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听到水利爹在学校喊出反动口号的消息，吴天贵也惊得灵魂出窍。莫非这是天意？水利啊水利，你命好苦。天贵十分清楚，他和水利是再也没有结合的希望了。在这样火热的年代里，一个反革命的女儿，谁招住都会筋断骨头折，何况自己还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基层干部，总该有起码的阶级觉悟。于是，这位年轻的支书，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把那谙事不深的思维螺拴，狠狠又往前紧了两丝。
水利和下粉的人们跑来的时候，见国宝被五花大绑，蹲在墙旮旯里，满脸尘土，淌着鼻涕，嘴角处有斑斑血迹。天贵在他的住室里拼命抽烟，甩了满地的烟蒂，到处都是烟雾，乌烟瘴气。水利看到，天贵双眼布满血丝，红得像是被猎人追赶了三天三夜的疯狼，烦躁不安，不停在屋子里走动，还以为是为爹的事焦虑，急火攻心呢！她怯怯坐到凳子上。
“天贵，你得救救爹。”
“你说得轻巧，叫我咋救？”
水利万没想到，一向在她面前唯唯诺诺，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恋人，今儿个一反常态，说出的话语充满着火药的味道。她没有计较，站起身子走到天贵面前，深情地拉住天贵的手，说：“你别往公安局汇报，放我爹一马，全当啥事儿也没发生过，在神牛坑还不是你说了算。要不咱不当这干部了，只要你好，就是回家种地，我也心甘情愿跟着你。”
“啥？”天贵猛然甩掉水利的手，恶狠狠地说：“你还想着结婚？你爹是现行反革命，谁还敢招惹你？”
水利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像是在看一位从山外来的生人。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在她的家庭面临灭顶之灾，需要自己的爱人伸手援助的时候，自己为之献身的男人，说出的话来竟是这样的绝情绝义，令人心寒。天贵啊天贵，我可是你的爱人呀，肚子里怀着你的骨血，咱俩商量好的，马上就要结婚。如今马到临崖了，你不但不伸手挽救，反而忍心把我往悬崖下面推，你、你到底安的啥心？你就是不当这干部，也该把爹救下呀！咱也长着一双手，恁些种地的都能活，难道不当干部就会被饿死不成？你说话呀你……
“我……”天贵紧闭眼睛，无声淌下了泪水。水利看得真切，天贵肯定也有难处，内心的折磨并不轻松。到底，天贵还是摊牌了。水利，跟你说实话，咱俩的婚事，我父亲不同意，他让我……水利，请你相信我，我是真心爱你的，可是我不能娶你，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咱们的孩子。不过你也要想开点，要是你真心爱我，就等我三年，咱们……咱们一定会有团圆的日子。
水利浑身酥软，无力靠在了墙上。她明白了，明白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那张曾经让自己陶醉过的漂亮脸庞后面，就早隐藏着一个阴谋，而她浑然不觉，还满怀着喜悦，傻乎乎地在等待，在盼望。蒙在英俊脸上的面纱，被他吴天贵自己撕了下来，倏忽变得不堪入目，狰狞可怖，像是索命小鬼的青面獠牙，让人心惊肉跳。水利感觉蒙受了奇耻大辱，委身于一颗肮脏的灵魂，卑鄙而且残忍，一时间天旋地转，入地无门，欲生不得，欲死不能，急忙朝悬崖边上的一棵大树扑去。不料这棵大树浑身生满刺芒，扎得她疼痛难忍。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四下里寻找，寻找可以救命的枝枝桠桠，映入眼帘的大树，原来是天贵的身躯。这身躯，已不再令人向往可以信赖，那身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让人干哕；暴露无疑的是神牛坑支书的身子，遮天蔽日，横行乡里，充满着毒液，长一身葛针。水利使出平生气力，一把将那令人作呕的身子推开，疯狂朝家里奔去……
水利整整哭了一夜，悲哀不止，哭湿了半截枕头。她为爹爹伤心，更为自己委屈，想起自己做下的傻事，几次咬紧牙关，真想悬在梁上，一死了之，落个质本洁来还洁去。然而，她不忍放下遭难的爹爹，爹爹罪没受完，自己先死了，爹爹可咋活呀！
天刚麻亮，水利强忍悲愤，为爹爹送去了热汤。
