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大理寺官衙。

  午时未至,大理寺卿韦观繇就已返回官廨,他翻阅手中誊抄的弹劾奏本,神情颇为凝重。

  原本宫中早朝,每日从辰时开始,至巳时末结束。

  但今日奉天殿上,御史孙守正突然弹劾科举舞弊之事,震动朝堂,完全打乱早朝节奏。

  当今圣上再无心听政,早早喊了退朝,比起往日整提前一个时辰。

  韦观繇是嘉昭朝老臣,夙来为嘉昭帝器重,因此常在圣驾前走动,对当今性情颇有了解。

  历来出现科举舞弊大案,为了士林民心,朝政安稳,为君者都会毫不手软,但凡有牵连者,都会从重惩处,绝不姑息。

  他想到圣上离座退朝之时,看到跪着当庭的徐亮雄,眼神中充满阴沉和愤怒,让人不寒而栗。

  韦观繇心中十分清楚,圣上这是动了杀机!

  而且,圣上没有按照律法常规,将科举舞弊之事交三法司立案办理,而是让推事院周君兴负责稽查,大理寺不过是协办。

  朝野内外无人不知周君兴酷吏之名,一旦他主办科举舞弊大案,必定牵连甚广,掀起血雨腥风,后果难以预料。

  嘉昭朝十五年以来,从没发生科举舞弊大案,今日朝堂之事,触碰到当今圣上逆鳞。

  这是以周君兴为刀,峻法立威,震慑阴邪,以儆效尤,让后来者面对抡才大典,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此时官廨门人影晃动,进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官员,相貌端正,神情干练。

  他见了韦观繇,问道:“大人,传唤下官,不知有何吩咐。”

  韦观繇见了来人,脸色神情微微缓和,说道:“宏斌,今日早朝出了大事,御史孙守正上书弹劾,会试主考徐亮雄鬻题舞弊。”

  来人正是大理寺寺正杨宏斌,当年他协同贾琮在金陵侦破水监司大案,因功被晋升正六品大理寺寺正。

  这几年又因断案累功,经吏部考绩优越,升迁至从五品官职,是大理寺卿韦观繇器重的精干之人。

  虽然杨宏斌升官的速度已不算慢,但是从五品官衔,正好在上朝序列之外,因此他并不知今日早朝之事。

  但他也是正经科甲出身,自然清楚科举舞弊非同小可,听了韦观繇之言,脸色也不禁一变。

  韦观繇将手誊抄的弹劾奏书交给杨宏斌,说道:“圣上已下了口谕,此案由推事院周君兴主责侦缉,大理寺派员协办。

  你是衙里精明之人,科举舞弊大案,非同小可,本官让你统筹此案协办,此为孙守正的奏本,可能看出其中端倪?”

  杨宏斌接过奏本,飞快浏览两遍,思索片刻,说道:“大人,孙守正的弹劾奏本,如果所言属实,而非闻风而奏之揣测。

  下官虽然一时无法断定,徐亮雄是否为蓄意舞弊,但根据书铺老者之言,徐亮雄和举子吴梁,在会试之前就有拜谒交往。

  所谓的拟题和会试策论制题,都与那篇《退思记》相关,光凭这一点,徐亮雄就难逃泄露考题之嫌!”

  韦观繇微微一笑,说道:“宏斌目光敏锐,此次徐亮雄必定难以自拔,不知有多少人受到牵连。

  此次舞弊案,圣上让推事院周君兴主办,此人酷吏之名朝野皆知,我担心此人为邀得圣宠,不择手段,株连甚广。

  你我都是读书科甲出身,科举舞弊必须严惩,但如有人借查究舞弊,株连无辜,扩大事态,那就大违初衷,有伤圣上贤德。”

  韦观繇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杨宏斌,说道:“如今最要紧之事,就尽快拿文今科贡士吴梁,问出事情原委来由。

  外省赶考举子入京,散居于神京各地,常人很难知晓他们住址,但是举子开考之前,在礼部登记居所住址,便于上榜报喜之用。

  我出宫之前,特地找了礼部郭大人帮忙,他让下属急查吴梁住址,方才刚秘送到衙门。

  而且,今日礼部管理举子案牍的郎中,突然得了急病,目前正休沐诊治,其他人要查吴梁的住址,只怕没那么便利。”

  杨宏斌眼睛一亮,说道:“下官明白,这就带人缉拿吴梁归案,以免有人捷足先登,利欲熏心,屈打成招,隐蔽真相。”

