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提出贾琮和宝玉都过十五,按照贾家的老规矩,要给他们房头里放姑娘服侍。

  原本这样的事情,宝玉定会眉笑眼开,可如今听了却毫无喜意。

  他只觉得这些日子,除了和宝蟾嬉闹得趣,竟然再无一件好事。

  太太正在操办他和夏姑娘的亲事,虽然夏姑娘也是生的极好。

  但是自己要是娶了她,就是对林妹妹负心薄幸,岂不是辜负了两个出众的女儿家,当真是大罪过,想想叫人伤心。

  万一亲事得成,自己在林妹妹跟前,还有什么脸面,还怎么说得响话语,倒不如去死了干净……

  至于贾母所说之事情,对宝玉来说,也并无意外之喜,因他早知那两个人入他的房头。

  袭人不知给他戏耍风流过多少次,早已经有些腻味了。

  至于彩霞从小就是王夫人的丫鬟,宝玉自小就厮混熟悉,虽没真正沾惹过,但戏耍调笑的事没少做,也早不新鲜……

  所以他听贾母要操办此事,实在没什么可乐的,只是觉得无趣,想到贾琮要收的姑娘,甚至还心疼得很。

  贾琮身边的芷芍,宝玉也是见过的,不仅生得花容月貌,竟连宫里都器重,还曾在佛院清修数载,多么出众洁净的女儿家。

  那个五儿更不用说,自己房里所有丫鬟加上,都没她生得俏丽得意。

  这样两个极其得意的女儿家,居然被贾琮这种禄蠹霸占,当真是天道不公,做出这等污浊凄惨之事。

  宝玉想到这些,只觉得胸中生出郁气,让他这种清白之人不吐不快,恨不得立刻癫狂发泄一番。

  正当他有些来劲投入,突然牵动额头伤疤,那一阵隐隐作痛,瞬间让他灵台清明,打消了种种念头。

  ……

  王熙凤见贾母刚提了此事,宝玉脸上没有喜气,反而一脸丧气,还不着痕迹的有些长吁短叹。

  王熙凤心神灵动,平日也最清楚宝玉的性情,突然想到前些日子,宝玉常借故到她院子,想言语招惹五儿。

  她一想到这桩,有些明白宝玉为何这种脸色,只觉得腹中有些翻涌,她心中有些奇怪,自己到了这个月数,怎么还老是害喜。

  她连忙在丰儿的食盒中,捡了颗酸梅塞在口中,这才止住心中恶心。

  ……

  方才贾母那番话,王熙凤听了也有些膈应,老太太话说的有失分寸,倒像是琮兄弟房里收人,不过是搭了宝玉的便利。

  如今她和贾琮同为大房之人,自然事事同仇敌忾,虽然心中不自在,但也不会轻易表露脸上。

  笑道:“老太太说的事情,我早就想到了,前几日就选好了日子,就在本月十五。”

  贾母笑道:“还是凤丫头有心,家里兄弟的事都挂心上,十五这个日子好。”

  王熙凤又笑道:“为了选这个日子,我和平儿翻了半天黄历,思来想去就是这日子最吉利妥当。

  因为,琮兄弟本月初十入宫殿试,我估摸着十五那日,说不定就张皇榜了,那时琮兄弟可是大小登科,大吉大利!”

  王熙凤一说这话,荣庆堂中刹那陷入诡异的静谧,只有王熙凤爽利的笑声,在堂中回荡不息……

  片刻之后,贾母回过神来,微微笑道:“这是个好日子,就选这天了。”

  但是贾母毕竟是贾母,王夫人却只能是王夫人。

  方才贾母说着宝玉房里进人,顺带把贾琮的事也一起办了,王夫人听了十分顺耳,大概她心里贾家的事儿,就应该这么办吧。

  且王熙凤也顺着贾母话音,说自己早挑好了日子。

  可王夫人怎么也没想到,王熙凤竟峰回路转起来,说挑选这个日子,是为给贾琮讨大小登科吉利,那我的宝玉算什么?

