，更是皇后所不能望其项背的。最糟糕的是，太后有六个亲生儿女，是站稳脚跟的基础，皇后却一个儿女都没有，她想靠着一个养子做太后，不啻是缘木求鱼，然她仍不知急流勇退还要冲更高浪峰。他想，大概这就是凡人，在权力之巅时头脑不会清醒，走到悬崖之边还以为前面是一片坦途，为此他常常汗湿衣襟不寒而栗。
怕什么来什么，现在一件棘手的案子就正摆在案头。事情是这样的：国舅族夷离毕帐一个没落贵族萧已八状告住在南京的长沙郡王耶律宗允和他的新婚王妃秦国夫人，说他们为了悔婚害死了自己的女儿。耶律制心一听头就大了。长沙郡王就是当了二十年南京留守的皇太弟的儿子，自己的椅子上还留着他爹的余温，院子里还有他爹游走的鬼魂。他的那个老太婆夫人更是惹不起，是当今太子生母，元妃娘娘的亲大姐。
萧已八不但提出控告还举出了人证：女儿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小丫鬟，曾经和长沙王府的一个小厮相好，当时家人觉得既然两家主人结了亲，小厮丫鬟在一起也许是好事。然丫鬟不知给女儿吃的东西里放了什么，女儿不明不白地死了。丫鬟同时失踪，不知是被杀人灭口还是逃跑了。他说一定是两人合伙害死了女儿。要求官府发海捕文书捉拿丫鬟，并去长沙王府指认小厮，说一审必知真相。
在原告要敲登闻鼓的威胁催促之下，今天上午他派人去了长沙王府。
“留守，通判和吴捕头来了。”
制心正想着，门口传来了随从的报告。
“请他们进来，上茶。”
待随从领着丫鬟们上了茶，制心问捕头道：
“今天上午怎么样。”
“在下领人到了长沙王府，府令出来接待。在下奉了留守的命，让他将府中所有下人集合，让原告管家指认，府令不肯，软话说了一箩筐，话中带着骨头，暗示他们在南京和朝中都有人。小人不敢徇私，说留守清明公正，必会秉公办案，不能冤枉好人。府令进去商量了好久才勉强同意，集合了几十个下人，在下还命人进去搜了一圈，确认人差不多都到了。管家用了不大一会儿就认出了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仆人，咱们给带了回来，这会儿关在大牢里。”
“他们就让你带回来了？”
“留守明鉴，哪有那么简单。这厮满地打滚大哭冤枉喊叫救命，府令扯着衙役不让带人，说这厮是厨房烧茶的，根本没有去过女家，肯定是认错了。拉扯了好一阵，后来连郡王爷都出来了，说就凭一个管家指认便要抓人是胡闹。不许带人走并说要上告朝廷。”
“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咱们奉命办事不能半路漏了气，又不敢得罪王爷，只能好说歹说，说不是抓人是协助问案，问问就放回来。好在王府不敢动武，好歹把人弄来了。要是王府动手，咱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你看着情形，这事是真是假？”
吴捕头是南京留守司多年的老人儿了，太弟耶律隆庆在的时候他就是捕快，马廷煦时代做倒捕头，制心接掌南京后留用许多旧人，见他办事卖力便继续用他。要不是善于见风使舵，他就不可能连续三朝稳坐这把交椅。他揣摩着留守是皇后的人，必会向着原告，陪笑说道：
“没有一个案子人犯不喊冤，是真是假一审便知。”
“怎么审，你不是说协助问案，问问就放回去吗？”
“留守是做老了地方官的，您这是拿小的开玩笑了，谁不知道那是蒙人的。不用刑谁会说实话？人到了咱们手里怎么问就由不得他了。”
制心想要骂一句“混账”又咽了回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只见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一本正经，心想，他说得其实一点不错。点头道：
“好了，我知道了，你的事办得不错，先下去吧。”
捕头走后，就剩了通判坐在那里，制心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池塘边流连不去的白鹤，叹了口气道：
“老马，提点刑狱是兄台的事，本官升堂审案走个过场，还要靠你来拿到口供。刚才吴捕头说要审出个结果，可是你我都知道，知道真相难求，没有人会说实话，所以案子都要靠判。你觉得长沙王会为了悔婚杀人吗？或者是秦国夫人会为了除掉一个对手起杀心呢？”
通判姓马，出身南京世族，是前任留守马廷煦的远房亲戚，和韩家有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又是皇后所荐，他负责提点府中刑狱，与制心一向配合默契，他啜着茶从容说道：
“留守说得对，结果不是问出来的，是判出来的。一个女人年纪轻轻怎么会平白无故就死了呢，咱们办案的经验是，谁从这个人的死里得到的好处最大，谁的嫌疑就最大。”
听他这么说，制心放了心，知道他完全揣摩到了皇后的心思，难以启齿的话就不用说出来了。他正在发愁怎么把皇后的意思告诉他呢。昨天夜里，萧浞卜造访留守府后宅。制心没想到会是他来。因为他即是皇后的弟弟，又是元妃长女的驸马，按说皇后和元妃的矛盾他应该左右为难，谁知这位国舅爷一点都没有含糊，毫不修饰直不笼咚道：
