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甲板上,一双双目光尽数聚焦二楼。

  毫无疑问,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在期待陈叙的出现。

  可是二楼客房中的陈叙,却并没有半点要现身的意思。

  他倒不是惧怕外头的璨星湖水君,而是对方来者不善,却偏偏在陈叙绘制龙骨水车,生成异象后态度大变。

  如此前据而后恭,陈叙又怎么可能轻易出去见他?

  客气地称他一声“水君”,那是因为相传此妖在璨星湖修成气候已有数十年。

  至今,璨星湖周边一代还时常有水君的故事流传。

  十年前元沧江决堤,璨星湖上众多岛屿却并没有遭受到太大的水灾侵害,传说亦有水君庇护之故。

  虽不知传说真假,陈叙依旧愿意保留风度。

  但再多,却是不能了。

  这种不露面,实际上正是对这璨星水君先前态度的一种对抗。

  对方破浪而来,开口就是“济川县陈叙何在”。

  纵使后来陡然转变态度,可难道还要陈叙出去说一声“谢谢你”不成?

  对方如果识趣,此时就该当做无事发生,自己笑几声,再老老实实沉入水底,仍然回到深水中做他的“水君”去。

  不现身,这是陈叙给对方的信号,亦是一种试探。

  交锋,其实在双方对话的那一刻——

  不,实际上是在璨星水君孤舟破浪而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甲板上,人群目光炽热。

  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激动而又紧张地来回在天上与水面上徘徊。

  天上的,是陈叙。

  楼船二楼处于高位,人们需要仰头才能看过去。

  水上的,是璨星湖水君。

  气氛忽然有些莫名的尴尬,因为璨星湖水君方才的第二句问话陈叙并没有回答。

  璨星水君问的是:“也不知陈道友是如何设计出此等水车?”

  陈叙静默了片刻,一息、两息、十数息……

  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便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由得在甲板上逐渐弥漫开来。

  陈叙为何不答话,他在做什么?他想要做什么?

  船上众人心跳加速,船外虽然早已水波平静,可无形的浪涛却在人们心中激荡良久,始终无法平息。

  直到不知何时,天际晚霞将浩渺湖面渡上了一层金光。

  一阵晚风忽地吹来,二楼客房中,陈叙的声音不疾不徐,悠悠传出:

  “不知水君可曾听闻?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

  意为,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我自云江府而来,一路北上赴考,见过太多农人因为灌溉苦恼。

  自来水源若是处于高位,灌溉虽然相对容易,一旦雨水过盛,水位大涨,田地却有被水淹之危。

  而水源若是处于低位,虽不必再担忧田地轻易被淹,挑水灌溉却是艰难。

  农人只有两条腿一双手,只能挑起一副担子。

  他们负重有限,气力有限,为一年收成却也不得不在烈日下来来回回。

  磨破了双肩,走软了双腿,腹中饥渴,汗湿衣裳。

  可是他们毫无办法,因为他们看天吃饭,每一次农时都不能错过。

  然而种地又实在是太苦了,有多少人挑着担子,便在一次次运水灌溉的过程中,忽然摔倒在田里。

  水君,你见过吗?”

  水面孤舟上,那负手而立的高冠身影一时不由哑然。

  他自然是没见过的,这不仅是因为身为水妖,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人族的农田生长,更是因为璨星湖一带向来得天独厚。

  湖中灵脉环绕这且不提。

  璨星湖众多岛屿,更是绝大多数都归属于平阳府各地权贵所有。

  岛上种植灵田的虽然大多是佃农,是凡人,可既是灵田,其背后的世家主人又岂能毫无作为,只任由佃农看天吃饭?

  因此,璨星水君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与平阳府各方势力都相处不错。

  他虽不似真龙那般可以操控天时,但在一定程度上调节风雨,这一点他却是能够做到的。

  凭借某种默契,璨星水君这才得以在这九百里璨星湖中居住修行,年复一年。

  此番他受到池杰挑唆,前来试探陈叙,其实本意倒并不是当真如池杰所言,要捉拿陈叙,吞魂吃肉。

  璨星水君没有那么蠢。

  他若是当真如此作为,在这茫茫湖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只凭一个捏造的罪名,便生吃人族天骄,那真是在修行夺运吗?