  本来挺顺当体面的事情,结果被这凤丫头捣糨糊搅和,王夫人觉得像吃了苍蝇般恶心。

  东府那个小子,不过收两个丫头入房,竟也要带上大小登科的名头,他哪里来的这等排场。

  那他以后迎娶正妻,岂不是要封公封侯做场面,简直岂有此理!

  宝玉倒没有母亲这么多心思,他只是听到大小登科的字眼,脸色瞬间苍白,心中委屈无限,几乎要顿足嚎啕。

  好端端的纳采之事,也弄出禄蠹仕途腐臭之味,这世间还有一块清白之地吗……

  ……

  神京,庆逾坊,夏府。

  晚春渐去,天气温热,花草绿树,枝叶婆娑。

  墙头檐角,时有藤蔓疯狂蔓延,透着躁动的生机。

  夏府内院垂花门,宝蟾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正和外院一个婆子说话。

  那婆子三十几岁年纪,口齿伶俐,话语滔滔不绝,脸上还带着几分向往艳羡。

  宝蟾说道:“许大娘,你说的都是真,荣国府真的闹出这么大阵势?”

  那婆子说道:“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哄姑娘玩,那威远伯贾琮真中了会试头名会元,整个神京城都传遍了。

  也就是姑娘小姐身份尊贵,日常都在深宅内院,才会一时不得消息。”

  宝蟾乍听到这消息,多少也有些震撼……

  ……

  自从那日宝玉生辰宴后,王夫人为宝玉向夏家提亲,夏太太回家便和女儿商议。

  夏太太满心希望,女儿能嫁入贵勋之家,也好抬一抬夏家的门第。

  但夏姑娘心有炙恋,已被情欲迷昏了头脑,俗话说货比货要扔,她见识过贾琮,哪里还看得上宝玉,自然一口回绝。

  夏太太耐着性子,几次三番,分析利弊,好话说尽,想要劝解女儿回心转意。

  夏姑娘虽经母亲劝说,又听了丫鬟宝蟾蛊惑,心意多少有些动摇。

  但是,她想到一辈子要和那劳什子宝玉厮守,心中对贾琮的春情欲念,到死都是镜花水月。

  一想到这等结果,夏姑娘心中便如同火燎,怎么也下不来狠心。

  内心情欲无法排遣,对母亲每日过来游说,愈发慌乱恼怒,于是撒泼、哭闹、砸东西,在内宅闹得天翻地覆。

  夏太太见女儿如此固执,也就不再相逼,省得这泼辣女儿做出过激之事。

  ……

  因夏姑娘拒亲之事,闹腾得有些利害,夏太太便将女儿晾在一边,让她好好清醒头脑,自然再不带她出门。

  夏家是皇商富豪之家,夏姑娘也是正经内宅千金,母亲不带她出门,她也只能困守内宅。

  于是,夏姑娘形同被变相禁足。

  半月之前会试就已开榜,夏太太主导夏家皇商生意,日常生意往来人物,这等轰动全城的消息,她自然早早听说。

  她心中虽惊讶贾琮的出色卓越,但却不会在家中透露半点口风。

  因她知女儿对贾琮思慕炙热,形同走火入魔,如今女儿正和宝玉议亲,要是知道这等消息,必定生出异心,哪里还肯嫁人。

  夏太太为防止消息走露,不仅再不带女儿出门,还嘱咐跟她走动生意,且知消息的心腹婆子,不得漏出消息,否则家法处置。

  夏太太虽心思细腻,日防夜防,但却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女儿的贴身丫鬟,早被未来姑爷宝玉弄过,一腔情欲比女儿更加炙热。