“杀人偿命，就是整不死谢家奴那个小兔崽子也要让他知道巴结元妃屁用没有。”
两天之后，通判派人送来画了押的口供。那个小厮承认，两家议亲时他去过去女方府上，因而认识了小姐的贴身丫鬟。后来男方悔婚女家不干，长沙郡王就指使他去撩拨丫鬟，暗通款曲，骗得她对自己无命不从。他让丫鬟给小姐下毒，答应之后就带她私奔，那丫鬟就答应了。事后他给了丫鬟一笔钱让她逃到南边老家去等他。
制心看着这个破绽百出的口供，仿佛看到审讯房里骨断筋折血肉模糊，那小厮定是生不如死才会招出这种必死无疑的口供。心想，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长沙王府还会留他在府中，不将他打发远走高飞？他是哪天哪时去找那个丫鬟，完全可以找王府其他下人，问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拿来核对，为什么不做这件事就认定口供是真的？那个丫鬟逃到南朝去了官府便无法去追，明摆着是为了让他的话无法核实。按说下一步应该发文书去传耶律宗允，可是他却犹豫了。
长沙王不是可以用重刑逼出口供的一般人，虽然这家人衰落了，毕竟他是皇上亲侄，齐国、魏国长公主的外甥、外孙，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手上有皇上当初赐给太弟的金书铁券，不要说还有元妃的一层关系。不能用刑，他就一定不会承认，还会喊冤大骂。如果他指出那些破绽，要求为弄清小姐死因开馆验尸，并且要求给小厮验伤以证明是屈打成招，闹不好自己要反坐诬陷之罪。到时候皇后会不会出面，出了面会是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也不能推测。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得不偿失，于是他派人去叫足智多谋的心腹幕僚孙行来商议。
孙行一坐下就道：
“我知道东翁叫我来必是为了这个案子。我也正要对您老说，千万不要行差踏错。说句难听话，女人见识短，您的心里却要有数。这个案子闹到底又能如何？顶多让那倒霉小厮偿命，但东翁您就把长沙王和他背后的人，包括元妃彻底得罪了。这还算不了什么，最大的问题是，白白让皇后为了不值当的事和这批人翻脸，不但没有一点好处，简直就是害她。不知是什么人给皇后出这样的昏招。”
“那怎么办？”
“宁可牺牲原告，也不能去惹长沙王。”
“皇后那里怎么办？”
“这是为皇后谋长远，皇后如果懂得，谢谢东翁都来不及。应该派人去一趟行营，把这层意思对皇后说清楚，主要是提醒皇后以后不要受蠢人挑唆鲁莽行事。”
制心走过来拍着孙行的肩头感叹道：
“先生一席话点醒梦中人。我想辛苦先生跑一趟，如何？”
却说长沙王府这几天黑云压顶剑拔弩张，耶律宗政、耶律宗德天天在这里和弟弟商议此事。新娘子秦国夫人年纪虽大却是个没主意的女人，说道：
“只要他们敢动王爷，我就去找二妹。”
宗允道：
“得得得，你好好歇着比什么都强。”
秦国夫人很听丈夫的话，乖乖躲到后宅里等着听消息去了。剩下兄弟三人，宗允一个劲地埋怨自己不该让官衙的人进府认人抓人，现在人到了官府手里，要横要竖全由人家摆弄。宗真安慰他道：
“用不着怪自己，难道你能刀兵相向，武力反抗？刀把子在人家手里，这种事防不胜防。要骂只能骂韩制心那个王八蛋。还是说说怎么办吧。”
宗允道：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花银子打点官府上上下下，想要救人没门，只探听到点消息。说那孩子死活不认这种没影的事，可是被夹棍夹得昏死过去好几次，口供早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拿着他的手画押。现在是栽赃到我的头上了。”
宗德坐在那里，半天嘴里蹦出一句话：
“三弟，真的不是你做的？”
“二哥，我有那么下作吗？要我怎么发誓你们才信？”
宗政冷笑道：
“不用发誓，你说没有就没有。退一万步讲，做了又怎么样？想当年韩德让为了和皇祖母同宿同飞杀了他的发妻，谁又敢放个屁？现在他韩制心拿这事做文章，就是条疯狗。”
“疯狗要是咬人怎么办？咱们府里的这些亲兵家丁加起来也不够抵挡一个时辰的。”
“硬挡不是办法。三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躲一躲再说。”
宗允一拍大腿：
“对，瞧我就是猪脑子，不就是南京府在整咱吗，咱就离开南京。我去中京，去找皇上，告他狗日的。让他拿出人证物证，他拿出个打残了的证人，作假的证词，我反告他污蔑皇亲陷害忠良，整死他！”
兄弟几个正在商议，府令急急跑了进来，说道：
“王爷，南京府来人了。”
三兄弟齐刷刷都霍地站了起来，宗允道：
“这么快！？”
宗政问道：
“来了多少人？”
府令赶紧自责地解释道：
“是我没说清，只来了一个姓孙的师爷，带了几个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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