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形胜,三吴都会。

  梅雨江南,烟柳画桥,参差十万人家。

  时隔一甲子,此地变化极大,三吴已成南国重镇。

  梁岳撑着油纸伞,行走狭窄小巷。

  长乐镇已不是当年的村落,而是发展为一片城区。

  梁氏族人较少,自从梁义去建康,梁氏其余人也跟随过去,不到三十人。

  柳庄相比之前小了许多,部分分给了部曲家族,距离城镇较远的地方是如今的梁氏老宅。

  漫步街头,随处可见当初梁岳的生活习惯。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街上行人匆匆,道路两旁的小贩卖着各种月饼。

  一个有名气的人,他的习惯能影响一个地区,乃至一个民族。

  梁岳之前,古人亦有赏月聚会习惯,不过时间不太固定,又或是地区性节日。

  随着宋国建立,此节日渐渐传遍南朝各地,甚至北地汉人亦有过中秋吃月饼。

  很快,走到柳庄附近。

  风吹稻田,梁岳撑伞伫立,身边偶尔行人路过,却下意识忽略这个人,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明月挂上树梢,洒落璀璨星辉。

  故乡月最明。

  柳庄坞堡缩水了不少,唯剩下当年的主宅、梧桐园、青山园、后山等等。

  占地不多,以往容纳数千人的坞堡,如今已化为坊市城镇。

  进入青山园,人去楼空。

  水榭、阁楼、玉宇、风亭空无一人,一尘不染。

  似乎时常有人照看。

  梧桐园。

  梧桐仍在,叶落台阶。

  主卧之内,顾恺之为梁岳两人画的画像崭新如故。

  画中人栩栩如生。

  梁岳将其摘下,收回山鬼玉佩,摘了两颗熟烂了的枇杷。

  站在水榭之内,梁岳靠着栏杆,感受迎面吹来的湖风。

  当年,谢灵运喜欢在水边石椅之上看书,谢玄时常在树梢装高手,偶尔与乌鸦抢位置。

  鹤云与景明还是个孩子,遍地乱跑。张文之追着他们,催促他们把武功学了。

  祝英台跟着谢道韫学琴,蹩脚地弹奏曲子。

  眺望远方,后山石泉子种下的柿子树正火红。

  “山伯!这首曲子如何?”

  “三弟,发什么愣?先喝三杯!”

  “爹爹!娘亲欺负我!”

  梁岳霍然转身。

  只见,中秋月圆,月华如水。

  宾朋满座,欢声笑语,熟悉的人影一一浮现,又缓缓消失淡去。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这是记忆?”梁岳感到无比真实。

  记忆的存在,证明复活之后的自己还是自己。

  未来一千七百年的岁月,或许不断有人来来去去,至少记忆是永恒的。

  这是一个修士必须经历的磨炼。

  月华似水,第二世道人感悟心境。

  梁岳刚踏入柳庄之时,青山园某处房屋。

  小院高墙内,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与十多岁的太孙对坐,桌上点着油灯,一老一少观赏明月。

  “曾祖,为什么你天天守着这个地方?”

  孙儿李虎有些不解。

  为什么年年都是两个人待在这里?

  老人切下一块月饼,分一半给孙儿,衣袖里露出的手臂,带着大大小小的疤痕。

  面对孙儿疑惑的目光,老人目光带着一丝追忆,道:“为一个承诺……曾祖不会离开此地;也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解救我族的人。”

  “那人能治好我们的病吗?”李虎问道,眼神带着一丝憧憬。

  从十岁开始,他的眉心出现一道红印,同时血脉开始发热,五脏六腑常年剧痛,可以说是生不如死。

  直到二十五岁,带着痛苦与绝望死去。

  李虎的爷爷、父亲都是这么死的。

  “一定能。”李弘文目光坚定,自己就是一个例子。

  当年李弘文以为这一族的血脉诅咒不在了,未曾想下一代仍有此病。

  李虎听着爷爷的言语,像是听什么神话,说:“您说的是梁祖?可是梁祖仙逝多年。”

  “不,师父只是化蝶飞升,终有一日归来。”李弘文深信不疑。

  这一脉的人寿命短暂,情感强烈,常常认定一件事永不回头。

  毕竟他们的人生太过短暂,不像他人一般有回旋余地,既然做了,那就不要后悔。

  “虎儿,曾祖死后,你也要守着这个地方,一代代传承下去,等待神仙归来。”李弘文认真道。

  “好,孙儿明白。”李虎认真点头。

  或许这就是这一脉后人的宿命。

  “呵呵,痴人说梦!”

  忽然,墙上传来一声嗤笑。

  “不好!”

  李弘文面色一变,霍然起身。

  满月如盘,墙头站立五道人影,人影持刀,中间赤袍戴黑铁面具的首领双持宝刀,刀身反射寒冷月光。

  另一边的屋顶站着四个人。

  声音发出刹那,屋顶四人抬手打出漫天飞镖。

  李弘文拔出桌下长剑,护住孙子李虎。

  宝剑嗡鸣,舞动八方游龙,浑圆不破的剑势形成气旋,将箭矢全部斩落。

  “好武功!”

  赤袍如苍鹰扑落,刀尖炸开一十二道寒光,寒光交错,刀光如幽冥磷火在空中游走。

  “好一个岭南惊魂刀!”