疯狂了半夜的民兵们，还都死猪一样睡着，没有醒来，二怪和另外一个民兵在看守。国宝还在墙角蹲着，勾着头，鼻涕流出老长。看见爹爹，水利的眼泪像耙子扒着一样流淌，悲哀不止。看看没人，二怪作主给国宝松了绑，远远站到大门口，为水利望风。水利抽泣着，为爹爹擦净脸上的鼻涕和血污。国宝睁开眼睛，见女儿哭的泪人一般，也止不住老泪横流……
“孩子，爹老糊涂了，可咱真不是成心呀！”
“爹……你，别说了。”水利不忍再让爹爹伤心，安慰道：“事情出了，咱就不怕，总会弄清楚的。”
国宝点了点头，很吃力。国宝是老了，可他心里不迷。这次闯下的祸，非同寻常，给女儿带来的肯定不会是好吃的白糖果子。女儿是他的命根子，她娘死的早，孩子是棵在苦水里泡大的苗苗，能给的，都要尽力满足她。如今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就由着她的性子来，看着孩子高兴，当爹的心里也像喝了蜜一样甜。不想刚过几天舒心日子，自己偏就闯下这茬子事。他悔死自己了，恨自己老没成色，咋就不早些死去，临死了还要给孩子带来一层罪孽。国宝对水利说：“乖乖，去把你老冒伯喊来。”
水利去了，很快就把张冒老汉唤到爹爹面前。老哥俩相见，免不了又抹上一阵眼泪，待平静下来，国宝唤水利过来，说：“孩子，给你老冒伯跪下。”
水利很听话，双膝跪到张冒面前。
张冒老汉急忙把水利扶起，问：“大兄弟，你这是？”
国宝说：“水利，你老冒伯是咱家的救命恩人啊！你娘生你那年，要坐月子了缸里没有一粒粮饭，是你老冒伯偷偷给咱送来六十斤小麦。饥时一口，饱时一斗，到死都不敢忘呀！那六十斤小麦没救下你娘，可养活了你……你的命是老冒伯给的啊！你大了，爹啥事儿都明白，号子是个好孩子，你冷了人家；天贵家那一窝子，可不是个善茬，不是咱高攀的门户……事到如今，我只有把你托付给你张山哥了。你老冒伯是好人，你山哥也是好人，你要听话呀孩子。你要拿出孝敬爹的心思来孝敬你老冒伯，爹也就无牵无挂了。”
水利哭成了泪人。
国宝又说：“老冒哥，我可是把闺女交给你了。我这事……冤呀！”
国宝到底还是被公安局带走了。水利直追到老爷岭前，被乡亲们拦了回来。第二天，随去的七叔就带回来消息，说路过断头崖的时候，一把没捞住，国宝就一头栽了下去。
水利已经哭干了泪水，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找出些爹爹的衣帽，在荒岭上圆了衣冠冢。张山傻笑着，一直陪伴水利在坟旁为爹爹暖了三天墓。
听到水利爹在学校喊出反动口号的消息，吴天贵也惊得灵魂出窍。莫非这是天意？水利啊水利，你命好苦。天贵十分清楚，他和水利是再也没有结合的希望了。在这样火热的年代里，一个反革命的女儿，谁招住都会筋断骨头折，何况自己还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基层干部，总该有起码的阶级觉悟。于是，这位年轻的支书，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把那谙事不深的思维螺拴，狠狠又往前紧了两丝。
水利和下粉的人们跑来的时候，见国宝被五花大绑，蹲在墙旮旯里，满脸尘土，淌着鼻涕，嘴角处有斑斑血迹。天贵在他的住室里拼命抽烟，甩了满地的烟蒂，到处都是烟雾，乌烟瘴气。水利看到，天贵双眼布满血丝，红得像是被猎人追赶了三天三夜的疯狼，烦躁不安，不停在屋子里走动，还以为是为爹的事焦虑，急火攻心呢！她怯怯坐到凳子上。
“天贵，你得救救爹。”
“你说得轻巧，叫我咋救？”
水利万没想到，一向在她面前唯唯诺诺，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恋人，今儿个一反常态，说出的话语充满着火药的味道。她没有计较，站起身子走到天贵面前，深情地拉住天贵的手，说：“你别往公安局汇报，放我爹一马，全当啥事儿也没发生过，在神牛坑还不是你说了算。要不咱不当这干部了，只要你好，就是回家种地，我也心甘情愿跟着你。”
“啥？”天贵猛然甩掉水利的手，恶狠狠地说：“你还想着结婚？你爹是现行反革命，谁还敢招惹你？”
水利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像是在看一位从山外来的生人。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在她的家庭面临灭顶之灾，需要自己的爱人伸手援助的时候，自己为之献身的男人，说出的话来竟是这样的绝情绝义，令人心寒。天贵啊天贵，我可是你的爱人呀，肚子里怀着你的骨血，咱俩商量好的，马上就要结婚。如今马到临崖了，你不但不伸手挽救，反而忍心把我往悬崖下面推，你、你到底安的啥心？你就是不当这干部，也该把爹救下呀！咱也长着一双手，恁些种地的都能活，难道不当干部就会被饿死不成？你说话呀你……
