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谪仙牵着追风驹。

  在街角那简陋的说书棚子前停步。

  棚下条凳稀疏,拢共没几个听客。

  说书人更老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唯有一双眼,在昏黄暮色里亮得惊人,像燃尽的炭里最后一点火星。

  啪——!

  醒木拍在瘸腿的桌上。

  声儿沙哑却字字砸地:

  “诸位看官,且听今日这一折——「剑酒怒斩黄金代,教皇血溅武魂殿」!”

  “话说那李谪仙,一袭白衣胜雪,腰间悬三尺青锋……”

  腔调是老江湖的腔调,油滑里透着股狠劲儿。

  不知是亲眼所见,还是嘴皮子磨了千百遍。

  那细节,活灵活现。

  那杀气,透骨冰凉。

  李谪仙静静听着。

  只觉得心头百味杂陈。

  他乡遇故知的感触,再闻过往事的激荡……

  种种情绪堵在喉头,哽得他发涩。

  他算是明白了。

  是哪位故友宣扬他死去的消息,替他消了武魂殿几分疑窦。

  原来是天斗城的说书人。

  瞧着老人沟壑纵横、更显苍老的脸。

  不难想见,这般讲书,已有些年月了。

  李谪仙长呼了口气。

  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他在北境捱了一年半的风刀子,之所以坚持是因为那个躺在生命之湖里的女孩。

  即便如此。

  他也得承认:

  北境的风雪,是真他娘的冷入骨髓。

  可眼前这说书人呢?

  李谪仙自己也琢磨不透。

  究竟是哪股劲儿,撑得这个老人,跋涉到这荒僻地界,固执地讲着他李谪仙的故事。

  说书人身后。

  戳着个肤色黝黑,穿着件破败魂师袍的中年汉子。

  老人讲得声嘶力竭。

  他便默不作声地续上茶水。

  棚下稀稀拉拉的看客,眼珠子却多半粘在那身破魂师袍上,比台上嘶吼的故事更能勾魂儿。

  这暮色小镇似乎天生就不是听书的地方。

  人来了走,走了来,棚底下始终就那几个,稀稀拉拉。

  可老人依旧杵在那瘸腿榆木桌前,拍着半卷磨秃了毛边的惊堂木,一丝不苟。

  啪——!

  醒木再击。

  余音在冷清的棚子里荡开。

  “列位,这正是……”

  ——“圣山曾悬冕,血染旧旗幡,风雪埋侠骨,江湖余笑谈!”

  话音落了半晌,场子冷得能结冰。

  才有三三两两的巴掌,懒洋洋地拍了几下。

  条凳上的客人撇嘴起身,闲言碎语随风飘来:

  “啧,这老梆子扯的什么淡?”

  “李谪仙?那被武魂殿满大陆通缉的丧家犬?钉了教皇陛下?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哼,也就是在咱这不信武魂殿的旮旯地界,要搁大城里头讲这疯话,早他娘的被乱棍打杀了!”

  “唉……”

  说书人佝偻着腰,一声长叹。

  天斗城来魂师默不作声地收拾着寒酸的家当。

  这般冷眼唾沫。

  两人尝了近两年了。

  “明儿个,暮色小城再讲最后一天吧……总还有些没听全的。”

  老人哑声道。

  “成。”

  魂师汉子闷闷应了。

  暮色沉沉,街角茶寮挂着的灯笼,晃着一点昏黄的光。

  说书人喉咙里滚出半声压抑的咳嗽,目光扫过桌角的铜钱碟,里头孤零零躺着三枚板儿。

  嘿。

  其中两枚,还是他自个儿为了撑撑场面,预先垫进去的。

  他拢了拢袖口磨出的毛茬,正待收摊。

  忽见摊子外头。

  不知何时立着一个黑衣年轻人。

  蓑笠压得低,遮了半张脸,只露一道冷峭的眉骨,和一道浅浅的疤痕从眉梢斜斜划下。

  脑后马尾束得利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劲儿。

  说书人是吃江湖饭的,练的就是眼毒。

  这一打眼,心头咯噔一下:

  早年故事里那些快意恩仇的少年剑客,仿佛就长了这副筋骨皮相。

  黑衣年轻人径直走来。

  天斗城魂师下意识横身挡在老人前头,眼神警惕。

  却见那年轻人只是弯下腰,默不作声地帮着手收摊。

  魂师汉子绷紧的肩头这才松了些。

  “老先生,故事讲得……地道。”

  李谪仙开口道。

  “哦?”

  说书人脸上的皱纹难得地舒展了一下,露出点真切的暖意。

  “冲小哥这句话,老朽请你吃碗面,可赏脸?”

  李谪仙微微一怔,随即点头。

  “叨扰了。”

  油腻腻的小方桌,三枚铜板换三碗清汤寡水的面,汤上可怜巴巴地漂着几点油星和葱花。

  说书人双手捧起粗瓷大碗,粗粝的手指摩挲着碗沿,那点微薄的热气熏得他干涩的眼眶有些发潮。

  他抬眼看着对面的年轻人,忽然叹了口气,声音混在面汤的热气里,不知是说给少年听,还是说给自己。

  “剑酒大人的故事,老朽讲了一年半有余……”

  “小哥你是这半月里,头一个说地道的。”

  他吸溜了一口滚烫的汤,缓了口气才接着道:

  “武魂殿势大遮天呐。”

  “老朽这点气力杯水车薪。”

  “可老朽就想啊,能尽一分力是一分。”

  “将来江湖上流传的轶闻里,只要关于剑酒大人,能有两句真话,两句好话……老朽就算没白折腾。”

  “哦,剑酒大人,就是老朽故事里的那位……”

  老人顿了顿,浑浊的眼里忽地亮起一点微光。

  “剑酒大人每次听老朽讲完一段,随手就抛过来一枚金币。”

  “那金光,晃得老朽眼都花了,一辈子忘不了。”

  李谪仙握着筷子的手,指节绷得发白。

  他低垂着眼睑。

  蓑笠下倾泻的发丝遮住了所有表情。

  只有那挑面的动作,似乎更慢、更沉了。

  说书人还在絮絮叨叨。

  李谪仙忽地开口。

  “老先生,帮忙拿下辣子。”

  天斗城魂师起身去找。

  说书人也下意识扭头看向邻桌。

  就在这一瞬。

  李谪仙依旧埋首面碗。

  筷尖却在碗沿极轻地点了一下。

  无声无息间,两道微不可察的剑意掠过桌面。

  两株灵气氤氲的灵草凭空悬于说书人与魂师汉子的面汤上。

  细密如毫芒的剑气纵横交错,瞬息将灵草绞为齑粉,均匀无声地落入那两碗清汤寡面里。

  李谪仙只取了所需灵草,便将冰火两仪眼还了独孤博,顺手教了后者辨识之法。

  盼着那老毒物借那宝地,将来或能摸到天脊会武的门槛。

  残月西沉,寒浸衣袂。

  吃完了面。

  李谪仙起身告辞。

  走出十数步,他脚下微顿,侧过半张脸,蓑笠下的阴影遮住了神情,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萧瑟夜风。

  “老先生,下次相逢,……当与您把酒言欢。”

  夜风呜咽。

  说书人似乎没听真切。

  招呼魂师汉子拾掇行李。

  手拂过瘸腿桌案的边角。

  指尖忽地触到一点冰凉坚硬。

  一枚金币,静静地躺在那里,映着残月清冷的光。

  那亮光,晃得他眼花。

  三章连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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