  阴阳剑网破碎,李弘文衣角无声裂开,长刀当头劈下。

  长剑如游龙,反射青光,挑飞剑势。

  两人身影在院子交错,撞破门窗打入室内。

  高手对决,不允许注意力有一丝分散,首领并未对李虎出手。

  其他人兵分两路去帮忙,两个人扑过来想要抓住李虎。

  “不要!”

  李虎害怕抱头。

  此等懦弱胆小的行为,倒也符合年龄,两人稍微放松警惕。

  “去死!”李虎暴起,双手洒出两团白灰,白灰洒进两人眼睛,剧烈灼烧之感,令两人不禁痛呼出声。

  “小崽子……呃……”

  下一秒,两人喉咙一凉,匕首割断他们的喉咙。

  门内围攻李弘文的人惊讶万分,又分出来两人。

  两人持刀封住左右。

  李虎身形如游龙,虽然才十二岁,力量比不过两贼,但身法灵敏,穿花丛而不沾片叶。

  石灰仿佛用不完,时不时洒出制敌。

  贼人早有防备,石灰不奏效,但也稍微阻拦两人的脚步。

  李虎一边游走,一边污言秽语,咒骂不停。

  “小畜生!”两人行走江湖多年,第一次见到这种泼皮无赖似的武林侠士,当场气得要死。

  刀网更加严密,好几次差点斩断李虎头颅。

  奇怪的是李虎竟一点不慌张,并且他好几次有能力翻墙逃跑,却始终在小院子打转。

  终于,两人将李虎逼到墙角,屠刀即将斩落。

  李虎狡黠一笑,道:“倒!”

  砰!

  两人倒下,呼呼大睡。

  原来空气中有无形迷烟,李虎正是等着迷烟生效。

  “嘿嘿,许大哥的迷烟药效还是太慢。”

  砰!

  此时,两道身影冲破屋顶,继续打斗。

  其他人已被李弘文杀光,代价则是李弘文身上出现数道深刻见骨的伤口。

  砰!

  长剑斩开黑铁面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

  “果然是檀家人!”李弘文咬牙切齿,“难道你们背叛了先祖的誓言?”

  那人笑道:“先祖太迂腐,岂有见宝物,而不取的道理。你已年老,再战下去必死,不如交出宝物下落,饶你不死。”

  正说着,那人又在李弘文身上留下伤口。

  “痴……”李弘文正想反驳。

  忽然眼角余光瞥见孙子李虎赶来支援。

  “快走!”

  “黑面鬼,你父亲的骨灰来了!”

  李虎大吼一声,扔出一团石灰粉。

  “……”

  檀家人被这句话惊的瞬间失神,差点被李弘文一剑枭首,脸颊留下淡淡血痕。

  “黑面人,你叔父、大伯……女儿、儿子、私生子……隔壁生父骨灰来了!”

  石灰不算什么,迷烟亦不算什么,污言秽语般的精神攻击,简直比最强的剑招还要惊人。

  檀家人气得头昏,恨不得一剑杀了小畜生,但却被李弘文牵制,心神大乱之下,让李弘文喘过来一口气。

  黑面人从未见过市井小民骂架似的武者。

  武学源于世家,崇尚名士气度,侠士风范,即便是生死大敌,亦不会开口折辱。

  未曾想世上竟有这种小人。

  当然,盘外招毕竟是盘外招,李弘文年老体败,始终解决不了对方。

  檀玄抓住时机,先是一脚踹飞李虎,李虎倒飞数丈,撞断碗口粗的大树,生死不知,再反手一刀破开李弘文的肚子。

  檀玄一手提着昏迷的李虎,另一手提刀,一步步走向老人。

  “你是梁祖最看重的人,可惜梁祖死后,你年纪太小,你一人无法掌控局面,长乐派各寻出路。”

  “如今又犯这个错误,收了这么一个没有教养的小弟子,死守祖宗规矩不放。”

  “日守夜守,难道能把一个死人守活不成?说吧,天师六宝在何处?饶你孙儿一命。”

  月光之下,檀玄神色阴晴不定。

  身怀绝学,野心自起。

  他始终无法明白,为何高祖曾祖对一个死人奉若神明,不敢来犯。

  不过是前代古人,有何忌惮?

  活着的时候老得走不动路,死后还能诈尸?

  “无可奉告,杀了我们吧。”

  李弘文暗道可惜,到头来还是辜负了师父的信任,未能守住家业。

  一甲子坚守,毁于一旦。

  “好!”

  檀玄勃然大怒,打算举刀杀人。

  此时,平淡的声音传来。

  “何人唤我?”

  只见三十丈外,一人影撑伞而来。

  油纸伞下,年轻的人脸缓缓露出。

  面白无须,目似点星。

  李弘文瞪大了眼睛,此人正是年轻模样的师父。

  “师父你回来了?”

  “什么?”

  檀玄大惊。

  神异的一幕发生了。

  百步飞剑,寒光如虹,洞穿檀玄脑袋。

  “哈哈,真是师父!”李弘文仰天大笑,眼泪直流。

  师父真的是神仙……

  他的内心欣喜又悲伤,自己已老,再不能陪伴师父。

  “弘文,师父来了。这次,师父不老。”十六岁的梁岳目光柔和。

  渡尽劫波,神仙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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