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缓缓升空,俯瞰着整个尚峰山山头。

  在电子屏幕里,朱云峰看到后世大概有五十多户,二百多人口的朱家坪,此刻荒无人烟。

  原本的乡道没有修,只是一条很窄的泥巴路,方圆几公里内没有人烟,全都是茂密的丛林以及起伏不断的丘陵。

  三百年后的山里梯田,朱云峰老宅家附近的邻居亲戚家也并不存在,完全就是一片荒野。

  没有平地,没有房屋,也没有多少人气,有的只是死寂般的荒凉。

  小屋矗立在那里,屋子前面的大坑下这个时候完全就是个斜坡草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在下面放羊,说是放羊,其实也就一只羊。

  屋后则有一大片平地,那是后来的四伯家,现在那里被朱云峰买下来,成为他庄园的一部分。

  此刻这片平地已经开垦成了田地,约有七八亩。

  一个皮肤黝黑,穿着破烂补丁布衣,头发几乎剃光,只剩下后脑勺上有一撮金钱鼠尾,大概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正在丰收了的稻田里忙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以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帮他打下手。

  他们同样穿着破烂,留着金钱鼠尾。

  正是夏秋季节,农忙收割的时候,烈阳高悬,阳光下三个人都晒得很黑,额头汗水直冒,田垄边上还有一壶茶水。

  看到这一番景象,朱云峰仿佛看到了这三百年来,他家老祖宗朱慈焙从长沙艰难逃命至这深山老林里,然后辛苦开辟出几亩薄田,开枝散叶成为朱家坪开山先祖的场景。

  事实上也是如此。

  朱慈焙隐匿身份,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五口躲到雪峰山中。

  山顶的环境太恶劣了,无人居住。

  山腰与山下则是陈氏族人居所,他谎称自己也姓陈,想找个避难之处。

  这年头建奴作乱,肆意残杀汉人,逃荒的人不计其数,陈氏族人见得多了,倒不觉得奇怪。

  花了几百文钱,请了陈氏村里的一些青壮帮忙修了这栋简易的木屋之后,已经改名换姓的朱慈焙就得考虑下一个问题——开垦田地。

  不过有个好消息是他虽然曾经是朱家宗室,却已经是非常远的偏房,即便放在吉王府,也属于远房庶支一脉。

  朱慈焙的老爹朱由榕只是福清郡王朱常激的庶子,也就分了二百来亩地给他,到了朱慈焙手里的时候,就只剩下三十多亩了。

  所以朱慈焙虽说是个宗室,实际上顶多算富农,远没有到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主级别。

  在二十岁成年分家之后,他就雇佣了几个佃户帮衬,自己也亲自下地干了几年活。

  包括他这次带出来的金银其实根本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张献忠跑路后,吉王府重新召集大家回去,结果听说建奴又打来了,大家又准备跑路。

  恰逢朱由榕死了,朱慈焙作为嫡次子,跟他的嫡亲兄长一起把老爹的家产分了分,拿了些金银细软这才跑路成功。

  否则的话,以他当时只是个旁支朱家子孙,还没有时间攒够金银,跑路的钱都不够。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

  身上有点钱,又会农活,构成了朱慈焙两个最重要的求生条件。

  加上生性谨慎,躲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较少与外界接触,这才在满清的屠刀下活到今天,甚至开枝散叶,成为了朱家坪的开山先祖。

  见到朱慈焙穿着粗布麻衣,带着两个儿子在田间辛苦收割农田中金黄的稻穗,朱云峰也不得不感慨自家这老祖宗确实是个人物。

  他或许没有通天的本事能挽救大明,但拥有着一股子小民式的智慧,不然他也不会在满清笼罩下安安稳稳渡过这一生。

  “那应该就是我家先祖朱慈焙了,我在崇祯十七年的时候见过他,只是现在看起来比那时候老了不少,我们过去问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吧。”

  朱云峰指着远处房子对毛骧说道。

  他不知道如今是南明什么时候。

  但他记得在崇祯十七年看到朱慈焙的时候大抵才二十多岁的模样,那时见过他的长相,现在看起来面容苍老了许多。

  除了东奔西走担惊受怕导致把人的面相催老这个因素以外,估摸着时间流转也是最大的一个因素。

  何况那时他的孩子才五六岁大,如今长子都看着像二十了,肯定过去了十多年。

  这怕是已经到了永历年间了吧。

  朱云峰心里想着。

  “殿下且慢。”

  就在朱云峰准备过去的时候,毛骧忽然叫住了他。

  朱云峰纳闷道:“咋了?”

  随着现代人过来,毛骧也早就知道了他根本不是去了什么仙界,而是去了后世,也已经了解了后来的历史。

  虽然知道自己历史上死于被老朱赐死,但毛骧自然不敢背叛,反而更加忠心。

  他说道:“殿下想想,殿下先祖在建奴屠刀下四处躲藏,苟且偷生,必然已是惊弓之鸟。如果我们贸然前去,恐怕会让他以为是来追捕的建奴,到时候慌不择路到处乱跑.殿下虽然自幼长在这里,可此间跟后世朱家坪样貌差别很大,他肯定比殿下更熟悉地形,甚至可能早就做了防备,有隐匿藏身之所,到时候想抓住他怕是十分困难了。”

  “额”

  朱云峰一想也是,便说道:“那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你有什么办法?”

