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城南五里处的夯土驿道上扬起蔽日黄尘,李如梅勒住缰绳时,掌旗官正将“钦差提督安西军务总兵官”的丈二旌旗插进龟裂的旱地。他身后一万一千辽东铁骑齐齐顿住马蹄,两万四千匹乌珠穆沁马的嘶鸣声震得道旁胡杨簌簌落叶。

  一万一千骑兵,其中一万为辽东铁骑,另外一千则是李如梅的亲兵骑丁。亲兵自是家丁无疑,高务实虽然改革了军制,但家丁这种过去畸形的产物也不能顷刻消除,只能慢慢来。至于那一万辽东骑兵,自然是因为李成梁的过失,高务实让李家私下受罚调往安西戍边的结果。

  “前方是刘司令的旗号!”瞭哨亲兵突然高喝。

  李如梅眯眼望去,尘雾中渐次浮现出猩红底金线绣的“征西将军”纛旗——刘綎已经卸任安西总兵,但因为还不曾抵京正式接任禁卫军司令,所以只能继续挂着这面大纛。

  只见三千骑马步兵分作六列鱼贯而来。这些以西南儿郎为主、降倭夷丁为辅的战士虽着轻甲,但马鞍旁悬挂的万历二式步枪在日头下泛着幽光,即便不曾插上刺刀,却也并未减少丝毫煞气。

  “前方可是子清贤弟!”雷鸣般的嗓音穿透风沙,刘綎策马越众而出,狮头盔下那张黝黑面庞如刀刻般硬朗。他左手马鞭虚指西方,哈哈大笑:“此去安西三千里,我老刘的脚印还热乎着,倒叫你踩着上路了!”

  李如梅滚鞍下马,山文甲裙鳞片刮擦出金铁之声,拱手贺道:“省吾兄收复西域之伟绩,小弟翻兵部塘报都快翻烂了。”他刻意扫过对方腰间——那里悬着御赐的紫檀匣,里头想必是西域都护府的虎符——因为元辅更改了安西建制,这枚虎符该拿去兵部销毁了。

  “诶,不过吃沙罢了,手下的人是越打越少,可比不得贤弟在京北大营练出的精兵和令兄在辽东积攒的铁骑。”

  刘綎扬鞭虚划过辽东军阵,马鞭精准点在这些人身上精良的战甲:“万余具装,元辅为了子清贤弟你,可当真是舍得啊!”他突然压低嗓音:“额尔德木图所部东归整编,鄂尔多斯举部西迁七河地区,此后博硕克图所部总计四五万骑兵,正好做你左右两翼。子清,如今你麾下之战力,恐怕不比顺义王那整编中的归化骑兵第一军弱了。”

  李如梅谦虚的笑了笑,客气两句,道:“探马说这附近就是兰泉马驿,省吾兄何不与小弟在驿站中好好说道说道安西局势,也好让小弟不至于盲人瞎马,到了安西之后不知所措。”

  刘綎哈哈笑道:“说得好,愚兄正有此意。”

  不多时,兰泉马驿的驿馆内,青砖墁地泛起幽幽凉意。刘綎屈指叩了叩榆木案几,震得羊皮舆图边角的铜镇纸微微颤动:“子清可知罗刹人骑兵与蒙古诸部有何不同?”未等李如梅应答,他已从犀牛皮鞘中抽出一柄恰西克弯刀,刀背缀着的银链在晨光中泠泠作响。

  李子清伸手抚过刀刃上细密的云纹,指腹触到几处暗褐斑痕:“听闻哥萨克每杀一人,便要在刀柄缠根马鬃?”

  “何止于此!”刘綎突然振袖起身,麒麟袍襟袖带起的风掀开舆图里海西岸的遮掩。他抓起三枚铜钱压在蜿蜒的乌拉尔河畔:“此前额尔德木图他俩遇着的罗刹兵,乃是三股拧成的毒蛇——头阵五十骑一队的哥萨克轻骑,马鞍左右各悬短铳;中军火枪手披双层锁甲,扛着七尺长的火绳枪;殿后还有能骑马筑垒的龙骑兵,半刻时辰便能搭起三尺高的木栅。”

  窗棂漏进的阳光斜斜切过李如梅眉骨,他眉头微蹙,问道:“依省吾兄之见,额尔德木图部东归后,七河防务情况如何?”

