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婠抬眉:“难道我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死,今日该吃的饭便不吃了?”

  顿了顿,又道:“我不过是忠于内心。至于事成与否,既然已尽人事,那便听天命。”

  说完低头扒饭。

  高潜看她一眼,挑挑眉,说了那么多,还不是拐着弯劝谏他?

  在其位,谋其事。

  转念一想,至少比起高浥,她还是宁可选自己的。

  如此,胸口似乎也不再那么堵了。

  用过餐食后,梁婠没有休息,而是熬了大半宿,将这几日所思所想的事务尽数罗列下来,又标注了详尽的应对之策。

  次日夜里,宇文玦便来接她。

  对外,高潜只称皇后这段时间过于劳累,需要静养。

  梁婠是从密道离开的。

  高潜没有去送,就连梁婠来辞行,亦没有见她。

  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手中紧紧握着蝴蝶绣囊。

  溶溶的夜色里,有一辆马车渐行渐远,直至彻底与黑暗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

  他微微仰脸,深蓝的夜空上满目繁星,夜风习习,扫面而过,少了白日的闷热,多了些凉快与舒爽。

  高潜侧过脸,偏头看一眼不远处,他还清楚记得那天她就站在雉堞后,两只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城外看,生怕周军有什么不可控的举动。

  至少在那一刻,她是同他站在一起的,不管是为了什么。

  城门打开后,他也清楚看到,她驾着马,用他教的箭法,一箭又一箭地射穿敌将的咽喉。

  如果可以,他真想重来一次。

  这一次,他会好好教她骑马射箭,还会陪着她、纵着她,做尽一切她想做的事,即便是再陪着她当街摆摊售卖物品,亦无不可,然后再一起去买街头小铺卖的截饼,最后还要去尝尝那家老食肆……

  还要再告诉她,一直以来含光殿都是留给她的。

  最后再问问她,还记不记得坐在石凳上病恹恹的少年?

  他一直在等她。

  这回,他不要什么桃花,他只要她……

  高潜缓缓吸了口气,垂下眼转身往回走。

  他步子很沉,走得极慢,漫无目的往前走。

  他已是无处可去,亦被所有人抛弃。

  他们是不会让他活着回晋邺的,他似乎已经预见涂阳是最后的归宿。

  孤,终究还是活成孤家寡人。

  高潜抚上胸口,只要不吃解药,这蛊就会一直存在,他就永远像个影子似的,无论她身处何地,都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如影随形、形影相守。

  就算他死了,他们也有着无法解除的牵绊。

  钱铭小心跟在玄色的身影后,看着摇摇晃晃的人,虚扶的手一刻不敢离开。

  心里却是气苦。

  他壮着胆子:“陛下明明这么舍不得娘娘,为何不让她留下……”

  前面的人好似没听见,沉默着往前走。

  钱铭摇头叹气,不再多嘴。

  高潜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去了隔壁房间,是这几日梁婠住的。

  一角一落看过去,什么都没带走,什么也没留——

  他轻轻嗅了嗅,似乎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晚香玉的香气。

  他行去案几旁坐下,她用过的笔、研过的墨、读过的书,还有饮过茶的白瓷盏。

  钱铭端了药碗来,站在旁边欲言欲止,不敢吱声。

  高潜眼皮不抬:“拿来。”

  钱铭惊讶一瞬,忙忙呈上,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自少时起主上便是汤药不停,摔杯子砸碗都算是轻的,后来稍一不顺,伺候的人便是人头不保,直到娘娘出现……

  现在娘娘不在,这——

  高潜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拿起碗一饮而尽。

  钱铭看着一滴不剩的空碗,惊讶得合不拢嘴。

  高潜服完药,铺了张纸,提了笔要做画,钱铭不敢再打扰,端着空碗离开。

  出门之际,他隐约听到一句话。

  “我留过的,可惜,留不住。”

  *

  晋国公宇文珂几次带兵征讨齐国,不想终是在围攻涂阳时,因齐援军赶到,被齐君斩杀于阵前,周军虽然败北,但国公如此为国捐躯,皇帝哀痛不已,特谥号为荡。

  国公身亡一事,有人欢喜有人愁。

  就在众人以为齐王宇文玦会顺势接手军中事务时,不想齐王呈上养病奏折,一时洛安众人大跌眼镜。

  齐王体弱多病,不是秘密。

  这正是几方争抢兵权不休时,他本是几方之中最有可能接任大将军一职之人,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倒了。

  病就病吧,至少不对外宣扬,那还是有机会的,现在倒好,搞得人尽皆知,现下谁人不说一句齐王体弱、难堪大任?

  本以为经此一事,齐王再没机会,不料皇帝不但未准,甚至还传言说要等齐王病愈。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但皇帝下旨,务必让太医令治好齐王,这是有目共睹的。

  众人暗暗惊讶,到底皇帝还是对齐王有几分看重的,这也算是留有余地。

  谁想齐王不但不谢恩,甚至一连数天,天天奏请回蔺城养病。

  听说奏折的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命不久矣的意思,惊得皇帝什么灵丹妙药都赏赐下去。

  齐王奏请养病的折子也准了。

  至于接管大军一事,最终落在梁王宇文瑛与靖安侯世子萧景南两人身上。

  众人暗暗唏嘘,这齐王不是傻,就是命该如此。

  如此一来,梁王一跃成为众人争相攀附讨好的对象。

  启程去蔺城的这日,连着阴了几日的天,终于拧出零零星星的雨点儿。

  路程不算太远,但也有些距离。

  梁婠让人准备的马车十分宽敞,软软的毯子足足铺了三层厚,这样躺着一路,应是很舒适的。

  反正对外宣称养病,又得了周君的准许,即便是被人知晓,也是坐实齐王体弱的名声。

  梁婠扶着宇文玦坐下,又拿了软垫子让他靠着。

  其实,他身上的伤已有愈合之势,只不过天阴的这几日,着实不好熬。

  “殿下,都准备妥了。”

  隔着帘帐,暮山在外朗声道。

  梁婠看一眼宇文玦紧锁的眉头,转头吩咐暮山启程。

  马车摇摇晃晃行了起来。

  梁婠掀起帘帐一角往外瞧,雨点似乎比先前大些,远处的屋舍、近处的草木,逐渐被洗去尘埃,露出最本真的颜色。

  “婠婠?”宇文玦轻唤一声。

  梁婠回过头,握住伸过来的手坐到他身侧。

  他的脸色不太好。

  梁婠道:“伤口还很痒?”

  他点点头,沉吟一下道:“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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