  女儿还没生出异心,丫鬟宝蟾却已一肚子异心,恨不得早些出门子。

  那宝蟾既然是夏姑娘的贴身丫鬟,夏姑娘出不来内宅,她自然也跟着做睁眼瞎。

  不过,时间过去十多日,她估摸着会试已开榜,那个弄得姑娘神经兮兮的贾琮,多半要考中功名的。

  宝蟾作为夏姑娘的贴身丫鬟,对夏姑娘心思的捉摸,比起夏太太并不差什么,甚至还胜过一筹……

  她想到那日自己一番言语蛊惑,姑娘虽还不愿低头,但明显已松动了心思。

  宝蟾日思夜想之事,就是能跟着夏姑娘嫁入贾家。

  贾家东路院花园那间半拉土的房里,宝玉这等玩弄风流,只要还有一次,她死了都值……

  所以,在夏姑娘的亲事上,没火她都会泼油点拨,哪里可能会消停。

  宝蟾心中清楚,姑娘极在意贾琮得意出色之事,如今有会试上榜的体面由头,自然要在夏姑娘面前挑唆话头。

  夏姑娘因和母亲闹翻,窝在内在十多日,正闲得发慌,想到贾琮便心里放火,听宝蟾言语引诱,哪有会不得趣的。

  她自然吩咐宝蟾找人打听此事,她虽然刁蛮泼辣,却是心思精明之人。

  还特意嘱咐宝蟾,绕开母亲那几个心腹婆子,只和家中不起眼的人物打听。

  宝蟾得了夏姑娘指点,在府上挑来选去,找了厨房日常采买菜粮的许婆子,因她日常在外头走动,容易打探消息。

  ……

  那许婆子见自己的话,似乎把宝蟾吓了一跳,心中不禁有些得意,愈发有些卖弄起来。

  说道:“原本荣国府这等豪门大户的事,我们这样的也没福分见识的。

  可巧我那娘家兄弟和这事有牵连,他在东市做菜贩子生意,已做了几年荣国府的生意。

  往日都是隔天往府里送一次新鲜菜蔬,可这次威远伯中了会试会元,贾家东西两府大摆流水宴席。

  哎呦喂,上门道贺的客人,把整条宁荣街都堵上了,这场面气派的不得了。

  贾家两府每天都开上百桌流水席,这银子花的就跟流水一样,别提多体面了。

  那上门的客人,都是人顶上的王侯高官,听说连皇家……”

  许婆子见自己的话,听得宝蟾一愣愣的,心中愈发得意,言辞愈发添油加醋。

  将贾家吹捧如同天宫,那贾琮俨然就是文曲星下凡,要不是忌讳牛皮吹破,只怕连皇帝上门道贺,她都能胡咧咧出来。

  宝蟾只是听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无趣,事情她已打听清楚,许婆子吹嘘一通,这里头又没宝玉什么事,她自然也懒得再听。

  她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好了好了,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记住了今天的事,和谁都不能提,不然你就要倒霉。”

  她说着话便取出沉甸甸半吊钱,说道:“这是赏给你打酒吃的,记住管好你的嘴巴。”

  许婆子见了铜钱,高兴得喜笑颜开,心说这丫头虽是小姐贴身丫鬟,但是月钱也不过一吊钱。

  她就跟自己打听这点事,就给了自己半吊钱,这出手还真阔绰。

  许婆子心中吐槽,该不是小丫头到了年纪,开始思春,竟惦记上贾家会元公,真是骚呼呼不要脸,做起他娘的春秋大梦。

  ……

  夏府内院,夏姑娘闺房。

  宝蟾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夏姑娘,连许婆子添油加醋的部分,也都一字不落的复述。

  因为她心中清楚,自己姑娘性子霸道执拗,夏家和贾家的这门亲,拿宝玉说破天也没用,还不如拿那个贾琮下功夫。

  只有将贾琮说得愈发得意,才能拿住自己姑娘的心思。

  姑娘不是个糊涂人,虽她自个儿被贾琮弄得神魂颠倒。

  但姑娘心里必定清楚,贾琮位份太高,她和贾琮要成事,只能指望下辈子。

  宝蟾从小就服侍夏姑娘,知道她是夏家的独苗苗,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想要的东西,还没弄不到手的。

  所以,那个贾琮越得意,姑娘就越舍不得他,这样牵扯难去,迟早就能弄出火头。

  也只有这样鼓捣起来,才能勾搭自己姑娘嫁入贾家,因为只有这样,自己和宝玉才能再耍弄风流,不然以后就要形同陌路。

  宝蟾心中想着,自己姑娘对贾琮一片痴心,自己对宝玉难道就不是吗……

  她只要想到这点,便觉得胆子大了起来,心里也理直气壮,仿佛找到了什么倚仗似的。

  ……

  宝蟾这一番话说完,夏姑娘已听得双眼发亮,俏脸跎红,心中的欢喜似乎要炸开。

  神色欣然的赞道:“我早听说他这人读书厉害,却没想到厉害成这样,我也读过几年书,知道会试是天下举子大比。”

  他竟能考中头名会元,那就是全天下第一,人都说文曲星下凡,也不过如此,我早知他出色,却没想到这么出色!”