  刘綎从腰间解下一柄缴获的鎏金错银乌兹钢匕首,刀尖沿着巴尔喀什湖南岸游走:“我派了八千守军分驻海亚力周边十八烽燧,但精锐汉军火枪兵不足三千,余下都是叶尔羌征召军,无论战斗力还是忠诚度,恐怕都比较堪忧。

  至于博硕克图所部,愚兄刚才说过,他阖部上下约莫四五万骑兵,乍一看不算少,可随着他与额尔德木图的西征,哈萨克汗国在东遭到我们的打击,在南遭到布日哈图打击,如今几乎已经崩溃。如此一来,博硕克图实际控制的地区扩大了足有两三倍,这点兵力就只好随机应变,不可能处处设防了。”

  他不等李如梅发问,又突然将匕首倒转插进俱兰城方位,刀柄镶嵌的波斯蓝宝石映着西域舆图:“此地三面环山形如虎口,最利锁住罗刹东进之路。只是……”刀鞘重重敲在标记处,“博硕克图所部大多都是轻骑,善奔不善守,你若肯派我大明火枪兵前往固守,则每里城墙需布六百铳手,配八门三号炮。”

  驿馆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惊得檐下铁马叮当乱响。李如梅推开雕花木窗,望着庭院中正在饮水的辽东战马沉吟道:“我此来所率皆是骑兵,死守城池恐非元辅调动之用意……若罗刹人敢来,我领骑兵迎战如何?”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刘綎点了点头,指尖沿着伊犁河谷画圈,“若要主动出击,或可多派七河部探马,诱敌深入,与你决战。遇敌之后则还是老规矩,先给他个三排轮射,铅雨未歇而马刀已至。”

  李如梅问道:“京华新出的万历三式步枪不知省吾兄测试过了没有,六十步外能否贯穿罗刹锁甲?”

  “且看此物。”刘省吾命人抬来一口樟木箱,取出一件双层锁子甲掷于地面。甲片碰撞声如冰雹砸瓦,他抓起李如梅佩剑奋力劈下,剑刃竟在第三层铁环处卡住。

  “此乃额尔德木图送来的战利品。”他用力拔出佩剑,面色凝重,“需用三棱破甲重箭在三十步内直射,或是等他们进入三号炮的霰弹范围。至于火枪,万历三式我还没来得及测试,但万历二式需要在五十步内方可有效击穿。”

  李如梅松了口气,道:“那还好,既然万历二式可在五十步击穿,那么万历三式在六十步击穿应该问题不大。”

  两人继续细谈,居然谈了将近一整天,等到日影西斜时分,驿丞捧着铜灯树蹑足而入。刘綎就着跳动的烛火展开俱兰城防图,羊皮上朱墨勾勒的棱堡箭窗角度锐利如犬牙:“这些四十五度仰角的射孔最是鸡肋,愚兄离任前已命工匠改为六十度斜角。”他蘸着冷茶在城西画出道暗线,“此处暗渠直通城外那条我忘了名字的河,若遇围城可遣死士出城夜袭。”

  李如梅认真看了一会儿,忽然点头道:“省吾兄回京面圣时,可否为小弟带句话给元辅?”他指尖点在俱兰城的标记上,“就说这俱兰城,李某愿以项上人头作保,万无一失。”

  “何须如此!“刘省吾大笑着拍开鎏金酒壶塞子,蒲萄酒的醇香瞬间盈室,“那罗刹人的老家在这儿……”

  他手指在舆图上向西挪了老远,指在莫斯科的位置,“贤弟你看,比从安西到京师也近不了太多,至少有五千里以上——这就意味着,罗刹人能调来此处的军队也必然规模有限,至少不太可能超过咱们。”

  李如梅正在心中计算长短,刘綎已经仰脖饮尽残酒,忽然压低嗓音,“倒是这安西缺水是个大问题,贤弟你可切记,各处的坎儿井……每月朔望之日,记得放叶尔羌、瓦剌诸部的俘虏之类苦役下去清淤。”