  不,那是在找死!

  就算人们常有一个观点:死去的天才就什么也不是。

  但如此公然掠杀赴考天骄,毫无疑问就是在打朝廷的脸面。

  璨星水君不想找死。

  既然不想找死,也并不是当真受到池杰挑唆冲昏了头脑,那么璨星水君为何又还要乘舟而来,摆出一副挑衅的架势,喊话陈叙?

  这便是因为池杰手中的信物了。

  池杰手中信物何来?

  对,是从莫家借来!

  那么莫家又为何要借信物给池杰?

  当真是看在池杰来自玉京的份上,所以甘愿给他当枪使?

  呵,依璨星水君对莫家那个老家伙的了解,只扫一眼那信物,他便知晓事情绝非如此。

  再联想到莫怀璋亦要参加本届乡试,璨星水君心中便已有定论。

  姓莫的老家伙,这是有意要他出面,帮忙试探一番陈叙呢!

  杀人之事,璨星水君是不会帮他做的。

  但若只是试探试探,这个人情,璨星水君却愿意获取一番。

  他气势汹汹而来,不怕撞翻大船。

  因为即便撞翻大船,他也尽可以在水上施法,将所有落水之人一并救起,再送至某一座岛上。

  与此同时,他还能在如此极端的情况下,观察陈叙的应对。

  倘若对方因此而受到惊吓,那么璨星水君这一出手的目的便算是加倍达成了。

  事后即便人族朝廷要来问罪,他也尽可以拿出池杰给的所谓“陈叙修炼邪法”的证据,只说自己是一时义愤,因而才冲动出手。

  只要不是酿成大错,造成杀劫,谁又能拿他如何?

  这般人情也做了,事情也圆了。

  一切结果,皆大欢喜。

  璨星水君算盘打得很好,却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破浪而来,不但没有撞翻大船,反而一睁眼,就见到青烟破空。

  陈叙当场招来青烟,那刹那间,青烟腾飞如龙,破开的又何止是眼前的巨浪?

  璨星水君当时便知晓,自己所有的盘算都要被推翻了。

  他闻听龙吟,心头震撼。

  那一刻,什么莫家,什么人情,全都被璨星水君抛诸脑后。

  他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莫家算什么东西?

  莫家能让他化龙吗?

  不可能!

  三不五时的供奉,些许的利益牵扯,又或是百姓的香火记挂,此时此刻,皆不如那一声龙吟震骇妖心。

  璨星水君立刻变脸。

  如果可以,他甚至能够立即冲到三十里外,将池杰捉来扒皮抽筋,赠与陈叙。

  但陈叙只说话,不现身的态度,却令对方知晓,自己先前举动已是惹恼了陈叙。

  此事要如何才能揭过?

  璨星水君心中千回百转,他在陈叙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此后,陈叙再次开口,述说自己设计龙骨水车的始末。

  陈叙问:“水君,你见过吗?”

  璨星水君后背有汗意微微沁出,他扬声回答:“陈道友,某不曾见过,但闻听道友讲述,可见此便为‘穷则变’之‘穷’。

  事已艰难至此,倘若不变,后事又如何能至?

  道路便再不畅通,前程便也尽毁了。”

  这番话一语双关,说的又何止是陈叙言语中的农人百姓?

  其实更是璨星水君自己!

  这是对方在变相地向陈叙低头。

  但此时此刻,楼船上的人们却听不懂双方言语中的机锋。

  大多数人只是听到陈叙与水君对话,颇有种看到传奇故事在自己眼前发生一般的奇妙感觉。

  只听陈叙赞许道:“不错,正是如此。

  我观农人挑水灌溉如此艰难,便不由得想到,此事若不再变,只怕这灌溉的苦难还要一代又一代延续。

  可是要如何变?

