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调粮来迟。“

  赵诚翻身下马,玄色战靴踏在望岳驿前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身上那件暗红大氅随着动作席卷飘落,拂过大铠之上凝结的暗红血色。

  那些血痂早已发黑,却仍能看出溅落时的狰狞轨迹。

  他肃拜行礼,声音沉稳如磐石,听不出半分慌乱。

  嬴政坐在驿馆前的廊下,指尖捻着一枚玉环摩挲,目光落在赵诚身上。

  不过月余未见,这小子竟似又长了些,肩背愈发宽阔,玄甲包裹的身躯如蕴着雷霆的山岳。

  往那一站,周遭的天光仿佛都被吸了去,连廊下的日光都黯淡了几分。

  他身上的煞气比破邯郸时更重,那是尸山血海里浸出来的沉郁,单是静静站在那里,都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仿佛眼前不是一人,而是整支踏碎韩赵的血衣军。

  嬴政看了他许久,才缓缓抬手指向驿馆外的囚车。

  那里,昌平君被粗麻绳捆在木架上,曾经光鲜的锦袍早已被血浸透,与皮肉粘连在一起。

  背上的鞭痕纵横交错,有些地方深可见骨。

  他身后的一排力士的大槊之上,还挑着十几个楚系官员,个个被打得像血葫芦,有的垂着头不知死活,有的还在微弱地呻吟。

  更触目的是囚车旁的木杆上,串着一串串发黑的首级,风吹过时,发丝飘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些,是怎么回事?”

  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特有的威压,目光扫过那些血人和首级,最终落回赵诚身上。

  赵诚缓缓直起身,玄甲上的金鳞在日光下闪着冷光。

  他侧身指向昌平君,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臣听闻竟然有血衣军克扣出巡队伍的粮草,于是立刻彻查,结果查出,是昌平君联合部下,伪造粮册、私扣物资,意图栽赃血衣军。”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些血人:“更甚者,他们还联络了江湖刺客,想趁陛下出巡至邯郸外时袭扰王驾,嫁祸臣护卫不力。

  幸得被臣提前察觉,将其一网打尽,人证物证俱在。”

  “此事由传讯的黑冰台秘士亲自审讯,证据确凿。”

  说着,他抬手示意。两名身着黑衣的黑冰台秘士立刻从队列中走出,手里捧着一卷竹简,躬身递到嬴政面前。

  “陛下,”左侧的秘士沉声道,“此乃审讯郁逊的供词,从其口中得知昌平君等人的全盘计划,臣等可作证词属实。”

  嬴政接过竹简,缓缓翻开泛黄的竹片。

  上面的字迹潦草却清晰,详细记录着昌平君如何策划克扣粮草、伪造证据、联络刺客,甚至连他们在邯郸府邸中的密谋细节都一一记下。

  看到“袭扰王驾”四字时,嬴政的指节猛地收紧,竹简被捏得微微发颤,眸中的寒光几乎要溢出来。

  好大的胆子!

  赵诚适时补充道:“除了这些,他们还伪造了臣的爵印,篡改各城粮册,将赵旧地的田宅粮草都‘分赏’给血衣军将校,想坐实臣结党营私之罪。”

  话音刚落,两名血衣军便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上前,打开箱盖。

  里面堆满了成册的竹简,最上面几本的封面上,赫然盖着伪造的“少上造”印鉴,朱砂色泽鲜亮,印文模仿得惟妙惟肖。

  旁边还放着几枚铜印,形制与赵诚的爵印差的很远,边缘的磨损痕迹十分刻意,但内里纹路种种,印出来却与真实一般无二。

  毕竟赵诚的爵印,都曾是昌平君亲自拟的。

  伪作的这般真实,才是正常。

  “这些是从尹常等人家中搜出的伪册,还有几个主谋,也一并带来了。”

  赵诚又指了指被按在地上的几个将领,他们个个面如死灰,身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嬴政放下供词,拿起一本伪册翻看。

  册页上记录详实,哪日分了哪户的良田,哪日赏了哪城的粮草,受赏的血衣军将校姓名、军职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有“领赏人”的画押。

  若非他深知赵诚的性子,又见过真正的封赏名册,怕是真要被这以假乱真的伎俩蒙骗。

  越看,嬴政的脸色便越沉。

  他将伪册扔回木箱,发出“啪”的声响,目光落在囚车中那个半死不活的身影上。

  昌平君,曾是他倚重的宗亲,做了多年相国,处理过无数朝堂要务,怎会糊涂到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昌平君,”

  嬴政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好歹做了多年相国,辅佐寡人亲政,也算有功。

  可你看看你如今的作为。

  克扣寡人粮草,私造爵印伪作军册,甚至勾结刺客袭扰王驾……桩桩件件,皆是死罪!”

  囚车里的昌平君像是被这声呵斥惊醒,他费力地抬起头,血污糊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求生的光芒。

  他挣扎着想要扑过来,却被麻绳死死捆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呜咽:“陛下……臣知错了……臣是一时糊涂啊……”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混着血沫子:“臣就算……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臣是昌平君!

  是嬴氏宗亲啊!

  陛下看在同宗的份上,饶臣这一次……饶臣这一次吧!”

  他拼命扭动着,背上的伤口被扯裂,血水流得更凶,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嬴政,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乞求。

  廊下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

  嬴政看着那个曾经风度翩翩的宗亲,如今却像条丧家之犬般摇尾乞怜,沉默了许久,眸中的情绪复杂难辨。

  他想起多年前,长安君成蟜叛乱,是昌平君带着兵力死守咸阳宫门,剑刃上的血映着宫灯,硬是撑到了他调兵回援。

  想起嫪毐之乱时,也是昌平君坐镇相府,查封嫪毐党羽的府邸,将那些散乱的罪证一一整理成册,让他得以干净利落地清算叛乱。

  那时的昌平君,穿着锦纹朝服,站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眉眼间是世家贵胄的从容,也是辅佐君王的笃定。

  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肱骨之臣。

  何时变成了如此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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