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汉正街。

  方才这群蒙古人策马狂奔,在街上闹出极大骚动,两旁路人皆厌恶蒙古人行动跋扈。

  许多人也亲眼所见,如不是贾琮及时出手,刚才那老妇和小孩,已遭蒙古人马蹄践踏。

  如今蒙古人依旧嚣张,竟然觊觎贾琮的女伴,当真霸道无耻,人人心中生出同仇敌忾之意。

  只是这些蒙古人个个跨刀背弓,身材魁梧,神情凶悍,平头百姓不敢上前放对,大部份人敢怒不敢言。

  其中也有义愤填膺,却心思灵活之人,转身去找巡街衙役,我等周人岂能被祈食之辈欺凌……

  那青年听忽而干为自己强讨俊俏小娘,一时也有些意外,但看到贾琮脸色瞬间阴沉,似乎十分恼怒。

  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并不出言制止手下,微松开马缰,只坐在马上等看好戏。

  贾琮冷然说道:“神京乃大周国都,天子脚下,蒙古部族入京求和祈食,礼下于人,尚不知收敛。

  当街纵马伤人,还敢觊觎良家女子,我看你是想找死!”

  那忽而干能说汉话,在蒙古人中也算难得,不然也不会派做贵人扈从。

  但他的汉话也只是寻常沟通对答,贾琮虽然言辞犀利,但有些文辞绉绉,他大半听得一知半解。

  但贾琮脸色冷厉鄙视,他却看得出来的,而且最后那句你是想找死,他听得更再明白不过。

  忽而干不由大怒,马鞭一甩,发出一声爆响,骂道:“你这个南蛮小白脸,我看你才找死!”

  说着便举起马鞭,气势汹汹向贾琮走去,他虽是粗野之人,但也不是全然痴傻鲁莽。

  他忽而干乃是部族贵人亲卫,要是在草原上杀个人,如同宰掉一只羊羔,不值一提之事。

  可神京却是大周国都,他要敢当街杀人,周人为了脸面,绝不会放过他,即便主人也很难保住他。

  甚至还会坏了这次部族入京的大事,所以他并没有拔刀,只准备用鞭子抽烂那小南蛮的漂亮脸蛋。

  马上青年正想饶有兴致看戏,见贾琮言语激怒忽而干,惹怒手下要上前收拾,不由脸色一变。

  他虽年纪尚轻,却是心思谨慎之人,知道这条汉正街是神京中轴大街,毗邻大周礼部衙门。

  接待蒙古使团的鸿胪寺官员,就在礼部衙门坐堂,万一闹出人命,可是不好收场,还会影响大事。

  他正想出言制止,见忽而干莽熊般汹汹上前,那俊俏少年不仅半点不惧,甚至抬腿便迎面而上。

  方才静如处子的少年,似乎瞬息之间,浑身灌满劲道,涌动惊人潜力,动如脱兔,迅捷凌厉,透着诡异。

  那青年见贾琮这等气势,哪像个普通少年郎,心中泛起不妙的预感……

  ……

  艾丽见贾琮冲向那个笨熊忽而干,不仅半点不担忧,脸上反生出动人笑嫣,更显得俏美醉人。

  她自己虽身手不凡,根本不担心这些蒙古人挑衅,但看到贾琮为她动手打架,心中很是开怀得意。

  至于贾琮是否会吃亏,艾丽却是半点都不担心。

  当初她是鸦符关最厉害的刀客,帮人护卫保镖,所向披靡,从未失手,每月能轻松赚一两金子。

  可她和贾琮对仗比斗,交手百招就渐感不支,贾琮刀法诡异,劲力绵长,都在她之上。

  这个狗熊一样的忽而干,看起来孔武有力,多半就是战阵厮杀汉子,通晓马上马下粗浅砍人伎俩。

  相比于贾琮精湛诡异的身手,忽而干与他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艾丽曾跟随贾琮在辽北千里转战,知道他不仅身手高明,处事更是多智谨慎。

  他既然主动和那忽而干动手,自然是胸有成竹,艾丽半点不担心他会吃亏。

  ……

  忽而干见贾琮居然主动冲过来,脸上生出狞笑,既这小白脸找死,自然就没必要留手了。

  虽觉得这小子动作利索过头,多少有些奇怪,不过也不放心上,手中马鞭狠狠对着贾琮脸上抽去!