  驿馆外传来戍卒换岗的梆子声,惊起檐角栖鸦。刘綎将佩剑横置案头,剑身映出两人凝重的面容:“子清可知罗刹人在安西以北这个……什么西伯利亚,是如何筑城的?其以圆木为墙,泼水成冰,旬日便能起三丈坚垒。

  而如今,我们从哈萨克人手中新得的俱兰城,城墙老旧,不堪炮击,须得按照京华的办法构筑棱堡……”他屈指弹剑,龙吟声久久不绝,“可惜安西离中原太远,又新复不久,实在很难弄到足够的水泥混凝土,恐怕只能用老法子,以糯米灰浆混入铁矿渣浇筑,方抵得住罗刹炮的轰击。”

  “罗刹”人也有火炮,李如梅常常翻看西域战报,他是知道的。

  李如梅摩挲着城防图上的炮位标记,忽然抓起三枚铁蒺藜撒向楚河流域:“若在此处广布地雷,佐以游骑哨探……”

  “善!”刘綎击掌喝彩,震得灯树烛火乱颤,“这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愚兄离任前已埋设三千枚地雷,并告知博硕克图下令他的人不许前往。”他拍着大腿笑道:“凭借此地雷区,只要诱敌成功,稍加变通便可创造大胜之机。”

  月过中天时,两人仍在舆图前推演攻守。驿丞第三次添灯油时,刘綎忽然想起一件要事,立刻以刀为笔,在俱兰城西画出一道弧形标记:“京华矿业的人说,他们发现此地方圆五里有一处含量颇高的铜矿脉,能影响指北针……因此,若你能诱敌至此,罗刹人的罗盘便会抽搐不定,无法准确定位。”

  他嘴角浮起狡黠笑意,“接下来如何利用,那就看子清你的手段了。”

  李如梅眼前一亮,就着此地又审视起周围的地形来,似乎正在预设作战计划。

  不知又过了多久,驿馆后院的古槐树沙沙作响,刘綎忽然掀开墙角蒙尘的樟木箱,取出一卷泛着羊膻味的波斯挂毯。织锦上金线绣着的狼头旗狰狞欲活,利齿间还咬着半轮残月。

  “这是从布哈拉来的商队头领上贡的。”刘綎冷然一笑,“那察哈尔太师如今在阿姆河畔竖起旗帜,将他手中那小可汗称为‘大元天圣可汗’。

  据各处报告汇总来看,这布日哈图还真是有些本事,已经彻底击败布哈拉汗国与希瓦汗国,又占据了哈萨克汗国东南不少地方,势力居然比在漠南时还大了不止一倍……真是祸害遗千年。”说着,他递给李如梅一迭密报。

  李如梅接过密报就着烛光细看,纸页间夹着的干枯驼刺草簌簌掉落:“这布日哈图倒是学得快,竟懂得用天方历法重订正朔。”

  他指尖划过情报中“岁贡波斯战马三千匹,波斯遂许其据有北方”的字样,忽然冷笑:“当年在口外,这厮被元辅打得弃甲而逃时,可没这般气派。”

  “败犬反噬最是凶险。”刘綎从怀中掏出个鎏金鼻烟壶,壶身嵌着的绿松石拼成蒙古八思巴文。他深深吸了口烟末,指着挂毯上的撒马尔罕城图:“如今这狼崽子占了布哈拉旧宫,拿哈萨克牧民的头颅砌了座京观。京华商队回报,他们在药杀水西岸新铸的铜炮,形制竟仿了我大明三号炮的样式,就是不知其威力与我军三号炮相差几何。”

  窗外忽有夜枭厉啸,惊得守夜亲兵的火把摇曳不定。李如梅推开雕花木窗,望着庭院中正在嚼食夜草的辽东战马:“省吾兄此前收复安集延时,可曾想过把战线推到撒马尔罕?”

  “何止想过!”刘綎猛然一拍大腿,“可惜当时我军一下子收复了西域数千里,实在是太过地广人稀,不敢继续推进了。”他抓起案上镇纸重重拍在药杀水的位置,“前不久愚兄正与王都护说起,应该出兵继续西进,结果却恰好收到了调令……”

  李如梅从袖中取出个精巧的铜制城池模型,底座镌刻着“撒马尔罕”的篆文:“此物是元辅在小弟临行之前所赠,说是京华精工按西域商贾所述打造的沙盘。”他转动机关,城墙雉堞竟层层升起,“省吾兄,若取此城,当以何法?”