  “臣以为,可以四面合围。”

  毛骧环顾四周道:“周围草木旺盛,我们隐匿身形,包围过去,最好是先把山下那小丫头抓住充当质子,成功把握就有八成以上了。”

  “哇,你小子真是卑鄙,不过我喜欢。”

  朱云峰嘿嘿一笑。

  虽然是自家祖先,但也没什么办法,何况他又不可能伤害对方。

  于是对周围众人说道:“按忠勇侯说的做,记住,不能伤害我家祖宗一根汗毛,听到没有。”

  “是!”

  众人忙不迭低声应了一句。

  随后因在崇祯时期征讨农民起义军以及满清建奴中立功,而从忠勇伯升为忠勇侯的毛骧亲自带队,借着茂密丛林,向着远处木屋摸去。

  虽然朱慈焙这些年确实一直小心谨慎,但说到底他只是个普通人,跟毛骧这些特种部队比起来,差得实在太远。

  这个时候他们一家五口都在干自己的事情。

  朱慈焙带着老大和老二正在屋后忙农活,老三作为小女儿就在屋前坡地下放羊,老婆则在家里纺织,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有人在靠近。

  小女孩第一个被抓,她被抓的时候正在玩树枝和小石头,没有玩伴,两个兄长得干农活,她只能自己打发时间。

  毛骧掩藏在石头后面,忽然出现,在她惊愕的眼神当中,一把将小女孩的嘴给捂住。

  紧接着禁卫军们迅速从坡地上爬到了朱慈焙家屋前,绕左右两侧到了堂屋外,朱慈焙的老婆正在堂屋里摆弄着织布机。

  正低头认真纺纱的时候,身前莫名多了个人影,她诧异地抬起头去看,嘴也迅速被捂住,人被控制了。

  “爹,你说我们还要东躲西藏多久。”

  朱慈焙的二儿子如今已经改名为陈二牛,他把收割下来的稻子放在一旁,回味着小时候好像也过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忍不住说道:“再这样下去孩儿没被建奴抓走,先要累死了。”

  “二牛!”

  朱慈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记住,你现在不姓朱了,姓陈,蓝沙镇籍贯,听到了没有?”

  “.”

  见到父亲如此严厉,陈二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话都没说了。

  看到他的表情,朱慈焙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想的是什么,只能无奈叹道:“你要明白,咱们大明亡了,咱们也不是什么宗室了。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抓人,我前些天下山买盐,听说我那从兄都被抓了,一家子都被砍了脑袋,你要是想让咱们一家子也是这下场,就继续这样到处胡咧咧。”

  陈二牛迟疑道:“孩儿只是想着,如果能取点金银出来,咱们一家子也不用这么辛苦。爹不用天天下地,娘也不用每天纺织。”

  “糊涂,咱们现在只是山里一普通农户,怎么可能忽然有钱?若是被外人注意到,报到官府,恐怕十死无生。”

  朱慈焙指着他的脑门教育道:“记住,是什么身份就做什么事,至少我在的时候,这些钱都得埋在地里,等我死了,你们再挖一点点出来买几块地,对外就说是我攒了一辈子家底就行。如此代代下去,家门才能长久,子孙才能活着。”

  此刻,刚控制了自家太奶,在后门屋内偷听的朱云峰都震惊了。

  自家这老祖宗真的是有大智慧啊。

  难怪能在满清四处搜索朱家宗室的恐怖环境下安稳一世,在苟道一事上确实有两把刷子。

  “殿下,他们都准备好了。”

  正在这个时候,通过蓝牙耳机与其余正将屋后农田包围起来的队员沟通的毛骧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

  朱云峰点点头道:“行动。”

  “行动。”

  毛骧低声下命令。

  霎时间。

  屋后田里正在忙活的朱慈焙陡然看到附近树林、草丛、竹林内,走出来十多个壮汉,向着他们逼近。

  那一瞬间,朱慈焙只觉得寒毛倒竖,拉起身边的二儿子就喊道:“跑!”

  父子三人忙不迭往屋里逃窜。

  然而这属于兵法围三阙一,几乎在三人进门后的瞬间,毛骧等人就一拥而上,把他们摁住。

  “老爷,诸位官差老爷,小人是顺民,是顺民呀,请老爷们明鉴。”

  朱慈焙父子三人被吓得脸色惨白,大喊说道。

  朱云峰多少有点“孝顺”在身上,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抽,吓唬道:“既然是顺民,怎么知道我们是官府的人,而不是劫匪强盗?这说明你们心里有鬼。”

  朱慈焙当时就懵了。

  对啊。

  要是心里没鬼的人,忽然看到有人冲进自己家,还是这深山老林里,恐怕第一时间都以为是强盗,怎么可能会觉得是官府?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心里有鬼,身份是在官府面前见不得光的人,才会下意识想到是官府来抓他了。

  那一瞬间,朱慈焙面如死灰,犹自说道:“小人,小人只是猜测”

  见朱云峰哄堂大孝,把自家开山祖宗吓成这样,毛骧都有点不忍心,说道:“殿下,正事要紧。”

  “额”

  朱云峰这才想起来正事,忙不迭上去把朱慈焙扶起来说道:“老祖宗,适才相戏尔。”

  朱慈焙父子三人一脸懵逼的被扶起来。

  先是听到毛骧喊朱云峰殿下,又听到朱云峰喊他老祖宗,更加迷糊了。

  什么情况这是?