  只是他的马鞭虽快,贾琮的动作似乎更快……

  他冲到忽而干身前尚有两步,脚下便闪电般侧向滑动,一下绕到忽而干左侧,身法诡异飘忽,让人猝不及防。

  忽而干手中马鞭抽下,眼看要砸在对方脸上,心中泛起肆意快感,突然眼前人影晃动,马鞭竟一下抽了空。

  他眼睛余光察觉贾琮身法灵动,瞬间绕到自己身旁,但他魁梧的身材,远没有意识迅疾灵活。

  他根本没来得及转身,重新挥舞马鞭抽打,只觉贾琮从他身侧风一般掠过。

  紧接耳边听到锵鎯一声轻响,腰间突然一轻,随身弯刀已被贾琮顺手抽走。

  他虽然性子粗野,也知随身兵器被人夺走,自己毫无反抗之力,无异于死到临头,心中泛起一片惊骇。

  他还来不及转身,听到身后同伴发出惊怒之声,汉话蒙语夹杂一片,隐约是住手尔敢等制止之言。

  他还来不及回神,便感到后脑一阵剧痛,不知遭遇何物重击。

  紧接膝弯被人狠踢两脚,身子一软跪着地上,自己那把雪亮的弯刀,平生首次已横在自己脖子上……

  他脱口骂道:“你这小白脸……”

  只话没骂完便觉得脖子一紧,刀锋冰冷寒气传遍全身,颈部肌肤一阵钻心刺痛,感觉到滚热鲜血渗出。

  只听身后传来贾琮阴森的话语:“大周律,凡匪盗军乡邑家人,杀之无罪。

  你们蒙古人在大周地界,目无法纪,纵马市井,欺辱良善,真想找死,我便成全你!”

  ……

  路旁围观百姓方才见忽而干意图行凶,都替这一身文气的少年担忧,生怕他会遭人毒手。

  残蒙施虐北地边镇,杀伤无数大周军民,市井百姓早有耳闻,自然对这些外夷之民,心中十分排斥。

  没想这少年竟有这般身手,不仅未受其害,且转瞬就能反制这残蒙恶人,当真精彩之极,大快人心。

  不断有人发出喝彩,甚至有人喊打喊杀,场面有些混乱。

  数名蒙古人跳下马背,满脸怒容,抽出佩刀将贾琮围在当中。

  但他们忌惮贾琮会愤而杀人,只是言语训斥怒骂,却不敢轻举妄动。

  艾丽从路边店铺捡了一根门栓,毫无惧色跳入战圈,守在贾琮身边。

  那蒙古青年身边数个武士,已在马上张弓搭箭瞄准贾琮,却被他挥手制止。

  他见贾琮风姿卓绝,器宇不凡,便对他很是留意,如今见他竟有这等身手,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又见他身边女伴姿容绝艳,是位少见的混血美人,普通人家难能享用,断定贾琮多半是哪家豪门子弟。

  要是伤了这样的人物,周人岂会善罢甘休,自己身份尊贵,或许能躲过一劫,动手的护卫只怕难逃一死。

  此事惹怒大周皇帝,三大部族入京图谋大事,只怕就要功亏一篑!

  而且,这蒙古青年已经看出,贾琮虽下手迅猛狠辣,但其实多有克制。

  否者,他那背后一刀,如不是用刀背敲打,忽而干早就人头落地。

  ……

  正当双方有些僵持不下,街道那头传来纷乱脚步声,十几个府衙衙差提刀棍蜂拥而来。

  领头之人贾琮也认得,算是他的老熟人,正是镇安府通判刘彬芳。

  那蒙古青年见惊动官府中人,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明白此事已闹大。

  刘彬芳上前喝道:“本官乃镇安府通判刘彬芳,主管府衙辖地民刑巡捕之事。

  今得人举报,蒙人使团成员,闹市策马,扰乱法度,欺压良善。

  神京乃大周国都,堂堂天子脚下,尊容清贵之所,使团既入京求和,必严守我大周法度。

  为何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拔刀相向,意欲何为,还不退下!”

  刘彬安一番话语,引得周围路人大声叫好,因有了官府中人出面,周围百姓胆气渐壮,越来越多人围拢过来。

  蒙古使团人员虽弓马彪悍,一时之间气焰声势大减。

  贾琮听了刘彬安的话,嘴角生出一丝笑意,这位镇安府通判十分精明圆滑。

  在场蒙古人和自己都动了刀,刘彬安只问蒙古人拔刀意欲何为,单把自己撇清出去,这偏架拉的合乎民心。

  此人颇有心思城府,审时度势,进退得当,偏揽人心,是个人物。

  怪不得当初镇安府尹张守安覆灭,他的心腹推官刘彬安却屹立不倒,不仅成了镇安府钉子户,而且还官运亨通。

  ……

  一个举刀对峙的蒙古人怒道:“你这周人官儿不讲道理,明明周人动刀伤及我同伴性命,怎反倒成我们的不是!”