  刘綎的双眸在烛火下灼灼生辉:“三步棋!先取塔什干断其粮道,再围布哈拉分其兵势,最后用二号炮轰开撒马尔罕的铜门。”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模型上的西北角,“此处山隘藏着察哈尔骑兵的精料场,须派火枪骑兵星夜奔袭。”

  夜风穿堂而过,带着祁连山雪顶的寒意。李如梅将手指点在沙盘上的安集延位置:“若行此策,粮草如何维系?安集延的生产恢复了么,能否供应得上一次出兵之用?”

  “所以要用这个。”刘綎取出一卷硝制过的羊皮地图。图上用朱砂勾勒的商道纵横如血脉,在费尔干纳盆地结成蛛网:“这是京华商队开辟的秘道,沿途十二处暗仓,合计储粮二十万石。”

  更漏声里,李如梅缓缓点头,摩挲着模型上撒马尔罕的城墙,问道:“省吾兄回京后,可否请元辅再调拨些擅筑棱堡的匠户过来?我听说西域这边的汉人丁口仍有很大不足……”

  “匠户的事急不得,安西实在太远,若催得急了,途中难免出现不小的损失。”刘綎摇了摇头,指着阿姆河支流图说:“当年元辅讨哱拜,派人在河套筑城,乃取红柳条编筐盛沙石为基。这药杀水两岸最不缺的便是红柳与砾石。”他突然压低嗓音,“倒是要注意波斯人的象兵——撒马尔罕城下开阔,若陡然遇到战象冲阵……”

  李如梅诧异道:“方才不是说,布日哈图以岁贡三千匹战马换波斯不去攻他么?难道波斯容忍他这外来户盘踞在侧还不够,竟然还可能相助于他?”

  “那可不一定,我看这布日哈图甚善交通之法。”刘綎忽然从行囊中取出个青铜狼首符节:“此乃布日哈图遣使送去莫斯科的使节所携,不料正巧碰到额尔德木图与博硕克图撤军东归伊犁,被二人部下所劫,交待了布日哈图用意……这厮想要做什么,想必子清也能猜到了。”

  李如梅将符节拍在案上,碰翻了盛着蒲萄酒的犀角杯。紫红酒液在撒马尔罕铜制沙盘上漫漶开来,宛如血染山河:“好个狼子野心!北连罗刹,南结波斯,这是要重演帖木儿故事?”

  看来李如梅来安西上任之前功课做得挺足,竟然都知道帖木儿这跛子当年的辉煌了。

  “所以必须抢在他们勾连成型之前出手。”刘綎摸出一张帕子擦拭沙盘,“塔什干城中有七口坎儿井,据说水源皆起自天山融雪,常喝可得长寿哩……”

  他忽然冷笑道,“贤弟若取此城,奇袭得手那是最好,倘若奇袭不甚顺利,可遣死士携毒物潜入城中,趁其不备将水源染毒……”

  李如梅听得有些背脊发寒,迟疑道:“若将水源染毒,我军入城之后……”

  “无妨,京华商队在波斯弄到一种异毒,投入坎儿井中,三日内饮者必死,四至十日之间饮者上吐下泻,但只要超过十日,之后再无任何效用。”

  鸡鸣时分,李如梅将刘綎送给他的一本《西域河渠志》收入鎏金铜筒:“省吾兄的‘铁三角’方略,如梅定当全力周旋。只是这筑城一事……”他推开驿馆后窗,看着庭院里那株百年古槐,“还是需得元辅下令,将‘植柳戍边’一事列入安西考课法细则,如此方见长效。”

  刘綎笑道:“说得也是,愚兄记下了。”

  晨雾中,刘綎的猩红披风渐隐于官道尽头。李如梅摩挲着手中犹带体温的波斯挂毯,忽然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既来之,则安之。离了京师是非地,便在那茫茫安西建功立业,倒也不负我将门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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