  我倒是可以施法为我走过的土地浇水灌溉,于普通凡人而言,连日挑水,千辛万苦,但若是我等修行者,懂得水法,却也不过就是消耗些许真气而已。

  可是即便施法,我也只能救一时一地,却救不得千千万万。

  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法术不是人人都可学得,但水车,却是村村都可以造得。

  若能造出一架水车,可以使得低位水流逆行而上,岂不胜过你我站在那田埂边,或是一时施法,或是悲悯叹息千百倍?”

  陈叙语气不变,仍是不疾不徐,悠悠说话。

  可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响鼓重锤一般,咚咚咚地敲响在璨星水君耳边。

  璨星水君此时更觉无法接话,他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思来想去,先赞一句:“陈道友之举,真为我辈修行楷模,倒叫在下惭愧。

  却不知,陈道友所制水车,如今可有名号?”

  陈叙吐口道:“我将此水车命名为龙骨水车。”

  龙骨水车!

  四个字吐出,璨星水君只觉得自己头脑中好似是被什么重锤再次敲响了一下。

  他喃喃道:“果然应当是龙骨水车,怪不得此水车现世时,竟有龙吟声响。

  逆流而上,便生龙吟。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多年以来调节璨星湖风雨,论理也该获得了许多功德,可是不知为何,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到化龙的契机。

  他总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可是冥思苦想,却又始终难以得到答案。

  如今陈叙一句“龙骨水车”,倒叫璨星水君同时想到一句话:画虎画皮难画骨!

  化龙,又何尝不是如此?

  皮相易得,龙骨难寻。

  璨星水君立在舟头,这一刻,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终于垂了下来。

  他双手抱拳,遥遥向陈叙一拱手道:“陈道友,听君一席话,竟胜过在下十年苦修。

  在下此来冒昧,实在不敢妄求陈道友原谅,但有一罪魁祸首,在下却务必将其惩处。

  此去平阳城尚有十日水路,在下受了陈道友一言点醒,无物可赠,便赠陈道友好风一程,祝愿陈道友早日登科,青云直上!”

  话音落下,忽然便有一阵风来。

  风来时,似有沁凉之意,像是一阵闲适的清风,并不显得多么激烈。

  然而当那清风推动了楼船与船下水波时,原本静停的楼船却陡然加速起来。

  天际的晚霞便仿佛是疾速在人们眼中变近——

  不,船行又如何能够接近夕阳?

  因此,不是夕阳近了,而实际上是船行太快,这才给人带来一种骤然接近夕阳的错觉。

  金色的水波在楼船下方如同丝带荡漾,船行之疾速,几乎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甩在身后。

  可是即便船行如此之疾,船体却又竟然是平稳的。

  平稳到船上的人们一时间根本就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船行不知多少里,前方一座座小岛在楼船后方被甩远。

  船上的人们才陡然发出了惊叫声:

  “船,好快!”

  “啊——我们的船在飞!”

  “爹,娘,孩儿好似是摸到天上的霞光了!”

  “救命,船行这般快速,咱们的船不会坏掉吧?”

  “坏什么,你瞧咱们这船可有半分颠簸?”

  “呜呜呜,今日随船一飞,某此生死而无憾矣……”

  一声声惊呼中,竟有人还大哭了起来。

  天际,晚霞流转,似如火光在天空飞逝。

  浩渺璨星湖上,一艘楼船,披风破浪,转瞬远去。

  琉璃岛,池杰还在捂着流血的双眼怒叫:“混账东西!一个个都在欺骗本公子,你滚,你们都给我滚开!”

  两名亲随被他推开了,他又怒骂:

  “蠢货,小人,忘恩负义之辈!叫你们滚你们便当真滚么?

  快,告诉本公子,那长虫可有与陈叙打起来?

  陈叙受伤了没有?本公子的青冥颠倒符,是不是可以用……”

  “公子!”一名亲随颤声,打断了池杰的话。

  池杰怒问:“你说什么?”

  “公子,我我我……”亲随说不出话,唯有噗通一声。

  砰,是什么东西倒在地上。

  滴答,滴答。

  池杰的心,便骤然紧锁着,提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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