  宝蟾听了心中有点膈应,但还是说道:“我还听许婆子说道,那日上门道贺人很多,都是朝廷的大官,什么侍郎、尚书的。

  还有三位王爷也上门道贺,听说一个是皇上亲兄弟,另外两个是皇子,那几日神京贾家可体面了。

  还有,听说本月初十那日,贾琮还要入宫做那个,做那个……,对了叫什么殿试,听说是可以考状元的。”

  夏姑娘笑嫣灿灿,愈发娇美动人,说道:“连王爷皇子能要给脸面儿,这神京城再找不出比他更得意的哥儿。”

  宝蟾见自己姑娘俏脸羞红,双眸水润,神情柔和,眉梢眼角情意动人,看起来妥妥就是惹人疼的俏佳人。

  宝蟾看得有些眼睛发直,觉得自己姑娘就像变了个人,往日霸道泼辣无影无踪,真是活见鬼,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突然,夏姑娘脸色一冷,说道:“你刚才说贾家这几日很体面,简直就是胡说,是贾琮体面才是。

  贾家除了贾琮之外,其他不是蠢货,就是娘气兮兮的破玩意儿,贾家要是没有他,哪个会去理会,想要体面也是休想!”

  ……

  宝蟾见自己姑娘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就翻了脸,吓得脸色微微一白。

  过了半晌,才试探着说道:“姑娘也不能这么说,我听说,我听说那几日宝玉也很忙的……”

  方才夏姑娘将贾琮夸得太好,似乎刺激到宝蟾,让她心里有些不服。

  嘴里竟胡说起来:“他是贾琮最好的兄弟,自然要帮着贾琮一起待客,以后必定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姑娘不愿意那门亲事,说不得人家要巴结贾琮,但又没本事和他结亲,倒是走起宝玉的路子,到时姑娘想回头就迟了……”

  夏姑娘听了这话,微微一愣,眼神之中若有所思,俏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一时是伤心失落,一时又是生气懊恼。

  对着宝蟾骂道:“没眼力劲的死丫头,刚才好好正说着贾琮,谁让你提宝玉那劳什子,真是倒胃口败兴致!”

  ……

  夏姑娘骂完宝蟾,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方才宝蟾的话就像钻心毒药,搅得她心肝儿疼痛。

  自己不过在内宅呆了数日日,就和他这般远山远水起来,他出了这么大的喜事,自己都无法得知半分。

  要是夏家和贾家这门亲事断了,自己母亲和那蠢货贾太太,就要反目成仇,夏家和贾家唯一的牵连,也就断得一干二净。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和他就会形同陌路,一个出不得门的千金小姐,即便想见他一面,只怕也不能了。

  从此之后,他高官显爵、风光荣耀、名满天下,这些都和自己毫无关联。

  用不了多久,他会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夏姑娘想到这些,心中委屈疼痛,忍不住泪流满面。

  但是,从小的霸道泼辣,不肯认输的执拗,又一下子泛了上来。

  刚刚柔弱无依的心绪,慢慢淡去,一颗心冷却下来,渐渐发起狠来……

  她拿着衣袖胡乱擦去眼泪,将脸上的妆都蹭掉一片。

  从柜子里拿出一包银子,一把丢给宝蟾。

  说道:“你说琮哥儿初十就要殿试,这包银子你拿去使,早点安排人手,只要殿试出了皇榜,得了消息就告知我。

  以他的本事能为,说不得能考个状元,再不济也会是榜眼探花之类,我要再瞧一次他的体面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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