  ……

  神京城西,鸿翔客栈。

  杨宏斌带着大理寺衙差,携带缉捕公文,匆匆赶到客栈,缉拿吴梁归案。

  方才在大理寺官衙,韦观繇话意明显,科举舞弊必须严惩,但不容周君一手遮天,任意妄为。

  推事院周君兴一向跋扈严酷,虽碍于嘉昭帝皇威,各衙文官与推事院表面平和相处,但内里多半都是针锋相对。

  如果此次,周君兴为迎合圣意,借稽查科举舞弊案,大肆株连,排除异己,推事院必定势力抬头。

  嘉昭帝手中利刃越发锋锐,朝堂文官未免要人人自危。

  不管是礼部尚书郭佑昌,还是大理寺卿韦观繇,在面对可能的不利局势,内心都是同仇敌忾。

  不然礼部管理举子案牍的郎中,怎么会突然就病了?

  方才在大理寺卿官廨,韦观繇对杨宏斌一番话语,也只是点到即止,有些话不便说明。

  但杨宏斌以侦缉刑讯之能,在大理寺颇有威名,他这样精明干练的人物,岂能听不出其中深意。

  官场之上,唇亡齿寒,清浊不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样的道理他更是深知。

  所以,他拿到韦观繇给的地址,便马不停蹄赶到鸿翔客栈,缉拿吴梁归案。

  ……

  客栈伙计和掌柜大队官差冲入客栈,个个都脸色大变。

  杨宏斌对手下衙差说道:“守住客栈前后门户,不要让人犯走脱了,所有客房搜寻,不能遗漏,叫掌柜的过来问话!”

  客栈掌柜被衙差带到杨宏斌面前,提心吊胆问道:“大人,小店是多年老字号,一向做事规矩,从无违禁之举。

  不知大人驾临小店,有何公干,小人可什么坏事都没做。”

  杨宏斌问道:“本官来此,是为了缉拿疑犯,你店中可住了一位杭州府举人,名叫吴梁。”

  那掌柜一听这话,顿时脸色大变,战战兢兢说道:“大人怎么也要抓吴举人……”

  杨宏斌一听这话,双眼不禁一瞪,神情凝问道:“你这话何意,难道也有人来抓他?”

  那掌柜说道:“一个时辰前,推事院来了大批校尉,说吴举人犯了事情,已经把他抓走了,连头上的方巾都被摘了……”

  杨宏斌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厉声问道:“果然是推事院的人,一个时辰前就抓了吴梁,你要是诓骗本官,可是要吃官司的!”

  那掌柜吓得噗通跪了下来,嚷道:“大人啊,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诓骗上官。

  那些人的衣着牙牌,确实是推事院的官差,他们时常在市面走动,小人开了一辈子客店,绝对不会看错人的。

  小人这店开了两辈人了,几十年的光景,就今日来了两回官差抓人,小人吓得要死,哪里胆子说假话……”

  杨宏斌善于刑讯之人,察言观色,探究人心,最是在行,他一看那掌柜脸色神情,就知道他没有扯谎。

  ……

  此时,搜查客栈客房的衙差各自返回,都一无所获,此时整个客栈闹哄哄的,很多客人都聚到店堂查看究竟。

  杨宏斌找了两个士子模样的房客问询,说话才知两人都是今科上榜贡士。

  一个三十多岁士子说道:“这位大人,掌柜所说半点不差,方才杭州府的吴宜文,确是被推事院的人带走。

  我等都是上榜贡士,国朝礼遇士大夫,原本我们这些同年,是绝不会让推事院爪牙放肆。

  但今日带队拿人,是推事院六品主事郑英权。

  他说吴梁涉及科举舞弊,盗取功名,今早被人举告推事院,春闱主考官徐亮雄大人也涉事其中。

  我等听说事发科场舞弊,所以才不加以阻拦,敢问大人,是否确有其事?”

  杨宏斌一听这话,心中大叫不好,一个时辰之前,宫里早朝都还没散,按理推事院不该这么快动手拿人。

  为何事情如此凑巧,偏偏就在今日,有人向推事院举告,让对方抢先一步将人抓走。

  杨宏斌常常侦缉案件,见多魍魉阴暗之事,心中不由生出怀疑,觉得事有蹊跷,但眼下却没有半点证据。

  而且,推书院办事居然如此凌厉,如今滞留京城的举子,尚有过千之数,推事院如何接到举告,就能一下找到吴梁的住处……

  ……

  此时,杨宏斌满腹沮丧,对那士子的问话,随口应付道:“科举舞弊之事,非同小可,如今官府还在稽查,还未确认真伪。

  尔等即是今科贡士,理应顾全大局,官府未有明文告示之前,不可随意谣言流传。”