  刘彬芳说道:“尔等休得胡言,这位是我朝翰林院学士,工部五品正官,皇上御封威远伯。

  贾大人乃是清贵尊荣之人,怎会有不当之举,本官已得举报,尔等纵马街市,伤及路人,贾大人才出手制止。

  当街百姓都可作证,蛮夷外邦不守国朝法度,还敢污言诽谤朝廷命官,真以为我大周无人吗!”

  刘彬芳一番话说完,周围百姓愈发义愤填膺,人潮涌动,个个都要作证,纷纷叫嚣官府严办滋事蒙古人。

  十几名蒙古武士各自脸上色变,全都拔出佩刀戒备,生怕周围百姓失控,冲撞了他们的主人。

  贾琮听了刘彬芳之言,倒是有些吃惊,这刘通判的嘴巴着实厉害,他这是根本不论对错,完全是非我族类之论。

  方才之事暂不论是非,单被他这一番话引动民议,这些蒙古人也是背定了黑锅,何况本就错在彼方。

  这事如果传入宫中,当今嘉昭帝得知,大概也会喜闻乐见。

  蒙古三大部族朝贡求和,皇帝正缺少回绝翻脸的借口,总之这位刘通判颇不简单……

  ……

  那为首的蒙古青年,见这府衙官员言辞锐利,引得群情汹汹,虽有些吃惊,但并没乱了手脚。

  他的注意力皆被贾琮吸引,因刘彬芳口中威远伯三字,对他震动极大。

  他只是稍加思索,便挥手凝声说道:“收刀!”

  贾琮听他声音清越爽脆,透着飒然英气,还有一丝少年人变声期的沙哑,带着某种异样磁性。

  那些拔刀警戒的蒙古武士,听了这声口令,神情都有些犹豫。

  如今他们不仅要解救落于人手的忽而干,周围人群激愤,被那狗官挑唆鼓动,一旦场面失控,可是要伤及主人。

  此时收刀,一旦人群冲击,必定失去先机,难免有猝不及防之虑,许多武士虽放下弯刀,却犹豫着没有入鞘。

  那蒙古青年对下属的犹豫,并没过多留意,而是飞身下马,动作很是矫健。

  他见贾琮手中弯刀,稳架在忽而干颈部,眼神沉稳冷峻,气势岳峙渊渟,半点都不像个十几岁少年。

  如同蛮熊般魁梧的大汉,依旧跪在地上,似乎一点不敢动弹。

  那青年看了眼属下,也觉有些没脸,心中暗骂饭桶,蒙古勇士顶天立地,即便命悬一线,也不该吓得跪地不起。

  他这却有些冤枉了忽而干,他也想挣扎站起来,大不了让人一刀砍了,也不能做了草原上的孬种。

  只是贾琮踢他膝弯两脚,是曲泓秀自小传授的独门秘法,力道和位置都十分古怪。

  忽而干一旦着了道,膝盖便软如烂泥,使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支撑站起……

  ……

  那蒙古青年上前两步,问道:“阁下真是大周威远伯贾琮?”

  贾琮虽神色淡定,见此人下马问话,谨守中原礼数,语调微缓,说道:“正是。”

  那蒙古青年双眸一亮,似乎泛起一丝喜意,他再次举手说道:“收刀!”

  这次下令收刀多了一份严峻,十几位蒙古武士再不敢迟疑,全部都还刀入鞘。

  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便松弛下来,连镇安刘彬芳都暗自松了口气。

  蒙古使团之人在镇安府辖地闹事,他身为府衙通判责无旁贷,必须出面制止弹压。

  当今圣上对待残蒙态度强硬,引领对蒙主战风气,已成朝野众口同声之大势。

  自己面对残蒙使团肇事,应对如过于畏缩不前,便会有伤国体,留下口实污名。

  但如果应对过于强硬,一旦激发冲突,导致双方火拼,彼此杀伤人命,那就是捅天大事。

  朝堂虽不会偏袒蒙古使团,皇上甚至会因事利便,回绝残蒙求开边贸之请,名正言顺,打压残蒙各部。

  但他作为肇事官员,绝不会有什么功劳,因为朝廷顾及内外体面,他多半要成为祭旗的炮灰。

  丢官罢职都是侥幸万分,多半还会身首异处……

  ……

  那蒙古青年微笑:“我乃鄂尔多斯部吉瀼可汗之子诺颜台吉,在草原便听说过大周威远伯英名。

  威远伯以十四之龄,统帅千军,纵横辽北,扫平女真,是天下少有的少年英雄。

  而且文事鼎盛,以书法词章享誉中原,还是大周最年轻的翰林学士,如今漠北皆流传伯爷重重轶事。

  小王久有耳闻,仰慕中原物华,更有人物锦绣,本次随使团而来,便想要一睹上国盛景。

  我们蒙古人最敬仰世之勇士和智者,威远伯便是此类卓绝人物,今日能够得见,小王三生有幸,不虚此行。

  小王御下不力,忽而干对威远伯多有冲撞,还望念他不知之罪,又在伯爷手里得了惩戒,对他多有饶恕。”

