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十四章 洛阳动荡

小说:晋庭汉裔 作者:陈瑞聪 更新时间:2025-03-18 11:58:11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王宫的死法与前些人如出一辙。

  他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被人割断了喉咙,身上盖了白布,白布上还有一小块黄帛,一面写满了他鱼肉百姓的罪行,一面大书“奉义诛贼”四字。

  但耸人听闻的是,他是死在了自己府邸的床榻上,而且是光天化日,并非深夜。

  原来,当时晌午,王宫如往常般午休的时候,府门前路过了一个小贩。他在街道上喧哗说,自己有一只雄鸡,天生没有翅膀,又有一只雌鸡,能跟雄鸡一样打鸣。这顿时吸引了大量看热闹的人群,就连王宫的侍卫也不例外。也就一刻钟的功夫,谁料小贩走后不久,就爆发了这样一件大案。

  堂堂四品中垒将军,被人刺杀在了府邸之内,根本不可能遮掩,加上前些日子接连出现的刺杀大案,再次在洛阳掀起轩然大波。市民纷纷猜测到底是何人所为,何人指使,大都认为是入京不久的淮南王司马允。

  毕竟这些时日里,司马允在淮南王府高调见客,其中有不少高门望族,又声称要支持太子亲政,可见其政治野心。可奇怪的事,他带来的门客都在王府内歇息,后党的眼线在这里严防死守,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于是大家就疯传说,淮南王的门客里有一名得道高人,只需要远远地看一眼,就能拘走人的魂魄,然后用巫蛊小人作法,千里之外都能割下人的头颅。

  又有人说,这其实是楚王司马玮的鬼魂在作祟。还记得当年楚王殿下被皇后所冤杀,大家怀念楚王殿下,也害怕楚王殿下的灵魂不安宁,于是专门给楚王设祠堂安抚,结果竟被皇后派人所阻止了。如今他最好的两个兄弟,一个即将病亡,一个终于返京拜祭。机缘巧合下,楚王的鬼魂终于发作,要索取那些奸贼的性命,就如同关羽索命吕蒙那样。

  民间听了,很多人都信以为真,觉得司马玮的法力很灵,接着赶去楚王祠堂拜祭。其热闹程度,一度能与洛阳东南的关羽祠堂相比了。

  有识之士自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但他们也看得出来,现在的这一系列行动,意味着太子正式对后党下手了。此前他们未曾料到,太子会使用这样决绝、暴烈的手段。毕竟投身后党,谁能说自己清白无辜?“奉义诛贼”这四个字,简直是说后党人人可杀。

  可事实也确实如此,王宫自恃得到皇后与贾谧的支持,做事极为酷烈。军中不肯给他孝敬,甚至顶撞于他的将士,他轻辄杖打,重则剥皮。平日里设卡索贿,聚敛的钱财数以万计。被诛杀后,消息几乎在一日之内就传遍京师,百姓得闻,无不拍手叫好。

  这在洛阳掀起了一股风潮,许多底层将士也都受到鼓舞,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主动到洛阳宫前联名上表,请求天子废除皇后,另立太子的生母谢淑妃为后。

  有些宫卫试图上前阻止,随即喧嚷着发生矛盾,继而事态从喧嚷发展成殴打,最后致使有八人丧命。

  至此,洛阳矛盾全面激化,许多往日仗势欺人的后党门人,此时都惴惴不安,连门都不敢出。他们的命令传达到下属手上,往往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在这种情形下,诸如满奋等负责维护洛阳治安的高官,别说是正常办案缉拿凶手了,就连自身的安全都不能保证。

  更有甚者,竟然直接摹仿刺杀者的作案手法,私下里报复仇人。如此一来,洛阳秩序更加动荡,几乎每日都会有尸体出现在洛阳街头,更不可能找到最初的刺杀者了。

  不过人心惶惶只是弥漫在后党中,反观东宫的太子党羽,亦或是宗室诸王之间,可以说是弹冠相庆了。

  这些日,奉命招抚的成都王司马颖在洛阳来回活动,几乎着重拜访了支持皇后的几大家族,可谓收获颇丰。

  西晋最重要的家族,毫无疑问是开国八公所分别代表着的八大家族。他们分别是荥阳郑氏、颍川荀氏、渤海石氏、河东裴氏、太原王氏、平阳贾氏、临淮陈氏。

  皇后能够坐稳摄政之位,无非就是以本身代表的平阳贾氏为根基,与渤海石氏、河东裴氏、太原王氏三大家族结为同盟,再加上次一级的太原郭氏、东海王氏为辅佐,以及张华这样的寒士代表为牌坊,搭建起了一套能够维持朝堂稳定的士族政治体系。

  但在司马颖去拜访过裴頠、张华、石崇、王浚、王衍等人后,这些后党中坚,或多或少地都表示出了动摇。

  尤其是裴頠,他年纪三十出头,年龄在朝堂中算得上年轻,其实也更认同太子而非是皇后。在上次和淮南王对峙后,他就大感形势不妙,并不想将自己的前程与后党绑定。司马颖一来拜访,他就自白道:

  “我虽是皇后亲戚,但也知晓大是大非。皇后摄政确实于礼不合,我愿上表陈奏,请陛下废除皇后,另立谢淑妃为皇后。”

  并且还从书房内拿出十数道表文,给司马颖翻阅道:“这是这些年来,我私下里劝谏皇后善待太子的文章,足见我对太子之忠心,还请殿下为我作证。”

  王衍的态度也差不多,他露出一副懊恼的表情,和成都王道:“我的女儿是太子妃,我的族弟是太子舍人,我怎会不支持太子呢?之所以此前帮皇后做事,都是皇后和鲁公逼迫的啊!我从未真心为皇后效力过,太子想要监国,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虽然王衍的表情极为生动,但他并没有做出愿意直接起兵拥护太子的承诺。可即使如此,也足以令太子心满意足了。洛阳城内的禁军中,东宫卫率数量仅稍逊于皇宫禁军一筹。而皇宫禁军中,又有泰半为宗室所掌控。只要城外的外军保持中立,后党基本就丧失了反抗的可能。

  有王衍带头,和郁、王戎等人也有所动摇,他们同样未做成承诺,但也表达出了对太子的友善之情。

  诸多后党党羽中,只有张华、贾模、王浚、石崇这四人不同,因为他们和贾氏绑定过深,在旁人看来,张华是主谋,贾模是智囊、石崇是财主,王浚是先锋。无论太子如何宽宏大量,这四人大抵是要被太子所清算的。

  因此,面对成都王的求见,这四人都托病为由,阖门不见。

  但从大局上来说,太子此时是占尽上风,若是皇后顶不住压力,他几乎就要成功了。

  可皇后到底是皇后,在这样的劣势下,她竟是丝毫不动声色,大有一副明月照大江的意思。不管外面的舆论何其纷扰,无论上表的文书何其繁多,她就是咬紧了牙关,好似铁打般死不认账。

  至此,洛阳的政局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僵持:后党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崩塌,却总是不倒,太子距离至高权力仅有咫尺之遥,却还是少了最后一口气。

  不过这些暂时和刘羡无关了,在刺杀完王宫之后,他已经完成了自己事前的计划。之前所有的刺杀不过是铺垫,而王宫才是他的目标。但想要再刺杀下去,显然就不是刘羡能做到的了。因此,达到一锤定音的效果后,再悄然隐去,才能做到最合适的选择。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看太子自己与诸位宗王的运作了。

  现在刘羡需要做的,就是尽量藏身幕后,不要引起后党乃至于其余人的注意。在刺杀风波中,后党已经警惕到了极点,只有等僵持日久,再次松懈后,他才有出奇制胜的可能。

  因此,在这段洛阳动荡的时日里,刘羡就表现得如同普通士子一样。既然闲暇的时间多,他便经常和祖逖、江统、刘聪等朋友们一起聚会,像往常一样谈天说地。不时也去拜访当年提携自己的一些长辈,如嵇绍、傅祗、乐广、何劭、孟观等人,维持一些过往的人脉与感情。

  有一天上午,王粹在家中召开宴会,邀请一些朋友去襄阳侯府做客,刘羡也在受邀名单之列。

  刘羡一开始还以为是寻常的一天,领着诸葛延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突然察觉出有些许不对劲。

  倒不是出现了什么波及到身上的坏事,而是刘羡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似乎今日是个什么很熟悉的日子,但他却遗忘了。于是他转首问诸葛延说:“南乔,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总觉得好像是一个节日。”

  诸葛延有些莫名其妙,他说:“今天是五月己酉吧,不是什么节日。”

  刘羡当然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日子一定有特殊的意义,只是这意义就像是深夜里有一只跳蚤爬进了衣服内,你明明知道有,甚至有几次贴在你的皮肤上,似乎触手可及,但就是抓不到它。

  想了一阵后,刘羡找不到答案,也就放弃了。毕竟他的记忆力还算是出众的,如果连自己都记不起来的,那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转眼到了襄阳侯府,客人们已经到齐了。此时已是酷暑时节,阳光毒辣,天气闷热,王粹几人就待在后院的亭台中纳凉,身边还放着冰鉴和冰镇的甜瓜、米酒用来解暑。看上去,就是很寻常的一次士族宴会。

  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刘羡竟在这里遇到了一位久违的熟人——石超。

  刘羡一入宴,两名童年好友就发现了对方,随即对视良久。

  许久不见,石超已经彻底成熟了。作为一名自小就立志从武,苦心锻炼的士族子弟。他长得极为高大,身高比刘羡还要高上两三寸,连鬓的胡子也长了出来,遮盖住了下巴,配上他那宽阔的虎背熊腰,看上去就形同一只猛兽。

  还是石超先打破沉默,上前对刘羡笑道:“哈,辟疾,好久不见了,你回京这么久了,怎么不来看看我?”

  刘羡则对石超回以微笑,说:“怕见到了贾长渊,又打起来,让你两面难做人啊!”