“我……”天贵紧闭眼睛，无声淌下了泪水。水利看得真切，天贵肯定也有难处，内心的折磨并不轻松。到底，天贵还是摊牌了。水利，跟你说实话，咱俩的婚事，我父亲不同意，他让我……水利，请你相信我，我是真心爱你的，可是我不能娶你，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咱们的孩子。不过你也要想开点，要是你真心爱我，就等我三年，咱们……咱们一定会有团圆的日子。
水利浑身酥软，无力靠在了墙上。她明白了，明白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那张曾经让自己陶醉过的漂亮脸庞后面，就早隐藏着一个阴谋，而她浑然不觉，还满怀着喜悦，傻乎乎地在等待，在盼望。蒙在英俊脸上的面纱，被他吴天贵自己撕了下来，倏忽变得不堪入目，狰狞可怖，像是索命小鬼的青面獠牙，让人心惊肉跳。水利感觉蒙受了奇耻大辱，委身于一颗肮脏的灵魂，卑鄙而且残忍，一时间天旋地转，入地无门，欲生不得，欲死不能，急忙朝悬崖边上的一棵大树扑去。不料这棵大树浑身生满刺芒，扎得她疼痛难忍。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四下里寻找，寻找可以救命的枝枝桠桠，映入眼帘的大树，原来是天贵的身躯。这身躯，已不再令人向往可以信赖，那身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让人干哕；暴露无疑的是神牛坑支书的身子，遮天蔽日，横行乡里，充满着毒液，长一身葛针。水利使出平生气力，一把将那令人作呕的身子推开，疯狂朝家里奔去……
水利整整哭了一夜，悲哀不止，哭湿了半截枕头。她为爹爹伤心，更为自己委屈，想起自己做下的傻事，几次咬紧牙关，真想悬在梁上，一死了之，落个质本洁来还洁去。然而，她不忍放下遭难的爹爹，爹爹罪没受完，自己先死了，爹爹可咋活呀！
天刚麻亮，水利强忍悲愤，为爹爹送去了热汤。
疯狂了半夜的民兵们，还都死猪一样睡着，没有醒来，二怪和另外一个民兵在看守。国宝还在墙角蹲着，勾着头，鼻涕流出老长。看见爹爹，水利的眼泪像耙子扒着一样流淌，悲哀不止。看看没人，二怪作主给国宝松了绑，远远站到大门口，为水利望风。水利抽泣着，为爹爹擦净脸上的鼻涕和血污。国宝睁开眼睛，见女儿哭的泪人一般，也止不住老泪横流……
“孩子，爹老糊涂了，可咱真不是成心呀！”
“爹……你，别说了。”水利不忍再让爹爹伤心，安慰道：“事情出了，咱就不怕，总会弄清楚的。”
国宝点了点头，很吃力。国宝是老了，可他心里不迷。这次闯下的祸，非同寻常，给女儿带来的肯定不会是好吃的白糖果子。女儿是他的命根子，她娘死的早，孩子是棵在苦水里泡大的苗苗，能给的，都要尽力满足她。如今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就由着她的性子来，看着孩子高兴，当爹的心里也像喝了蜜一样甜。不想刚过几天舒心日子，自己偏就闯下这茬子事。他悔死自己了，恨自己老没成色，咋就不早些死去，临死了还要给孩子带来一层罪孽。国宝对水利说：“乖乖，去把你老冒伯喊来。”
水利去了，很快就把张冒老汉唤到爹爹面前。老哥俩相见，免不了又抹上一阵眼泪，待平静下来，国宝唤水利过来，说：“孩子，给你老冒伯跪下。”
水利很听话，双膝跪到张冒面前。
张冒老汉急忙把水利扶起，问：“大兄弟，你这是？”
国宝说：“水利，你老冒伯是咱家的救命恩人啊！你娘生你那年，要坐月子了缸里没有一粒粮饭，是你老冒伯偷偷给咱送来六十斤小麦。饥时一口，饱时一斗，到死都不敢忘呀！那六十斤小麦没救下你娘，可养活了你……你的命是老冒伯给的啊！你大了，爹啥事儿都明白，号子是个好孩子，你冷了人家；天贵家那一窝子，可不是个善茬，不是咱高攀的门户……事到如今，我只有把你托付给你张山哥了。你老冒伯是好人，你山哥也是好人，你要听话呀孩子。你要拿出孝敬爹的心思来孝敬你老冒伯，爹也就无牵无挂了。”
水利哭成了泪人。
国宝又说：“老冒哥，我可是把闺女交给你了。我这事……冤呀！”
国宝到底还是被公安局带走了。水利直追到老爷岭前，被乡亲们拦了回来。第二天，随去的七叔就带回来消息，说路过断头崖的时候，一把没捞住，国宝就一头栽了下去。
水利已经哭干了泪水，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找出些爹爹的衣帽，在荒岭上圆了衣冠冢。张山傻笑着，一直陪伴水利在坟旁为爹爹暖了三天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