  贾琮和刘彬芳听到此人自报家门,各自都吃了一惊,贾琮早看出此人华贵雍容,扈从彪悍,必定身份不俗。

  却没想到有这么大来头,竟是鄂尔多斯部吉瀼可汗之子。

  鄂尔多斯部是残蒙屈指可数的大部族,其实力仅次于安达汗土蛮部。

  部族麾下掌控二万户,能聚数万草原精兵,实力不容小觑,因常年驻牧河套地区,草原上称为河套万户。

  安达汗拥兵自重,野心勃勃,威慑九边,除了依仗土蛮部兵强马壮。

  更因麾下有残蒙永谢伦、鄂尔多斯两大部族景从助力,安达汗才会愈发声势高涨。

  这人是鄂尔多斯部吉瀼可汗之子,身份贵重,自不待言。

  诺颜台吉这个名字,不是普通蒙古人可用,台吉在蒙语中就是王子之意。

  ……

  刘彬芳听说对方是吉瀼可汗之子,心中不禁暗自侥幸,好在方才没惹出事情,不然真就难以收拾。

  说道:“伯爷,下官一路过来,沿途查问,诺颜台吉扈从纵马街市,虽造成不小骚动,好在未伤及路人。

  既然诺颜台吉未扈从说情,依照下官所见,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就此作罢,以和为贵。

  还望诺颜台吉约束部众,以免再生事端,有伤贵部朝贡和睦之礼。”

  贾琮听出刘彬芳意欲收揽事态,毕竟这位诺颜台吉身份贵重,极可能是残蒙朝贡求和的首脑人物。

  万一将此事闹到难以收拾,他一个府衙通判也会难负其中。

  这些蒙古人做派彪悍,嚣张街市,自己已拔刀见血,让他们得了教训,如此收场也就罢了。

  诺颜台吉见贾琮神情松动,说道:“忽而干,你在草原不是常说,敬仰威远伯少年英雄,只是无缘得见。

  今日见了真人却得罪了,还不快给伯爷赔罪。”

  那忽而干虽是凶蛮之人,但最敬佩武将骁勇之举,这小白脸居然是威远伯贾琮,自己输了也不太丢人。

  粗声粗气说道:“小人不知威远伯当面,方才多有得罪,你小人不记大人过,饶恕我这一遭。”

  诺颜台吉笑骂道:“草包蠢东西,汉话没学好,就不要丢书袋,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才对。”

  贾琮听了忽而干傻话,嘴角微一牵,说道:“既诺颜台吉明理,此事就此揭过。

  望台吉约束部众,行至收敛,勿扰百姓,本官告辞。”

  说着便松开忽而干颈上弯刀,随手一撩便插回忽而干腰间刀鞘。

  ……

  一旁诺颜台吉看的双眸一亮,这一手还刀入鞘,十分巧妙惊人,没在刀法上沉浸多年,绝对难以做到。

  这让他对贾琮愈发多了些看重,从腰上取下一截黄灿灿的物品。

  说道:“这是哦啰斯宫廷进奉的千里镜,赠于伯爷作为相见赔情之礼,还望莫要推辞。”

  贾琮略微犹豫,见诺颜台吉神色诚恳,便收下千里镜。

  诺颜台吉微微一笑,便转身上马,刘彬芳命衙役让开道路,诺颜台吉一马当先,一众扈从紧随其后而去。

  这回他们马速倒放缓了许多,虽也不算太慢,已不至于扰民之嫌。

  贾琮把玩手中亮闪闪的千里镜,依稀闻到上面有股青草般清香。

  他对刘彬芳笑道:“多亏刘大人及时赶到,不然我一人应付这些蒙古人,只怕要落于下风。”

  刘彬芳笑道:“伯爷手段高明,已制住那忽而干,他们投鼠忌器,伯爷全身而退半点不难。

  即便下官没有到场,诺颜台吉见了伯爷这等风范,也绝不会鲁莽动手。”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想到什么,还是问道:“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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