  两人随即哈哈一笑,找回了儿时的一些感觉。

  说起来,在洛阳的高门圈子里,石超其实是刘羡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交到的童年贴心好友。两人一同游山玩水,也一同畅想未来,那时真是非常快乐。因为除了石超以外,刘羡就只能面对一个被洛阳士族孤立的安乐公府,除去母亲、伯父、老师以外,他甚至找不到几个可以交流的同龄人,最多与自己家的仆从一起玩耍。这让他倍加珍惜与石超的友谊。

  只是等见过金谷园以后,刘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和石超的差别太大了。

  在不同的环境影响下,两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石超固然有些特别的地方,但大抵上还是一个标准的高门子弟。无论是漠视人命,还是罔顾是非,都与贾谧如出一辙。石超早年对贾谧不满,那也不过是同龄人之间的嫉妒罢了。等到年龄增长,他反而从众谄媚贾谧。在那次清明文会上被贾谧当众羞辱后,刘羡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与石超相比,自己的喜好其实与祖逖、陆机等寒士更为接近,也就渐渐疏离石超,直至彻底地断去了联系。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后,刘羡又觉得自己也不必如此。石超只是随着石崇这种败类太久,因此对于一些丑事也就司空见惯了。自己作为朋友,完全应该和他把话说开,拉他一把才对,而不是彻底的放弃。周处三十岁时尚且能改过自新,何况是自己的儿时朋友呢?

  刘羡和石超玩笑了几句,询问他这些年的近况。

  石超叹了口气,感慨道:“嗨,这几年就是熬资历啊。三年前关西大乱,我还想参与平叛,可叔父不许,英雄蹉跎时光,到了现在,没什么功绩,真是可恨!官职也不过是游击将军,和你平级吧!”

  刘羡说:“别人九死一生得来的东西,你能轻松得到,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两人又闲聊了片刻,和王粹等人喝了会酒,一会儿谈自己在关西遇到的趣闻,一面又谈这些年洛阳的趣事。不知怎么回事,一位名叫蔡克的宾客说到最近的洛阳动荡:

  “没想到啊,最近太子和皇后闹起来,竟然会这么不太平,如今闹起来,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消停。”

  王粹说:“太子众望所归,总归是会获得胜利的。”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最近王粹已经接触了成都王司马颖,声称愿意与鲁公贾谧割席,而司马颖很欣赏王粹的朴直,投桃报李,也表示要将他引入王府,作为司马。

  王粹又对石超说:“卫尉(石崇)虽然是贾氏死党,但祸不及家人。石兄不过是石崇的从子,何必跟他绑定在一起呢?不如为太子效力,才能真正的光大家族。”

  原来,这些时日里,王粹也频频在洛阳活动,为成都王挖掘人才,这次宴会大抵也是这个作用。

  石超倒是面色坦然,他徐徐说:“虽然我也支持太子继位,但弘远若是认为目前就大局已定,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皇后掌控朝政八年,固然有许多令人失望的地方,但也有非凡之处。至少,不与人博弈一番,她是绝对不会认输的。”

  王粹不以为然道:“你是说,皇后还有办法反败为胜?这不可能吧!”

  “哈哈,天下事情,除去已经发生的,大部分事情都不如人意,只有少数聪明人才能看到结果。弘远你不了解后党,不妨再等等看。”

  石超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王粹的轻视,言语之间也在讥讽王粹改换阵营,令王粹大为恼火,还是刘羡打圆场说:

  “今日是来叙旧的,谈这些扫兴的事情干什么?人生在世,很多事情却总是办坏,我看还是聪明的人太多,糊涂的事太少,我们还是难得糊涂吧。”

  这么说着,才把气氛缓和下来,大家又把话题拉回到美酒佳人、射猎斗犬。宴会上,石超一直朝刘羡敬酒,刘羡酒量远不如他,很快就感觉头顶晕乎乎的,脸上烫得惊人。

  等天色渐晚,饮宴结束,刘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侍女端了醒酒汤进来,递给刘羡,而后对王粹说:“夫人说,刘君若是不胜酒力,也可以先到府后的厢房歇息。”

  听到夫人两字,刘羡一惊,他顿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王粹的夫人是颍川公主,那今日不就是颍川公主的生日吗?难怪觉得熟悉。

  对于留宿的邀请,刘羡摆手拒绝,又对王粹问道:“说起来,弘远,你和公主感情如何?恩爱么?”

  王粹笑道:“托你的福,与内子成婚,是我一生最大的乐事。”

  “那就好。”刘羡感觉自己有些撑不住了,他把腰间的昭武剑解下来,双手递给王粹说:“我记得,今日是公主的生日吧。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准备,只记得公主喜好剑术,这把剑,已经快不能用了,但随我在关中杀过无数贼子,功劳赫赫,你就替我转交给她,当做一点心意吧。”

  说罢,刘羡挥手与王粹告辞,踏出府门,上了牛车就昏沉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府上,头脑一阵阵紧箍般的发痛,也就继续在府中躺下歇息。

  正是在这一日,鲁公贾谧正式拜访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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