  但因为摸不准情况,所以他们三个都小心翼翼,赔着笑脸。

  见此朱云峰有些心酸,便解释道:“我们其实来自三百年后的后世,我叫朱云峰,是您的第十六代孙,且代代都是嫡长子。您是我们尚峰山朱家坪第一代先祖,第二代先祖为陈大牛,至二百余年后的满清末年,清亡后我们恢复了先祖姓氏。又过了一百余年,机缘巧合之下,我曾穿梭时空前往六百年前的大明洪武年间,遇到了老祖宗朱元璋,听闻大明亡国,老祖宗震怒,此番也是奉老祖宗之令,前来反清复明,挽救大明江山于水火。”

  说着他又介绍道:“这位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老祖宗的贴身禁卫统领,现在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虽然毛骧忠心耿耿,但以老朱谨慎的秉性,认为毛骧既然已经知道了后来被自己赐死,那自然不能继续跟在他的身边。

  本来想赐死毛骧算了,不过朱云峰跟毛骧的关系一直很不错,就把他给保下来,现在毛骧也就锦衣卫挂个名头,实际身份是朱云峰的卫士头头。

  朱慈焙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习惯性弯着腰,低眉顺目,露出讨好的笑容道:“老爷说笑了,小人叫陈顺喜,不姓朱。”

  “这就没意思了老祖宗。”

  朱云峰无语道:“您想想,如果我们真是官差,说这些话不是自己找死吗?谁家建奴差役敢这么说?被人举报了肯定得砍脑袋,而且你们看我脑后有辫子吗?”

  说着把脑袋凑了过去让对方看看自己帅气的短发。

  “额,这”

  朱慈焙见此一时语塞迟疑。

  一想也是。

  现在建奴那边对待汉人的镇压十分残酷,动则杀戮,株连宗族和村镇。

  听说四川那边已经被屠得快没有人烟了。

  对方要真是建奴的官差,说自己是朱家子孙,还说二百余年后满清会灭亡,自己现在来反清复明,那不是妥妥的找死?

  除非对方本来就是建奴高层,说这些话或许无碍。可一个建奴高层为了自己一个旁支宗室追到山里来?

  怎么可能?

  最重要的是之前太慌乱了,没来得及仔细看,现在一瞅,对方不管是服饰还是发型,跟建奴几乎毫无关系。

  毕竟这个时候满清已经下令剃发易服,男子必须金钱鼠尾,穿满人宽襟大袖长袍。

  对方穿的服饰虽说跟明人的穿着不一样,是一身奇怪的土黄色衣服,躲在树林里都让人看不见,但绝对不是满人服饰。

  看着他们的迷彩服,朱慈焙迟疑许久,最后才小心翼翼道:“你们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

  朱云峰认真地点点头。

  “即便是真的,凭你们这些人能反清复明?”

  朱慈焙扫视一圈。

  满打满算,他们也就二十来人而已。

  朱云峰咧嘴一笑道:“来,老毛,跟咱老祖宗整个活。”

  毛骧掏出手榴弹,拉栓扔出去。

  这可不是大明产的手榴弹,而是从后世进口的破片手榴弹,威力非常大。

  就听到远处田埂边“砰”的一声,声音洪亮,尘烟滚滚。

  父子三人吓了一跳,吓得都一屁股坐在地上。

  朱云峰乐道:“怎么样老祖宗,现在相信了吧?这是我们威力最小的武器,就我们二十多人带的武器装备,杀个千把人绰绰有余。而且可不止我们这些人,我们只是来探路的先遣队,太祖他老人家不久就会过来,到时候至少得带几千人,甚至可能带上万人,横扫建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信了,信了。”

  见到手榴弹的威力,朱慈焙连连点头,颤颤巍巍地在朱云峰的搀扶下又从地上爬起来。

  发现自己一过来就一直在吓唬祖宗,朱云峰有点不好意思道:“不好意思老祖宗,吓到您了,不过也没办法,为了让你们相信我们嘛,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隆武,邵武,还是永历?”

  朱慈焙慢慢回过心神,苦笑说道:“山里消息闭塞,我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子,但偶尔能听镇上的人说起,说咱们大明已经覆灭了,今年是顺治十八年。”

  顺治十八年?

  永历十五年?

  朱云峰连忙问道:“几月几日?”

  “六月三日。”

  六月三日?

  朱云峰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距离咒水之难,可就不到两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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