  那中年贡士神情古怪:“大人这话只怕晚了,方才推事院过来那人,举止大张旗鼓,对旁人大声宣告吴宜文的罪状。

  如果不是这样,我等同年有了顾忌,不会让他们轻易将人带走。

  此事已众人皆知,眼下城内除了三百贡士,还有上千落榜举子,舞弊之事,素来为学人关注。

  只怕到了日落之前,此事全城都会传遍……”

  杨宏斌闻听此言,顿时遍体生凉,推事院周君兴,不愧酷吏之名,行事狠辣凌厉,令人侧目。

  如今嫌犯供状未定,他手下人便有意放出风声,扩散民议,引动风潮,此次舞弊之案,只怕是棘手了……

  杨宏斌交代同行的衙差班头,让他立即返回大理寺衙门,向寺卿大人回禀情况,他自己带了两个随从,直接去了推事院衙门。

  ……

  神京,推事院衙门,刑房。

  一瓢冷水当头淋下,让吴梁从昏迷中苏醒。

  半月之前,他春风得意高中会榜。

  几天之前,他体会士人最高荣耀,在三百贡士行列之中,步入皇极殿参加殿试。

  作为一个学子,十余年倾心苦读,他终于得偿所愿,拥有了读书人能得到的所有荣耀。

  当殿试结束,他和诸多同年走出皇极殿,那一刻他的心情是何等喜悦。

  殿试不黩落,更何况他高中会试次榜前列,只要殿试结束,他就注定进士及第,甚至可能入翰林院。

  他家境优渥,父母在堂,如今又高中进士,即便不去做官,此生也荣耀无比,再无遗憾。

  虽然在殿试贡士之中,林兆和、贾琮等人比他更加光芒四射,但吴梁只是仰慕,并无半分嫉妒,因他已心满意足。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的一生竟可以如此完美。

  自从殿试结束,这短短两日,他沉入无上美梦之中,心中惬意和满足,无法言语形容。

  明日是五月十五,殿试揭榜之期,今日他本准备邀同窗林兆和,一起小酌一番,明日一起去礼部东墙下看榜。

  他也曾想过同邀周严共饮,但担心自己和林兆和,会触动周严落榜的心病,还是等他心情平复之后,再相邀不迟吧……

  正当他对一切踌躇满志,推事院的校尉突然冲入客栈,他所有的美梦,瞬间变成噬人的噩梦。

  主事的推事院官员,言有举子举告,他与今科主考官徐亮雄勾结,事先探知会试策论题旨,行鬻题舞弊之事。

  鬻题舞弊他自问没有,但探知会试策论题旨,却让他心虚……

  在推事院校尉将他押出客栈,他所能做只有大声喊冤。

  但推事院鹰犬不仅没有心软,还向在场同年宣扬他舞弊罪责,让他颜面扫地,更让他感觉大祸临头。

  他被押入推事院大牢,推事院主事对他进行审讯,他只有拒不承认,不然就要万劫不复。

  而且,他坚信他没有鬻题舞弊,更没贿赂勾结主考官徐亮雄,他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取巧而已……

  他是今科贡士,没有实证入罪,刑不上士大夫。

  但是,一个时辰之前,一名推事院官员出现在刑房,事情完全失去了控制。

  对方竟不顾国朝士人规制,悍然对他动用大刑。

  一顿鞭刑将他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染红袍,几次昏厥,他咬紧牙关挺了过去。

  但是,通红的烙铁,两次紧贴腰背,锥心刺骨的剧痛,完全击跨他的意志,他供认不讳,只求速死……

  ……

  当刑卒握着他的手,在供状上画押,巨大的羞辱和绝望,让他再度昏厥,直到被数瓢冷水激醒。

  他苏醒过来,看到眼前一张脸孔,相貌清癯,气度儒雅,这本该是个道貌岸然的文官。

  但他在吴梁的眼中,无异于地狱恶鬼,就是此人下令动用酷刑,他就是推事院院事周君兴。

  此刻,他拿着画押供状,仔细看了几遍。

  阴沉沉说道:“吴梁,你方才供述,与你一同拜谒徐亮雄,得他拟题指点的举子,一共有七人。

  但我仔细看过名字,发现还少了一人,已经到如此境地,你竟还有所隐瞒!

  推事院中有大周最高明的刑讯高手,你方才尝过的手段,实在不值一提,你还不全盘托出,活着比死要难得多!”

  几番酷刑的锥心剧痛,让吴梁已如惊弓之鸟,连忙说道:“我没有隐瞒,连我在内,就是这七人,再无其他。”

  周君兴沉声说道:“有人举报,杭州府林兆和是你同窗至交,你二人交情莫逆。

  此人中会试首榜第三,如不是你也向他泄露考题,他又如何能这般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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